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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沃克斯霍尔乐园

我知道这个故事并不像大家期望的那样(尽管有一些惊心动魄的内容马上就要来到),然而我还是恳请温和敦厚的读者明白,眼下我们看到的只是拉塞尔广场一个证券经纪人的家庭,每天和平常一样生活着,散步、进餐、吃点心、说话、恋爱,他们的恋爱进程也是波澜不惊。目前的情况是:欧斯本热恋着爱米莉亚,他邀请一位老朋友来吃饭,然后去逛沃克斯霍尔;焦斯·塞德立热恋着瑞蓓卡。他是否娶瑞蓓卡小姐?这倒是我们面对的一个重大主题。

这个主题可按随着白雪般的方式加以演绎,也可以把它变成一场闹剧。如果我们把同样情节的这台戏搬到格罗夫纳广场去演,将会吸引很多人的注意力的。倒如,可以写约瑟·塞德立勋爵如何坠入情网,欧斯本侯爵如何热恋爱米莉亚公爵小姐,而她高贵的父亲即公爵本人也完全同意。或者不写豪门显贵,而是把视线转向市井小民,描绘一下塞德立先生的厨房里将会发生什么吸引人的情节。黑人桑波爱上了厨娘(事实上正是这样),并且为了她而跟马车夫赤膊上阵;擦洗餐具的厨下小厮在偷一条冷冻的羊前腿时被逮住;塞德立小姐的新女佣没有蜡烛不肯去就寝。这些插曲可以用来引发大量愉快的笑声,还会被认为再现了一些“富有生活气息”的场景。或者干脆忽发奇想,添加点儿恐怖气氛,把女佣的情人写成一名职业盗贼,他带了一群歹徒闯入宅第,把黑桑波杀死在他的主人脚边,绑架走仅穿睡衣的爱米莉亚,不写到第三卷不让她重获自由。这样很容易形成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读者会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迫不及待地一口气读完这些阴森恐怖的章节。不妨设计其中一章的标题和内容:

夜劫

这是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整个天空黑漆漆的,犹如一缸墨水。狂风吹跑了老房子屋顶上的烟囱管帽,吹着瓦片在空旷的街上飞旋直至碎裂。谁会敢向这等坏天气挑战;巡夜人蜷缩在岗亭里,暴雨却对他们穷追不舍。咔的一声,自天而降的惊雷和闪电吓得他们心惊胆颤。有一名巡夜人被雷轰死在育婴堂对面。矮壮结实的威尔·司泰德法斯特已化为乌有,只剩下一件烧焦的外套、一盏摇曳的风灯和被雷电击断的棍棒。在南安普敦街,一辆出租街车的车夫从驭者座上给刮走了——到哪里去了呢?但是除了他被风吹走时的一声惨叫,旋风没有告诉我们它的受害者的去向!这是恐怖的一夜!夜是那样黑,漆黑漆黑;没有月亮。没有,没有。没有月亮。不见一点星光。即使一颗微光闪烁的孤星也看不见。黄昏时曾有一颗星露脸,但它在漆黑的天空中哆嗦一阵后,又躲回去了。

一下,两下,三下!这是黑脸盔与人约定的暗号。

“摩菲!你在磨蹭些什么?”地下室外的采光井里有一个声音说。“把家伙拿来。我一下子就能解决。”

“瞎吹!把你们的枪装好弹药,”黑脸盔夹着一串可怕的诅咒说道。“伙计们,跟我来。要是他们喊叫,就拔出你们的刀子,下手要快!布劳瑟,你去顶楼上瞧瞧。你,马克,去对付老头儿的箱柜!至于我,”他用比较低沉、却更加可怕的声音添上一句,“我去瞅瞅爱米莉亚!”

接着是死一般的寂静。

“嗨!”黑脸盔发话了。“那是不是一声枪响?”

或者采用高尚典雅的格调。

欧斯本侯爵刚打发一名小厮给爱米莉亚公爵小姐送去一封情书。

那位金枝玉叶的闺秀从她的贴身使女阿娜斯塔茜姑娘手中收到了书筒。

亲爱的侯爵!礼仪多么周到!侯爵阁下信中邀请她参加德文希尔公爵府的舞会!

“那个贼俊的小妞儿是谁?”当天晚上,惯于寻欢作乐的剑桥郡乔治亲王(他刚从歌剧院回来)在毕卡第利大街的公馆里问。“我亲爱的塞德立,看在所有的爱神分上,把我向她引见一下吧!”

“亲王殿下,”约瑟勋爵庄重地鞠了一躬答道,“她姓塞德立。”

“你们的姓氏十分响亮,”年轻的亲王用法语说着,颇为扫兴地以脚跟为支点转过身去,踩着了背后一位正在目不转晴地欣赏公爵小姐天生丽质的老绅士的脚。

“天打雷劈的!”老绅士用法语大声诅咒道,一时间痛得他脸上五官都扭曲了。

“请原谅,公爵大人,”年轻的冒失鬼涨红了脸,低垂着一头金色的鬈发赶紧道歉。原来他踩在了当代伟大统帅的鸡眼上。

“哦,德文希尔!”年轻的亲王向一位身材高大而性情随和的显贵喊道,后者的相貌表明他有凯文迪希的血统。“我有句话要跟您说!您仍打算把您的钻石项链割爱吗?”

“我已经以二十五万镑的价格卖给这位埃斯特哈齐亲王了。”

“一点儿不贵,真的!”那位匈牙利王孙公子用德语说。

如此等等,等等……

尊敬的女士们,请看,这个故事的发展和结束完全是凭作者的意愿的。说实话,作者对新门的内情既不了解,对我们的上流社会同样知之甚少,监狱和宫殿都只见过外貌。但是有鉴于本人不谙盗贼逋逃薮的黑话和习俗,也不懂夹杂多国语言的交谈(按照时髦小说家的观点,领导时尚的上流社会人士在沙龙中便是这样交谈的),所以,如果诸位允许的话,笔者只得保持中庸之道,即着眼于自己最熟悉的场景和人物。一言以蔽之,要是没有上面那段题外的议论,有关逛沃克斯霍尔的一章篇幅将会非常之短,短得简直不够资格称为一章。然而这毕竟是独立的一章,而且十分重要。每个人一生中不是也有些短小的章节,看起来微不足道,却能影响全局吗?

现在,我们还是和拉塞尔广场那一拨人登上马车前往沃克斯霍尔乐园。坐在前座的焦斯和瑞蓓卡小姐相互紧帜在一起,欧斯本先生坐在他们对面,挤在铎炳上尉与爱米莉亚当中。

车上每个人都认为今晚焦斯一定会向瑞蓓卡·夏普求婚,请她成为塞德立太太。留在家里的父母对此表示同意,不过——我们之间说说无伤大雅,望勿外传——老塞德立先生对自己儿子的感情简直不屑一顾。他觉得儿子虚荣心重,自私、懒惰,没有男子汉气概。做老子的非常讨厌儿子赶时髦的德性,对于他那些大言不惭的吹牛故事总是露骨地加以嘲笑。

“这小子将继承我的一半财产,”他对太太说,“除此之外,他自己的收入也很可观。但是,我十分有把握,如果我们和他的妹妹明天就离开这个世界,他只会说一句‘嚄!’,然后照常吃他的饭。我不想管他的事。他爱娶谁就让他娶谁。和我没有关系。”

爱米莉亚的态度却不一样,她对哥哥的婚事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对于像她这样城府和气质的姑娘来说是可以理解的。有几次焦斯已经话到嘴边,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想对她说,而她也非常愿意听听,可就是没办法让那胖子讲出来,每次他只是发出一声长叹,扭头走开了事,令他的妹妹很失望。

他这个闷葫芦致使爱米莉亚温柔的心总是悸动不安。虽然她没有和瑞蓓卡谈过这个敏感的话题,却与布伦金索普太太进行过几次推心置腹的长谈。女管家曾对太太身边的女仆透过几句消息,后者可能在厨娘面前粗略提及此事,而我敢肯定厨娘把这消息传到了附近所有的店铺中去,所以如今拉塞尔广场一带已有很多的人在谈论焦斯先生的婚事。

塞德立太太当然持这样的看法:她的儿子和一个画家的女儿结婚未免太委屈了自己。

“我倒不这么认为,太太,”布伦金索普太太却说,“当初您嫁给塞德立先生的时候,我们家不过是开食品杂货铺的,塞德立先生不过是一名证券经纪人手下的跟班,你们的财产总共还不到五百镑。可如今咱家不是也发了吗?”

爱米莉亚十分赞同这种意见,时间久了,好说话的塞德立太太也接受了这一观点。

“随焦斯的便吧,”塞德立先生说;他在这个问题上保持中立。“这和我没关系。那姑娘没有钱;当年塞德立太太也和她的情况差不多。看起来那姑娘性情还可以,人也挺聪明,也许能把他管好。我亲爱的,她毕竟比一个黑皮肤的儿媳妇再加大堆红木颜色的孙子孙女儿强。”

所有迹象似乎都表明幸运女神在向瑞蓓卡招手。在去饭厅就餐的时候,她扶着焦斯的胳膊,好像这是已经确定的事情。她还乘坐过焦斯的敞篷马车兜风,当时就坐在驭者座上他的旁边(焦斯坐在那里一本正经地驾驭两匹灰色马,神气活现,出尽一位公子哥儿的风头),尽管所有人都没有一字提及这桩亲事,其实人人看来都已心知肚明。瑞蓓卡只差对方开口了。啊!此刻她是多么深切地感觉到自己没有一位母亲!如果有个亲爱的、体贴的母亲,不用十分钟便能把事情办妥,通过一次简短的密谈一定能从那个害羞的胖公子口中套出关键的心里话来!

当马车经过威斯敏斯特桥时,情况就是这样。

他们一行在之前设计好的时间到皇家花园下车。当高贵的焦斯跨出吱吱作响的车厢时,周围的看客都为这胖绅士喝彩,他有些害羞,搀扶着瑞蓓卡离开人群,显得魁梧、轩昂。乔治当然要负责照料爱米莉亚,她春风满面,像太阳下一丛玫瑰那样幸福。

“听好,铎炳,”乔治说,“你只要看管好披肩和其他东西,就够意思了。”

所以,当他和塞德立小姐结对往前走去,焦斯则陪伴瑞蓓卡挤进乐园入口时,老实的铎炳只得屈出一只胳膊接过两位小姐的披肩,还在门口替一行五人掏钱买票。

他很小心地走在他们后面,不想打搅人家的好事。瑞蓓卡和焦斯那档子事儿他根本不感兴趣。但他认为即使像乔治·欧斯本这样优秀,爱米莉亚也配得上,所以他望着这令人赏心悦目的一对儿在园内的小径上款款漫步,瞅着爱米莉亚开心而兴奋的表情,对她这份抑制不住的幸福,感到一种近乎父爱的高兴。或许他更愿意除了披肩还有别的什么放在他自己胳膊上(旁人见这名粗手笨脚的上尉挽着这种女用的赘物,都忍俊不住);但威廉·铎炳从来没有在意自己,只要他的好朋友高兴,他怎么会不高兴呢?实际上,他对乐园里所有的娱乐项目根本无心理会。这里有千万株火树银花彻夜通明;戴三角帽的提琴师们在乐园中央金色贝壳下的舞台上演奏明快的乐曲;歌手们唱着各种小曲儿,不管你爱听滑稽的还是伤感的,什么都有;男男女女、欢蹦乱跳的地道城里人在跺脚声、大笑声中表演乡村舞蹈;铃声在提示萨基女士马上将援一条松垂的绳索攀上云霄摘星星;一位隐者终日坐在灯火辉煌的草舍内静修;黑灯瞎火的曲径是青年恋人幽会的好地方;身着破旧制服的跑堂端着大杯四处分送香喷喷的黑啤酒;快乐的老饕们在亮闪闪的雅座里煞有其事地品尝着一片片非常可怜的火腿——对于所有这些声色之娱、口腹之欲,对于那个和颜悦色、笑容可掬的傻瓜辛普森(彼时他已经是乐园里当主持人了)推出的种种节目,威廉·铎炳上尉根本就没有注意到。

他拿着爱米莉亚的白色开司米披肩来回踱步,在金色贝壳下停下一阵,欣赏萨蒙太太演唱《波罗金诺之战》(这是一部猛烈抨击拿破仑的清唱剧,描写那个科西嘉得志小人不久之前在俄国遭到的惨败)。铎炳先生从那儿离开时试着哼几句,意外发现自己哼的竟是爱米莉亚下来用餐时在楼梯上唱的曲调。

他朝着自己发出一阵捧腹大笑,因为他的歌声比夜猫子好听不了哪去,这是实情。

这一行年轻人本来是成双的两对儿,偏要正重其事地保证一晚上大家始终待在一起,其实不出十分钟都各自散开了。结伴来沃克斯霍尔乐园的人们照例分散成双双对对,直到吃宵夜时分才又聚拢,互相谈论这段时间内各自的经历见闻。

欧斯本先生和爱米莉亚小姐这一对有些什么经历呢?这是个秘密。但没有疑义的是——他俩都十分快活,他们的行为也绝对不会出格。由于十五年来不论什么场合他俩在一起已习以为常,所以这样的秘密行动一点也不奇怪。

然而,瑞蓓卡·瑞蓓卡小姐和她的胖伴侣就不一样了。二人在一条通幽的小路上“走丢了”(那儿与他们一样的“迷路者”还有近百对)。此刻,两人都感到形势微妙到了极点,也紧迫到了极点,瑞蓓卡小姐心想,现在若不能把已经在怕羞的塞德立先生侍在嘴边的话抠出来,恐怕再也没有机会了。此前他们参观过模拟的莫斯科全景,那里有个冒失的家伙踩在瑞蓓卡小姐的脚上,使她发出一声轻轻的尖叫,往后一仰倒在塞德立先生怀里,这一小小的插曲令那位绅士的柔情蜜意顿时激增,促使他继续向瑞蓓卡讲了几个心爱的印度故事——这次至少已是第六遍了。

“我真想去印度领略一下,”瑞蓓卡说。

“您真的想去?”约瑟的语调柔和,具有迷人的魅力,在这句寓意深长的探询之后肯定会紧接着抛出一个更为情意缠绵的问题(当时他呼吸很急促,瑞蓓卡的手捂在他心口上,能计算出那个器官剧烈地跳动的次数)——哦,讨厌!偏偏在这个关键时刻预告放焰火的铃声响了,人们争先恐后奔跑,非常纷乱,那一对正依偎在一起的情侣没有办法只有跟随人流涌去。

铎炳上尉本打算加入另外四人一伙共吃夜宵,说实在的,他认为沃克斯霍尔提供的娱乐没有意思,但他在那两对儿再次会合的雅座前来回踱了两趟,可他们对他置之不理。桌上没有摆放他的餐具。两对情侣唧唧喳喳谈兴正浓,铎炳明白自己已被遗忘得干干净净,仿佛世上从来不曾有过他这么个人。

“我插进去只会自讨没趣,”上尉看着他们,愁眉苦脸地忖道。“我还是去跟隐士谈谈为妙。”于是他垂头丧气地离开人声嘈杂、觥筹交错的餐厅,踏上黑漆漆的园径,在它的尽头便住着那位十分有名气的冒牌隐士。这对铎炳来说并不是什么美事——说实际的,根据我的亲身体验,一个人浏览沃克斯霍尔的确是单身汉最无聊的一种消遣。

那两对恋人此刻在他们的雅座里唧唧哝哝娓娓清谈,正感到非常幸福。焦斯可谓得其所愿,他端着偌大的架子,把招待支来使去忙得马不停蹄。他自己动手拌生菜,开香槟,切鸡块,桌上二分之一以上的酒菜是他喝下和吃掉的。最后,他坚持点了一大碗亚力潘趣——到沃克斯霍尔来玩儿的人全都喝亚力潘趣的。

“招待,来亚力潘趣!”

那一碗亚力潘趣乃是我写这本书的理由。一碗亚力潘趣与任何其他理由相比我看一点不差。一碗氢氰酸不是把漂亮的罗莎蒙德送到极乐世界去了吗?亚历山大大帝的归天不也是一碗酒吗?至少伦普里尔博士就是这样讲的。这碗亚力潘趣同样影响了这部“没有英雄的小说”全部主要人物的命运。这碗饮料对他们的一生都有影响,尽管其中很多人滴酒未沾。

其他的人没有喝这种甜酒,最后一大碗亚力潘趣由贪嘴的胖焦斯全报销了,而他灌下这满满一大碗的结果则是兴奋,这种兴奋起初令人惊讶,后来却实在让人受不了,原因是他有说有笑嗓门儿忒大,竟招来很多人围着雅座看热闹听白戏,连累其余三位无辜受窘。他还自告奋勇唱一支歌(用的是男士在醉醺醺状态下特有的那种高腔哭丧调),差不多把原本在金色贝壳旁边观赏音乐节目的游客全部拉了过来,并且赢得大家一片喝彩声。

“唱得真棒,胖子!”甲说。

“继续,丹尼尔·蓝伯特!”乙说。

“这样的好身段应该表演走钢丝!”丙发出诙谐的感叹。

两位小姐非常害怕,而欧斯本先生则非常宽容。

“看在上帝分上,焦斯,咱们走吧,”乔治·欧斯本悻悻然说,两位姑娘马上离座起身。

“等一下,我最亲爱的心肝宝贝小妞儿,”焦斯叫道,这会儿他胆大异常,竟把瑞蓓卡小姐拦腰抱住。瑞蓓卡大吃一惊,但是没法把手挣脱出来。座外的围观者乐坏了。他继续喝酒、调情、唱歌,还挤眉弄眼、挥舞杯子做着优雅的手势向围观的人致意,挑斗观者有没有胆量进去和他比赛喝潘趣酒。

有位穿翻口高统靴的男士想应邀乘机占便宜,欧斯本先生正欲一拳把他击倒,一场殴斗看来势所难免。幸好此刻一位姓铎炳的君子在乐园里游晃,见状立刻迈步走到雅座前喝道:“快走开,你们这些笨蛋!”说着,他用肩膀在撞开人群,其中很大一部分看到他的三角帽和一脸凶相,立刻一哄而散。他神情极度愤激地走进雅座。

“上帝啊!铎炳,你去什么地方了?”欧斯本问时同时从他朋友的胳臂上把白色开司米披肩抓过来为爱米莉亚裹好。“你在这儿盯着焦斯,注意点儿,我送两位小姐先去马车上。”

焦斯想上来阻止,可是欧斯本只轻轻一推,就让他呼哧呼哧重又回到椅子上,这样中尉才得以保护两位姑娘离去。她们离开时,焦斯送了个飞吻,打着嗝儿说:“上帝保佑你们!上帝保佑你们!”然后他推住铎炳上尉的手,抽抽搭搭哭得可怜惜惜地把自己爱情的秘密告诉那位好人。他倾慕刚才离开的那姑娘;他明白自己的行为伤了姑娘的心;他决定第二天上午就在汉诺威广场的圣乔治教堂和她举行婚礼;他起誓定要敲开兰贝斯宫的大门,把坎特伯雷大主教从床上叫起来,请他作好准备。听焦斯讲到这,铎炳上尉便话锋一转,劝他离开乐园,马上前往兰贝斯宫。出了乐园大门,上尉毫不费力就搀扶焦斯·塞德立先生坐上一辆出租马车,把他安全送到焦斯自己的寓所。

乔治·欧斯本把两位小姐平安送到家,等她们进去,宅门再次紧闭后,他一边步行穿过拉塞尔广场,一边独自笑出声来,令一个巡夜人大为奇怪。两位姑娘上楼时,爱米莉亚怪难为情地瞅着她的朋友,然后吻了她,再也没说什么便去睡觉。

“明天他定会向我求婚,”瑞蓓卡暗自思量。“他把我叫做他的甜心,一共有四次;他同着爱米莉亚攥紧我的手。明天他定会向我求婚。”

爱米莉亚也这样认为。大概此时她已经在考虑当傧相时穿什么衣服,该送些什么礼物给她美丽的新嫂子,甚至在考虑将来她自己要扮演主角的另一次婚礼等等,等等。

哦,一点不知道厉害的闺女!你们哪里知道亚力潘趣的威力!比起第二天早晨脑袋所受的折磨相此,头天晚上的醉后失态根本不算什么。我愿以人格起誓真是这样。世上任何一种头疼能和沃克斯霍尔的潘趣酒引起的头疼相比。尽管已过去二十年,我仍然可以回忆起那两杯酒造成的后果。我以一个正派人的名誉起誓,只喝了两小杯!而约瑟·塞德立有肝病,他至少灌下一夸脱那种可恶的混合酒。

转天早晨,瑞蓓卡满以为她的命运将展现新篇章,焦斯·塞德立却在无法形容的痛苦中呻吟。那时苏打水还没有发明。说来也许令人无法相信,可怜的男士们想要缓解他们火烧火燎的宿醉,没办法只有淡啤酒可喝。乔治·欧斯本来看望波格利沃拉的上一任收税官,只见他靠在自己寓所的沙发上不断哼哼,他面前就放着这种淡淡的饮料。铎炳昨夜精心照料他的病人不算,这时也已经先到了那里。看着瘫倒的酒仙,两名军官偷偷交换了一个眼色,相互扮了几个十分可怕的鬼脸,意思不言自明。塞德立的贴身仆人布拉什是个不苟言笑、中规中矩的正派人,平时绝少说话,总是紧绷着脸,像个殡葬承办商,可是即使连他瞅着主人的狼狈相也差点儿对自己的面部表情失去控制。

“昨晚塞德立先生折腾得非常厉害,先生,”他在引欧斯本上楼时偷偷告诉后者。“他非要打出租马车的车夫,先生。上尉只能把他像个小孩那样抬到楼上。”说到这里,布拉什先生脸上露出一丝瞬息即逝的笑意;紧接着,当他打开客厅的门通报“欧斯本先生到”时,表情又已恢复平日里那种琢磨不透的平静。

“你好些了吗?,塞德立?”爱开玩笑的年轻人察看了一下焦斯的情况后又开始逗他玩儿。“没有摔坏吧?楼下有个出租马车的车夫一只眼睛给打肿了,脑袋上缠着绷带,他声称一定要跟你打官司。”

“打官司?什么意思?”塞德立有气无力地问。

“因为昨晚你揍了他。铎炳,是不是这样?老兄,你出拳几乎跟莫利内一样干净利落。打更的说他从来没有见过谁这样直挺挺倒在地上。不信你可以问铎炳。”

“你和马车夫是较量过一个回合,”铎炳上尉道,“并且表现出旺盛的斗志。”

“还有沃克斯霍尔那个穿白外套的家伙,焦斯可把他揍得够可以的!女人们都拼命地尖叫!说真的,老兄,看到你威风八面,我心里不知有多么舒坦。我以前以为你们文人胆小怕事,现在知道了:要是在你多喝了几杯的时候跟你过不去,那等于自找倒霉。”

“这倒是,要是把我惹急了,我是非常可怕的,”突然焦斯从沙发上扬言道,而同时露出的一副表情却是那么可怜兮兮,可笑至极,引得彬彬有礼的上尉再也克制不住,和欧斯本一起笑得前仰后合。

欧斯本毫无怜悯之心,称机会狠狠地捉弄他认为完全是个脓包的焦斯。他已经反复掂量过焦斯与瑞蓓卡之间马上将成为现实的亲事,心中并不特别高兴,认为他自己,第一团的乔治·欧斯本,早晚是塞德立家的姑爷,然而他的舅兄却要娶一个出身下贱的小小家庭教师,使她一步登天,显然门不当户不对。

“可怜的老伙计,你真的认为自己打了人?”欧斯本说。“你还觉得自己厉害?!天哪,老兄,你那会儿连站也站不稳,你把乐园里全部的人都逗乐了,然而你自己却在哭鼻子,眼泪鼻涕一起往下淌,焦斯。还记得你还唱一支小曲儿来着?”

“一支什么?”焦斯问。

“一支挺忧郁的小曲儿,还把露莎——不,爱米莉亚的朋友叫什么名儿?噢,是瑞蓓卡——还把瑞蓓卡叫做你的心肝宝贝小妞儿,难道你不记得了吗?”这个恶毒的年轻人不顾铎炳求他发发慈悲的好意劝说,抓住上尉的一只手,把昨晚的情景又演了一遍,吓得当事人魂飞魄散。

郭洛普医生来了以后,欧斯本和铎炳便把病人交给他照料,随即告辞。

“我为什么要可怜他?”欧斯本在铎炳责怪他没有同情心时说道。“谁让他摆出一副比谁都在行的架子,害得我们在沃克斯霍尔和他出洋相?那个向他飞媚眼、吊膀子的女学生是什么玩意?真要命,即使没有她掺和进来,那一家的门第就已经够低的了。家庭教师当然还可以,可我还是想有一位出身名门的舅嫂。我是个自由派,但我有一定的自尊心,知道自己的身份,她也该有自知之明。我要煞一煞那个发印度财的银样镴枪头的威风不可;他已经够笨了,我要阻止他做出更大的蠢事来。所以我必须要他提防着点儿,不要上了那姑娘的当。”

“反正你的看法是对的,”铎炳话虽这么说,心里还是没底。“你一向是个托利派,你们的家族是英国最古老的望族之一。可是——”

“我们去看看姑娘们吧,我看你倒可以去吊瑞蓓卡小姐的膀子,”中尉打断了朋友的话。欧斯本每天上拉塞尔广场去拜访两位姑娘,但是铎炳上尉这次没有随他一同去。

乔治由霍尔本转向南安普敦街,望见有两个人分别从塞德立家不同的楼层在向外张望,他不禁笑了起来。

事情是这样的:爱米莉亚小姐在客厅的阳台上望眼欲穿对着广场对面欧斯本先生家宅的方向,目标正是中尉自己;瑞蓓卡小姐则从三楼她自己小小的阁房中守望着,希望见到约瑟先生硕大的身影出现。

“安娜姐姐在塔上瞭望,却不见一个人影,”他向爱米莉亚边说边笑,对这句打趣话感到得意非凡。他运用令人捧腹的语词向塞德立小姐描述了她哥哥的狼狈相。

“乔治,我觉得你太过分了,不该这样取笑他,”爱米莉亚说,神情很难过。

但乔治看到她愁眉苦脸的模样,反而笑得更厉害,并觉得自己开的玩笑妙不可言。当瑞蓓卡小姐从楼上下来后,乔治又眉飞色舞地大谈她对胖收税官拥有了不起的魔力,以这来调侃她。

“哦,瑞蓓卡小姐!很遗憾您没有看见他今天早晨的模样!”他说。“他穿一件印花晨袍,不停地哼哼,在沙发上翻来复去。您真该看看他伸出舌头让药师郭洛普检查舌苔的可怜相。”

“您说的是谁?”瑞蓓卡小姐问道。

“谁?哦,您问我在说谁?自然是铎炳上尉。顺便提一下,昨晚我们对他真是关怀备至。”

“我们对他太不礼貌,”爱米莉亚说时满脸绯红。“我——我完全把他给忘记了。”

“你当然记不住了,”欧斯本嚷道,同时还在不断地笑。“要明白,爱米莉亚,没有人会老惦着铎炳。瑞蓓卡小姐,您说是这样吗?”

“除了他在餐桌上打翻酒杯那样的事,”瑞蓓卡小姐傲慢地把头一抬说。“我从来没有一刻注意到铎炳上尉的存在。”

“好的;瑞蓓卡小姐,我会转达给他的,”欧斯本表示。

他这番话已让瑞蓓卡小姐开始对这位中尉产生戒心和憎恨,而他自己却不知晓。

“他分明在捉弄我,难道不对吗?”瑞蓓卡心想。“他有没有在约瑟面前取笑我?是不是他把约瑟吓坏了。约瑟恐怕不会来了,”想到这里,她感到眼前一片模糊,心跳得非常厉害。

“您总是拿我开心,”她带着尽可能天真的笑容说。“您尽可以这样做,乔治先生,反正没有人会保护我这号人的。”

她走出客厅后,爱米莉亚用责备的目光看了看乔治·欧斯本,他才稍许像个男子汉那样有些内疚起来,觉得自己对这个孤苦伶仃的女孩子做得有些过份。

“我最亲爱的爱米莉亚,”他说,“你心地太善良了。你不了解这世道人心。我知道。你的朋友瑞蓓卡小姐应该有自知之明。”

“难道你认为约瑟不会——”

“我亲爱的,我确实不知道。他可能会,可能不会。我又管不了他。我只明白他是非常愚蠢和死要面子的人,昨晚他把我亲爱的小姑娘弄得十分狼狈,窘得要命。我最亲爱的心肝宝贝小妞儿!”他又把一切付诸一笑,模样又那么滑稽,逗得爱米莉亚也跟着他一起笑。

那天焦斯最后也没有来。然而爱米莉亚并没有慌了手脚;这姑娘居然很有办法,她打发给桑波先生当下手的小厮去约瑟先生的寓所向哥哥要一本他许诺过的书,同时问候他身体如何。焦斯的仆人布拉什先生的回话是:主人病了,医生已经看过。爱米莉亚觉得哥哥明天会来的,但她一个字也不敢跟瑞蓓卡谈起这件事,而瑞蓓卡自己整个晚上也始终一字不提。

然而,到了从沃克斯霍尔回来后的第三天,两位小姐坐在沙发上,佯装在做针线,或写信,或看小说,这时桑波像往常一样咧着嘴笑嘻嘻地走进房间,用胳膊夹着一包东西,盘子里托着一封信。

“小姐,焦斯先生来信了,”桑波说。

爱米莉亚拆信时手不停地颤抖!

下面是信的内容:

亲爱的爱米莉亚:

随信给你寄去《林中孤儿》一本。昨天我非常不舒服,所以没办法去看你们。今天我要去切尔滕纳姆。如果有机会的话,替我祈求和蔼可亲的瑞蓓卡小姐原谅我在沃克斯霍尔的过错,恳请她宽恕并忘却我在那餐不幸的夜宵刺激下一时兴奋可能说出的每一个字。我的身体这次元气大伤,等到恢复健康,我将去苏格兰住几个月。

真正爱你的

焦斯·塞德立

这是致命的一击。一切都没希望了。爱米莉亚不敢看瑞蓓卡惨白的脸和通红的双眼,但她把信放在好朋友腿上,然后站起身回到楼上自己卧室里去痛痛快快哭一场。

布伦金索普太太立刻到那里去安慰她,爱米莉亚把女管家看成亲人伏在她肩上哭了一会,心头轻松好多。

“别太伤心,小姐。我本不想告诉您。可是除了刚开始的时候,现在大家并没有人喜欢她。我亲眼见到她在偷阅你妈妈的信。听丕纳说,她经常翻您的首饰匣和您的抽屉,所有人的抽屉她都翻;丕纳确信她还把您的白丝带放到自己箱子里去了。”

“那是我给她的。是我送给她的,”爱米莉亚说。

但这不会改变布伦金索普太太对瑞蓓卡小姐的看法。她对上房女仆说:

“丕纳,我就是不相信那些家庭女教师。她们装着一副小姐架子,自以为是,其实她们拿的薪水也不比你我的多。”

此刻,除了可怜的爱米莉亚以外,屋内所有人心里都明白,瑞蓓卡已非走不可;大家一致同意(仍然只有一人例外),她的离去将在最快时间内变成事实。我们的好姑娘翻遍了自己全部的抽屉、柜子、手提包和放小玩意儿的盒子,把连衫裙、纱巾、钩针、花边、丝袜以及各种装饰品一一过目,从中挑选一些堆在一起准备送给瑞蓓卡。然后她去见父亲——那位慷慨的英国商人曾答应,女儿满多少岁就给她多少个畿尼,——请求老绅士把钱赠给瑞蓓卡,因为她一定需要这笔钱,而爱米莉亚自己并不需要。

她还要乔治·欧斯本也贡献一些力量,后者二话不说(这个小伙子向来大方,军人大都这样),立刻到邦德街去,在钱能办到的范围内买了一顶帽子和一件短外衣,全是最贵最好的。

“瑞蓓卡,亲爱的,这是乔治给你的礼物,”爱米莉亚说,她把装衣帽的盒子递给朋友时感到很有面子。“挑东西他真有眼光!他最在行!”

“无人可及,”瑞蓓卡也说。“我真不知如何感谢他才好!”但是她心里却是这样想的:“我的婚姻就是这个乔治·欧斯本给搅黄的。”可以想象她对乔治·欧斯本怀着什么样的心情。

她收拾行装准备离去时显得非常镇定自若,对于善良的爱米莉亚赠送的种种礼物,在表示了恰当的犹豫和不好意思之后便全部收下。当然,对于塞德立太太的大恩大德,她发誓不会忘记;然而她并没有过多打扰那位女主人,因为后者觉得尴尬,显然回避她。在塞德立先生把装着金币的钱包送给她时,瑞蓓卡吻了他的手,请求能允许从今天开始把他当作慈祥仁爱的朋友和保护人。老绅士非常感动,几乎就要再开一张二十镑的支票送给这姑娘,然而他战胜了自己的感情。马车已经等在门口,准备送他去赴宴,因此他赶紧出门,临离别时还说:“上帝保佑您,我亲爱的;何时再到伦敦,请一定上我们这儿来,别忘了。詹姆斯,去市长官邸。”

最后该跟爱米莉亚说再见了,但作者故意用一道幕布把这幅景象挡了起来。在这次依依惜别的过程中,一个是真心实意,另一个则演得很好。双方难舍难分地亲吻过了,令人肠断的热泪也洒了,连急救的嗅盐瓶也用上了,发自内心的一些美好祝愿也表达了——这一切之后,瑞蓓卡和爱米莉亚终于分手,前者承诺永远爱她的朋友,永远不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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