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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铎炳上尉牵红线

威廉·铎炳上尉自己也不清楚怎么的,竟会努力撮合、一手包办乔治·欧斯本与爱米莉亚的婚姻。同样,他不能不默认,要不是他从中斡旋,这门亲事非破裂不可;世上有许多媒人,可是操办这桩婚事的差使却偏偏地落到他的头上,想到这里,铎炳不禁现出一丝苦笑。虽然这样充当的牵线人对他来说可算不能再苦的差使,但既然铎炳上尉认定自己没有选择,他总是要坚持到底的,既不会多说什么,也不会打退堂鼓。他断定塞德立小姐如果不能与她的未婚夫在一起,势必遗憾终身;于是他决定尽最大的努力让她生存下去。

在忠厚的朋友威廉调解下,乔治重又回到他两小无猜的恋人脚边(不知是否该说“怀抱”?)。乔治与爱米莉亚相会的具体情况,笔者就不打算在此说明了。看到爱米莉亚昔日美丽的面庞被不幸和绝望消损得怪可怜的,听她平铺直叙、细声细语地诉说伤心往事,即使比乔治硬上几倍的心肠也不免融化变软。当她母亲颤颤惊惊地把欧斯本带到女儿那里时,爱米莉亚并没有晕倒,只是把脑袋依偎在她爱人肩上流了一阵子饱含无限柔情、充满无尽忧郁的热泪,使过于沉重的悲苦得以宣泄,于是老塞德立太太也大大松了松心,心想还是不去打扰这夫妻为好,便让爱米一边哭一边恭顺地吻乔治的手,仿佛乔治是她至高无上的女神,仿佛自己是个卑贱的下人,犯了不可原谅的过错,只求主人开恩恕罪。

见她如此乖巧、无怨无悔,乔治·欧斯本产生一种既感动又得意的奇妙心情。从他面前这个恭顺温柔的单纯女孩身上,乔治看到的是一名忠心耿耿奴隶。当他意识到自己拥有无限权力的时候,他那颗心在胸腔里莫名其妙的暗暗起了一阵颤栗。虽然他地位尊贵,他还是愿意做一个仁慈的君主,把跪在地上的美女扶起来立为王后;何况她那楚楚动人的可怜相与她的百依百顺模样同样令乔治心旌摇荡,于是乔治给她安慰和鼓励,算是宽恕了她。自从爱米莉亚心中的太阳离她越来越远,她所有的希望均化为乌有,所有的感情成了一口枯井;现在又见艳阳高照,她心中忽然再次燃起了希望,枯井重新泛起了涟漪。当天晚上搁在爱米莉亚枕头上的那张小脸蛋容光焕发,您简直不认识它正是昨天夜晚同一个枕头上的那张脸,昨天她还是那样苍白憔悴,毫无生气,万念俱灰。诚实的爱尔兰女佣看到这样的变化特别高兴,便请求允许她亲吻一下瞬间泛起一片红晕的面庞。爱米莉亚用两条胳膊搂住女佣的脖子,像个孩子那样天真烂漫地吻了她。爱米莉亚也确实还是个小孩。当晚她睡得那么甜,那么香,就像小孩的酣眠。第二天早上在朝晖中醒来,只觉得有无法言语的幸福如一股清泉从她心中涌进!

“今天他还会来的,”爱米莉亚心想。“天下男子他最伟大,最善良。”

其实,乔治却感觉自己是世间最最宽宏大量的人,他娶这个小可怜儿简直是名垂青史的自我牺牲。

爱米莉亚与欧斯本在楼上高兴高兴倾心密谈,老塞德立太太和铎炳上尉则在楼下讨论事情的现状、那小两口重归于好的可能以及将来怎样安排等问题。塞德立太太让一对情人见了面,等他俩紧紧相拥在一起后自己走开。但作为一个真正的母亲,她认定塞德立先生遭到乔治的父亲如此违背天理的对待之后,说什么也不会答应自己的女儿与他的儿子成亲。她滔滔不绝地述说当年她家兴盛时的好日子,那时约翰·欧斯本在新马路的住所可真够寒碜的,碰到他家某个孩子的生日,塞德立太太把焦斯穿用过的一些小孩衣物赠送给他,他妻子总是欣然收受下来。塞德立太太确信,那人没有良心的绝情做法伤透了塞德立先生的心;所以这门亲事他是估计不会、应该不会、绝对不会同意的。

“这么说,他们只得一起私奔了,塞德立太太,”铎炳嘲笑道,“也就是学罗登·克劳利上尉和爱米小姐的朋友——那个家庭教师的样喽。”

“什么?居然有这等事?这怎么可能!”这消息令塞德立太太万分激动。她真希望布伦金索普太太也来听听;布伦金索普向来不信任那位瑞蓓卡小姐。这样说起来,焦斯真是万幸!于是她把瑞蓓卡与波格里沃拉的收税官之间那段路人皆之的恋爱经过又说了一遍。

不过,与其说铎炳担心塞德立先生火冒三丈,倒不如说更担心男方父亲强行追问。他承认自己对拉塞尔广场那个做俄国生意的约翰·欧斯本存有极大的忧虑。铎炳认为正是那个眉头永远皱着的老暴君不由分说地拆散了这段感情。他知道,老欧斯本这人专制蛮横,而且顽固地坚持自己说出的话,从不改口。

“乔治取得父亲原谅的仅有的机会,”铎炳持这样的看法,“就等于在即将打响的会战中建立军功。若是他战死,爱米也活不成。若是他得不到提拔——怎么办?听说他还有母亲名下的一笔遗产,够他捐个少校的职位,要不就只得卖掉上尉军衔去加拿大赌一把,或者在乡下陋屋中艰苦生活。”

铎炳认为,自己要是有爱米这样的妻子,即使去西伯利亚也无所谓。说也奇怪,乔治这个没有头脑,从不思前虑后的年轻人,竟然想也不想,如果负担不起常备漂亮车马的开支,没有足够的收入供他们体面地款待亲朋,那必将成为阻碍他与塞德立小姐结合的绊脚石。

正是这些无法忽视的想法促使铎炳得出结论:他俩必须马上成亲。或许他自己急于结束此事——也说不准。有些人在自己的亲属去逝的时候喜欢尽快料理丧事,或者在分手已成定局的时候选择匆匆告别。有一点是可以毋庸置疑的:铎炳先生既然把这事管了起来,就要竭尽全力地拚命去干。他敦促乔治必须立刻采取行动,并告诉他一旦他的名字上了《公报》的军功榜,他父亲肯定就能改变心意。如有必要,他愿出面去跟双方的父亲交涉。不管怎样,他恳请乔治在军令下达之前办完此事,因为谁都清楚他们团将离开英国跨海出征。

塞德立太太自己不愿跟她丈夫面对面谈这个问题,在她的赞许和同意下,一心促成这桩婚姻的铎炳先生,前往市中心的木薯咖啡馆去找约翰·塞德立——自从厄运降临,他自己的办事处关闭以来,悲惨的落泊老绅士便把那里暂且当作接洽地点,每天去写信取信,把信件扎成一束束,有些还带在身边外衣兜里,颇有点儿神秘。我觉得最可悲的就是一个潦倒者那种若有所思的忙碌劲儿和神秘架势。他会把富人表示同情并许诺给予支持的来信意味深长地一一展示给您看——在那些满是污渍的破信上寄托着他东山再起和将来发财的希望。亲爱的读者一定有过多次路上被这种倒楣的同伴拦住的亲身体验。他会把您带到某个角落;他会从满满的外衣兜里取出一束信札,解开绳子吻在口中,选出最令他得意的若干封请您欣赏。他把一双可怜兮兮的眼睛直盯着您,那种充满忧郁、渴望、近乎疯狂的目光大家再熟悉不过了。

铎炳现在见到的约翰·塞德立就成了这样的人,而当初他资金充足时总是红光满面,合不上嘴。他的外衣过去一向鲜亮、整洁,如今缝线都泛了白,扣子的铜芯全露出来。他的脸颊深陷,满脸胡须;衬衫的荷叶边和领饰随意地塞在走了样的内衣里边。想当年他常在咖啡馆里请一群朋友喝一杯的时候,他高谈阔论、哈哈大笑的声音比谁都响亮,所有的侍者都围着他忙活。眼下在木薯咖啡馆里,一名老眼昏花、鞋袜破旧不堪的侍者只需向常客提供一杯杯胶水和一盅盅墨水(不是酒)以及一片片纸张(不是火腿),因为光顾那个生意冷清惨淡的消遣场所的人看来别的什么都不需;老塞德立在这名老年侍者面前反而卑躬屈膝,此等情状委实令人不忍目睹。威廉·铎炳小时候,老绅士经常给他零花钱,还无数次逗过他玩;现在,老塞德立向他伸手时的神情是那么犹豫、自卑,还一不断地对他使用敬称。见老头儿如此谦恭,威廉·铎炳实在无地自容,仿佛塞德立落到这种地步铎炳要负一定责任似的。

“见到您真是太高兴了,铎炳上尉先生,”老绅士有些谦虚地对来访者瞅了一两眼后说道。铎炳的修长身材和军人气愤,在脚穿破舞鞋的侍者老花眼中激起了些许反应(那双眼睛像是忽闪了一下),还把在吧台里边瞅着一只只发了霉的咖啡杯昏昏欲睡的黑衣老太太给惊醒了。“尊敬的高级市政官大人和令堂爵士夫人近来好吗,先生?”说这句话的同时,他转过脸去向那名侍者看了一眼,意思是:嗨,看见没有,我还有朋友呢,而且地位显赫。“您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业务惠顾,先生?在我的新办事处准备就绪之前,我的业务暂时全部由我的年轻朋友戴尔和斯比戈特负责;这里只是我的暂时联系地点,上尉。有什么事需要我们效劳的吗,先生?是否需要给您来点儿什么吃的或喝的?”

铎炳结结巴巴嘟囔了好半天,表示他一点儿不饿也不渴,而且没有生意要做;他只是来关心一下塞德立先生,跟老朋友握握手。接着他又硬着头皮撒了个大谎:“家母身体很好——哦,我是说,她前一阵子有些不舒服,现在只等天好就要出去拜访塞德立太太。塞德立太太身体好吗,先生?祝愿她身体康泰。”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心想自己俨然成了个绝无仅有的两面派,因为木薯咖啡馆所在的棺材巷此刻处于再明亮不过的光天化日之下,铎炳先生记得自己只有在一小时前还见过塞德立太太,而且也是自己用单驾二轮车把乔治·欧斯本送往富勒姆道,然后让他在那里跟爱米莉亚小姐独自商谈。

“贱内将非常荣幸能见到爵士夫人,”塞德立答道,一边掏出随身携带的信件。“我这里有令尊垂爱寄来的一封信,请转达我对高级市政官大人的敬意。爵士夫人虽然会发现我们的住处比过去我们接待高朋的房子小了点儿,不过那里还干净整齐,而且通通风对小女也有好处,以前她在市区总觉得不太舒服——您还记得小爱米吗,先生?——的确,在老家时她身体特别不好。”老绅士说话时眼睛左顾右盼,虽然他坐在那里不停用手指轻弹那些信件,或摆弄扎信的一条红色旧绳子,可是他却在想着别的事情上。

“您是一位军人,”他接着说,“请问,比尔·铎炳,谁能想到那个科西嘉恶棍会从厄尔巴岛逃回法国去?去年联军各国君主来到英国,咱们在伦敦市中心设盛宴款待他们,先生,大家还参观了协和殿堂、焰火和圣詹姆斯林苑的中国桥,还唱了庆祝休战的《感恩赞》,如果有谁认为和平并没有真正成为定局,那人的头脑肯定有毛病,先生。请问,威廉,我怎么料想得到,奥地利皇帝竟是个不要脸的叛徒——就是叛徒,不是别的!我说句实话——那是一个举棋不定的叛徒和阴谋家,他自始至终只想要自己的女婿回来。我敢说,波尼逃出厄尔巴岛是一场卑劣的骗局和阴谋,先生,欧洲半数国家都与此事有关,目的是要造成公债暴跌,以便搞垮我们国家。所以我才落破成这样,威廉。所以我的名字会上《公报》。为什么,先生?就因为我相信了俄国沙皇和咱们的摄政王。您瞧。这是我的资料。请看三月一日公债是什么行情——我买进的法国五分债期货的价钱是多少。再看看现在它们是什么价。这是事先串通好的,先生,否则那恶棍决没有理由逃跑。英国专员到哪儿去了,竟会让他逃之夭夭?这名专员应当枪毙,先生——先送上军事法庭,然后执行枪决,这该死的!”

“我们正打算去把波尼赶走,先生,”铎炳说;看到老头儿气得额上青筋突起,握紧拳头捶击文件的愤怒情状,他倒有些害怕了。“我们正打算去把他赶走,先生——公爵已经到了比利时,我们每天做的就是待命开拔。”

“对他绝对能手软。把那个恶棍的头卢带回来,先生。把那个杂种给枪毙了,先生,”塞德立连声吼道。“我恨不得也去报名参军,真的——;可老朽不中用了——把我搞垮的就是那个该死的混蛋,还有国内的一帮骗子和强盗,那还是靠我提拔才飞煌腾达的,先生,如今他们坐在自备马车里多么风光,”说到后来,他的嗓子眼哽咽得出不来声了。

眼睁睁地看着原本和蔼可亲的老朋友遭遇不幸后几乎成了疯子,满腔积愤又因年迈力衰无处发泄,铎炳受到不小的触动。诸位,金钱和名誉被你们看成命根子——在名利场上也的确如此,——请你们可怜可怜这个身败名裂的好人吧。

“的确,”老绅士继续说,“你救活了几条冻僵的蛇,可后来反被它们咬了。你把一些乞丐扶上了马背,可他们却最先把你踢倒。威廉·铎炳老弟,我说的是谁你也清楚;我是指拉塞尔广场一个黑心的坏蛋,现在有了几个臭钱便六亲不认,当初他穷困潦倒的时候我记得清清楚楚。祈求上帝能让我看到他重新变成我帮他一把之前的穷光蛋的样子。”

“先生,这方面的情形我也听我的朋友乔治说起过许多,”铎炳一心想把话题转到这次拜访的目的上来。“他父亲跟您闹翻这件事使他异常懊恼,先生。其实,我是受他之托来见您的。”

“哦,是他派你来的?”老头儿嚷着跳了起来。“原来如此!难道他要向我表示可怜不成?这样的盛情我可承受不起,他是个自以为是的花花公子,不停地学伦敦西区贵族的派头。难道他到现在还在我家附近游荡?要是我的儿子有男人的勇气,该一枪毙了他。他跟他老子一样混蛋。我不愿有人在我家里提到他的名字。我诅咒让他进入我家的那一天。我宁愿看到自己的女儿死在我身边,也不愿她嫁给那个混蛋。”

“他父亲翻脸无情并不能怪乔治,先生。您的女儿爱他——其中您也有责任。您没有权利随心所欲破坏两个年轻人的感情,把他们的心捣碎。”

“请记住,不是他的父亲破坏了这一婚约,”老塞德立大声喊道。“是我不许他们结婚。那户人家跟我家已经断绝往来。我这个跟头摔得很重,可是不会厚着脸皮地硬要攀这门亲,决不,决不!您尽可以把这话转告他们全家——儿子、老子,还有那小子的两个姐妹,让他们统统知道。”

“我深信,先生,您没有能力,也没有权利把他俩拆散,”铎炳用深沉的声音答道;“如果是您的女儿得不到您的同意,她就能自己决定嫁给谁。她没有理由因为您坚持已见而断送自己的生命,或者着痛苦的活一辈子。依我看,她嫁给乔治等于已是板上钉钉,就好像在伦敦所有的教堂里都读到了他们的结婚公告。老欧斯本不是说了您好多坏话吗?如今他的儿子要求和您的女儿结婚,成为您的女婿,这不是对老欧斯本最好的答复吗?”

这一论点摆到老塞德立面前时,他的双眼间好像掠过一丝得意的神情。但他仍不退让,声称爱米莉亚和乔治结婚他死也不同意。

“那就按没有您同意的方式办,”铎炳苦笑道;接着他把昨天向塞德立太太讲过的瑞蓓卡和克劳利上尉私奔的故事告诉塞德立先生。这件事显然把老绅士给逗乐了。

“你们这些上尉没有一个好东西,”他边说边把文件重新扎好,脸上似乎浮泛起那么一丝儿笑容,令刚进来的老花眼侍者大为震惊,因为自从这家凄凉的咖啡馆接待塞德立先生以来,他还从未看见这位顾客有过这样表情。

大概因为想到可以给他的冤家对头欧斯本这样一次打击,老绅士的态度已有所平和。不久,当两人的谈话结束时,他和铎炳异常友好地分了手。

“我的姐妹说她有几颗大得像鸽蛋的钻石,”乔治笑着说。“那些钻石一定会把她的肌肤衬托得分外漂亮!她的珠宝戴在脖子上一定比灯彩更漂亮。她那乌黑晶亮的头发跟桑波的一样卷曲。极有可能她进宫朝觐时鼻孔上还扣着环子;如果往她头顶的发髻里再插一簇羽毛,那就是一位地地道道的蛮女美人了。”

乔治在跟爱米莉亚闲谈中嘲笑一位小姐的容貌——他的父亲和两个姐妹刚刚结识的这位小姐成了拉塞尔广场这一家子奉若神明的偶像。据报道,她在西印度群岛拥有无数的种植园,还有买了公债的大量资金,在东印度公司的股东名单上有三颗星标在她的名字旁边呢。在萨里郡有她的豪华府邸,在多塞特郡的波特兰庄也有她的地产。《晨邮报》曾以赞扬的语气提到西印度群岛这位女财神的名字。她的一位亲戚哈格斯通太太——哈格斯通上校的遗孀——担当她的“行为监督人”,并代她把持家政。她刚从中等教育学校毕业,乔治和两个姐妹在德文郡老哈尔克府邸的一个晚会上就遇见了她(哈尔克、布洛克公司与西印度群岛她的家族向来有业务联系),欧斯本家的姑娘对她极力讨好,那位巨额遗产的女继承人倒也平易近人。“一个处在她这种地位的独生女——有那么多钱——真的很有趣!”这是两位欧斯本小姐的说法。自从参加哈尔克家的舞会回来以后,她们整天向家庭教师沃特小姐说到她们这位新朋友。她们已经约定好要经常聚会,所以第二天便坐车去看望她。

哈格斯通太太不但是哈格斯通上校的遗孀,而且宾基勋爵的亲戚(整天地把勋爵的名字挂在嘴上),她表现得十分傲慢,而且动不动就把她那些显赫的亲戚抬出来,令初出社会的欧斯本两姐妹十分难堪;不过萝达本人十分了得——她极其坦率,极其善良,极其可爱,虽然举止谈吐不附庸风雅,而且脾气性情实在太好了。姑娘们相互间马上开始直呼其名。

“你真该瞧瞧她进宫的那身装束,爱米,”欧斯本不住大笑着。“哈格斯通的亲戚、宾基勋爵夫人把她向王室介绍前,她曾先来让我的姐妹看她的一身打扮。她的钻石光芒四射,就像那天咱们去沃克斯霍尔乐园晚上的灯彩。(爱米,你还记得沃克斯霍尔乐园吗?焦斯还为他最疼爱的心肝宝贝小妞儿唱歌呢!)红木颜色的皮肤上戴钻石,亲爱的,你想想,这是多么美妙的搭配!还有她头发上插的白羽毛——事实上她的头发更像羊毛。她戴的耳环就跟烛台一样,你完全可以把它们点亮,真的。她背后拖着的黄缎子裙裾就像彗星的尾巴。”

“她多少岁了?”爱米问。

乔治正向她滔滔不绝地描摹这位黑皮肤的绝色佳人——那是在小情人重逢后的上午,——想必世上没有第二个男人会这样口若悬河说个不停。

“唷,虽然这位黑公主才中学毕业,可她差不多有二十二三岁了。可惜你没看到她写的字;她的信通常由哈格斯通上校太太代劳,但在需要说心里话的时候她也亲笔给我的姐妹写信。她把satin(缎子)拼成satting,把SaintJames’s(圣詹姆斯宫)拼成SaintJams。”

“对了,那肯定是寄宿在校长家里的斯沃尔茨小姐,”爱米说;她想起自己离开平克顿女校时,那个混血儿姑娘曾哭得死去活来。

“不错,这不就是她的姓,”乔治道。“她父亲是个德国犹太人——听说是个奴隶主,——跟生番岛有丝丝缕缕的联系。他是去年去世的,平克顿小姐便让他的女儿退学了。她会在钢琴上弹两支曲子,总共会唱三首歌;如果有哈格斯通太太在旁边把一个个字母拼出来,她还能书写。简和玛丽亚已经像喜欢亲姐妹一样喜欢她了。”

“希望她们也能够喜欢我,”爱米若有所思地说。“她们过去对我一直特别冷漠。”

“我的小乖乖,要是你有二十万镑财产,她们就会喜欢你,”乔治回答说。“她们接受的教育导致了这一点。咱们生存在是一个只认金钱不认人的社会。咱们生活在银行家和金融大享中间,他们所有人在跟你交谈的同时,总是把口袋里的金币晃得叮当响——真该把这些人一个个都绞死!那个准备娶玛丽亚的笨蛋弗雷德·布洛克就是这样;——东印度公司的总裁戈德莫尔也是这样;——还有油脂制蜡业的狄普利,那也是这样的行当,”说到这里,乔治红着脸发出一阵奇怪的笑声。“让所有这帮拼命挣钱的俗物统统见鬼去!在他们奢华的宴会上我只想睡觉。在我父亲隆重举行的无聊晚会上我觉得无地自容。爱米,我已经习惯于跟有见识、有教养的上等人相处,而不是跟那帮整天喝海龟汤的生意人混在一起。我亲爱的宝贝,在咱们圈子里只有你一个人在风度、谈吐和思想都像真正的淑女。因为你是天使,天生只会这样做,这样说,这样想。不可否认,你是唯一的天使。克劳利小姐不是也这样说过吗?她可是曾经出入欧洲最上流社会的人。至于近卫骑兵团的罗登·克劳利那家伙倒还可以,他跟自己选中的姑娘结了婚,看这一点我就欣赏他。”

为此爱米莉亚也十分钦佩罗登·克劳利先生,相信瑞蓓卡嫁给他会幸福的,并且边笑边说希望焦斯能够平心静气。小两口唧唧喳喳的谈兴正浓,又像在逝去久已的日子里那样。爱米莉亚完全恢复了对乔治的信任,尽管好多次表示对斯沃尔茨小姐心有余悸,其实是往三分醋意中增添了七分撒娇;她说自己怕得要死(敢情这份做假的功夫还真不得了),唯恐乔治为了那个女财主以及她的巨额家产和圣基茨的庄园会把小爱米给丢弃了。事实上她高兴还来不及呢,哪儿还有心思担忧或疑虑。如今乔治又回到了她身边,无论什么女财主、大美人还是什么天塌下来的危险,她全都不怕。

下午,铎炳上尉满怀对小夫妻的同情又来到他们那里,见爱米莉亚恢复了以往的青春活力,有说有笑,坐在钢琴旁自弹自唱一些不陌生的老歌,铎炳只觉得心中暖意融融。直到门外有人打铃,爱米才停止弹唱。铃声寓示塞德立先生已从市中心回家;不等老绅士出现,乔治已得到示意他先行退去的信号。

如果不算上午刚见到铎炳时爱米的第一次微笑——就连那一次也是笑不由衷,因为当时认为他来得不是时候,只会让人心烦意乱,——塞德立小姐对他始终不愠不火。但铎炳见到她开开心心,自己已心满意足,并且因意识到正是自己的到来使她高兴起来而感谢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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