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不知哪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他突然注意在窗口，一个男人背朝他站着，望着外面弗吉尼亚的乡村。“请坐。”那人说着转过身，来到桌前。
邓菲在一把皮质靠椅上坐了下来，交叉着双腿。这人面相显老，老练世故，脸色阴郁。价值不菲的西装和精致的皮鞋使他看起来完美无瑕，浑身散发着谦恭、权威和富足。邓菲突然觉得热得有些透不过气来。
这个男人倦倦地笑着说：“我们面临一个严肃的问题，杰克。”
“听你这么说，我很抱歉，马塔先生。”
“叫我哈罗德。”
“好的，哈罗德。”
“你或许已经猜到我主管安全调查处。”
邓菲点头。
“我们谈谈派珀先生。爱德华·派珀先生好吗？需要我提醒你吗？”
邓菲撅起嘴，皱着眉，随后摇头说：“没办法谈论他。”
“提醒你，他连发了几个自由信息申请。”
邓菲点头并极力使自己显得茫然——这样掩饰很需要点功力，因为他的心脏一直在跳踢踏舞。
“好，如果你这么说，我很惭愧。”
“我确信。”
“邓菲皱着眉头，咕哝着说：“我明白。哦……我想我应该处理了一些。”
“是的。”
“有什么问题？我泄露机密了或者——”
“没有，一点也没有！只是一些剪报。杂志上有一两篇文章提到过。没什么事能躲过媒体。”
邓菲抓抓头，咧嘴笑着问：“那么……问题到底出在哪儿了？”
“哦，问题是——或者我应该说问题在于派珀先生根本就不存在。”
“哎哟！”他们陷入沉默，邓菲深吸了口气说：“你认为？……”
“他是杜撰出来的。”
“我明白了，”邓菲说，“尽管——我明白你说的话，但我还是搞不明白有什么问题。我是说，我猜你认为我只是空发自由信息申请回复并没人接收。”
马塔静静地看着邓菲，把烟叶放进烟斗里然后用拇指压压。“派珀先生的地址是个汇票包间——在大瀑布村。”
“啊！”邓菲说。
“但是令我们感到好奇的是什么呢？”马塔接着说，“他从不看他的邮件，这着实让我们头痛。”
邓菲吞咽一下，抑制自己情绪，说：“别开玩笑。”
“不是开玩笑！他似乎对此一点兴趣都没有。这太奇怪了。我是说，在写了这么多自由信息请求后，你会想——你会怎么想，杰克？”
“关于什么？”邓菲问。
“派珀先生的冷漠态度。”
“我不知道，”邓菲说话时，稍稍迟疑了一下，等着有什么灵感冒出来。“或许他已经死了！别人在用他的名字！”
马塔沉思着，一口口猛喷着烟。最后他说：“这是个愚蠢的假设，杰克。没有一点说服力。问题是，如果别人对我们发布的信息不感兴趣的话，为什么要提出这么多的自由信息请求？”
“我不知道，”邓菲回答说，“这是个谜。”他开始感到惶恐。
“至少！这至少是个谜。事实上，它可能更让人好奇！”
“哦？”邓菲问，他的声音变得大而尖锐。
“是的，你可能忘了在派珀先生发的六个请求中，每个都是委托总部十一个工业关系局官员中的一个。但是——难以置信——每个请求都会到你那儿！
现在你有没有想到这是怎么回事？”
“没有。”邓菲说。
“我也不知道，”马塔吐了口烟回答道，“我想他们应该是很高的级别，对吗？”
“我推测，但是……”
“显赫的，真的，”马塔说。
“我确定你是对的，但是……我不知该说什么。对于我收到的请求我无话可说。我不知道他们从哪里传下来。他们从高处来。”
“喔，实际上——不是很高。是从怀特先生那儿‘传下来的’。”
“好的。从怀特先生那儿，然后呢？”
“据我所知，另一个天大的巧合是，和你一起住的人也参与了此事。”
邓菲这才发现，在房间的另一头有一个钟表滴答作响。钟表巨大无比。大约是屋子里太安静了，钟表的存在倒让人能听到些声响。最后邓菲说：“稍等。
你是说罗斯科？”
“是的。”
“这么说是他干的！”邓菲强制自己微笑着说。
“嗯……是他干的。我猜你从未和怀特先生谈起过派珀先生？”
“是的，从未提及。我们不谈工作。”
马塔咕哝着向前探身。“你这么做值得表扬，杰克。但是你知道吗？我不相信你。”
邓菲挺着下巴。他因为被称做说谎者而感到不悦，尤其是单指他一个人的情况下。“我很抱歉听到你这么说。”他说。
马塔伸手从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一个马尼拉卷宗，一声不响地把它推到桌子的另一端。
邓菲拿起文件夹打开。大约有八到十张照片滑落到他的膝盖上。他看着这些照片。每张照片上都有印章MK-IMAGE，每一张都有编号，而且它们看起来一样：一个男人眼部的特写，一把竖直的小标尺有层次地放在这些瞳孔上。这把尺子是以毫米划分界线的。邓菲皱起眉头，“我不明白。”
“你通过了测谎器测试，”马塔说。
“很好。”
“噢，奥尔德里奇·耶美斯也通过了。”
邓菲听到这句提示性的话语，不高兴地咕哝着。耶美斯没有宣誓要暗中监视中情局。最后，他轻叩着照片问：“这些是什么？”
“你在眼睛测试中失败了，杰克。”
“什么样的眼睛测试？”邓菲把照片拿得近些，又看看。他渐渐意识到这是他自己的眼睛，这让他觉得脊背一阵发冷。
“我们不是特别依赖测谎仪。我们不再相信它了，因为我们经常上当受骗。
视网膜测量法不太容易失败，所以更可信些。”
邓菲真的迷茫了，看起来也是一副迷茫的样子。他摇摇头耸耸肩。
“你想看到谎言是怎样被揭穿的吗，杰克？”
邓菲非常轻地点点头。
“看第十三张。”
邓菲照他说的做了。除了他的眼睛睁得大了些，瞳孔也扩大些之外，这张照片和其他的没什么区别。
“把它翻过去。”马塔说。
邓菲照做了。
测试主体的陈述：
“我很抱歉，我不知道戴维斯在哪儿。”
（说话对象）莱因戈尔德、埃斯特哈齐他妈的！这些话像铜锣一样在他的脑袋里爆炸了，邓菲害怕马塔会听到这巨大的爆炸声。但是他没有听到，这个老人坐在椅子上，脸颊向后转，挂着老年人的假笑，或者是龇牙咧嘴的怪相。邓菲把照片翻过来看着自己的眼睛。照相机在哪儿呢？答案马上涌入他的脑子里：埃斯特哈齐领带上的蓝宝石大砍刀。
“胡扯！”邓菲说，“我没有向任何人撒谎。”
马塔沉思着，一口口吐着烟，接着向前探身，神秘地说：“我想休几天假是个好主意，是吗，杰克？给我们点时间解决问题。”邓菲要辩驳时，马塔开始撵他走，“别担心——不会很长时间。我会让我的精英们去做这件事，这是我的承诺。”
邓菲在车道的尽头拿了邮件，然后停车回到家。虽然是个老掉牙的玩笑，邓菲还是禁不住大声喊着：“我回来了，亲爱的！”
罗斯科坐在饭厅的桌子旁边，看《阿契尔斯》，听到邓菲这句玩笑话后不冷不热地笑笑说：“他们让我休行政假。”
“上帝呀，”邓菲说，“他们用这种说法？我也一样。”
“你想知道真相吗？”罗斯科问，“马塔吓得我魂不附体。我正考虑要提前退休。”
“但是，我们什么也不知道啊，罗斯科。”
罗斯科咯咯地笑了。
“老兄，我真的很抱歉，”邓菲说，“我把你给扯进来了。”他们俩都好一阵子没说话。“我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我猜，我这回可遇到麻烦了。”
罗斯科耸耸肩，“不用担心。你想知道真相吧，我并不是他们所要侦查的嫌疑人。”
“我是认真的！重新分布给代理人发送失败的自由信息请求——”罗斯科被邓菲看得有些紧张，便屏住呼吸，之后又赶快接着往下说，“在场者除外——显然！但是我当时签约受雇时，可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形。我是说这让人感到很沮丧。冷战结束，敌人撤军了。我们本应该庆祝的，但我们却没有。为什么会这样？苏联的软弱根本就是出卖。现在我们没有敌人——算是‘劲敌’的——和我们一样有实力的，或者谁可以假装成这样——我们怎样证明我们的预算是正当的？毒品？恐怖行为？地中海果蝇？我们休息会儿。我很高兴能离开。”罗斯科停下来，朝邓菲手里拿的邮件点头示意，“我的吗？”
邓菲看看。信封上有艾德·麦克马洪的照片和一个巨大的标题——我们很荣幸地宣布罗斯科·怀特先生赢了一千万美圆——后面接着用小号字体写着：
“他只需填写附带的报名表并拿着获胜者的票就可以领取奖金。”邓菲把信抛向罗斯科。“祝贺！”他说着重重地坐在扶手椅上，看信上其他的内容。大多是票据，但有一个信封上没有邮票，是有人亲自投递的。信是给邓菲的，所以他扯开信。
“杰克，”信上写道，“这并不是我写给你的，但是……我截获了一个计算机信息，大概意思是，五角大楼的文件直截了当地涉及第143部队。这封介绍信是为一个住在堪萨斯州领取伤残抚恤金的居民，叫吉恩·布罗丁。他因为执行第143部队任务，染上了疯牛病。你应该知道这个任务。如果你仍对此有兴趣的话，你或许愿意和他联系。我调查过有他的记录。”
显然这封信是默里给他的，署名却是制造帐篷的人，奥马尔。
“上帝啊。”邓菲小声嘟囔着。
听到这些后，罗斯科放下《阿契尔斯》抬起头问：“什么？”
“那家伙得了疯牛病。”
罗斯科皱起眉头，“谁病了？什么病？”
邓菲忽略了第一个问题。“疯牛病，”他说，“人类得这种病就换了个名字，但是在英格兰，这种病猖獗——我是说那里已经死了十万动物——他们这么叫。
在新几内亚叫苦鲁病，在那里吃同类的动物得了这种病就叫苦鲁病。”
“嗯，”罗斯科咕哝着，“想想看。”
“你有二角五分的硬币吗？”邓菲问。
“我猜应该有。在我的办公桌里——我的零钱都放在那里。你需要多少？”
“我不知道——十个或者十二个。你有多少？”
罗斯科耸耸肩，“很多啊，但是……你为什么要硬币呢？”
“我要打电话。”
罗斯科看了他一眼，“这就是我们的大厅里为什么会有那样东西——那个按键完整，有弯曲塑料绳的东西？”
邓菲摇摇头，“我不愿意在这儿打电话。我认为我应该用付费电话。你需要我从7-Eleven便利店帮你带什么东西回来吗？”
电话那端的布罗丁不太合作。
“我不能说那些事，”他说，“那些都是机密。”
“好的，”邓菲回答说：“那我把这些写在我的报告上，就算了结此事了。”
“你说了结此事是什么意思？了结什么事？”
邓菲出声地叹了口气，“噢，希望——不是你的养老金。”
“我的抚恤金？”
“或者健康护理，但是——”
“什么？”
“看，布罗丁——吉恩——先生，你知道华盛顿是怎样的情形吗？总审计局在调查欺骗行为。这是他们的工作。他们对抚恤金和权利进行随机抽样检查——不仅仅是从五角大楼淤那儿——每年都检查。所以我们会讨论每个人，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确认政府没有开支票给那些已经死去的人。总而言之，你的名字被人从计算机上删除了并且——”
布罗丁恼怒地呻吟着。
“——你应该能明白问题所在。会计所看到的现象是部队把伤残抚恤金给了一个没有任何参军记录的人。这个人声称他曾在某个部队服役时受伤，但在名册中根本找不到这个部队。所以整件事像是个骗局——对你不利，对我们也不好。因为你知道，我们没有必要公开此事。”
“噢，为了鸣不平——你能不能告诉他们——”
“我们不能告诉他们任何事。我们可以和他们谈谈，但在这之前……我需要了解到关于你患病的详细情况，和——”
“你曾说你和谁在一起？”
“安全调查人员。”
布罗丁烦闷地咕哝说：“你和我一样清楚地知道，我绝不能在一般的电话提及这些。他们会把我们统统焚尸灭迹。”
“当然，”邓菲说，“我只想了解到一些基本情况。如果你明天不忙的话，我就去一趟——”
“不忙，不忙，明天很好。我们都放轻松些。”
第二天邓菲乘飞机到堪萨斯州，租了辆车，并在这一天的下午开车去看布罗丁。他的住所周围都是住宅单元，旁边有一个十八洞的高尔夫球场，里面的牧草长势很好，像个绿洲。这个球场，绵延到一个大型购物中心。
尤金·布罗丁今年六十多岁，精瘦，面带菜色。他坐着轮椅来开门，腿上盖着毯子。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我能看一下你的身份证吗？”
邓菲从他的夹克里面拿出一个黑色小盒子，迅速打开。布罗丁瞥了一眼鹰状薄片标饰，斜着眼睛看上面的名字，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接着示意客人到客厅坐。
“你想喝点柠檬水吗？”他边问边摇着轮椅去厨房。
“好的。”邓菲说着匆匆地扫视了这个房间，“有柠檬水就太好了。”他的眼睛停留在金质相框里的一张明信片上，这张明信片挂在一个小书架旁的墙上，是一个宗教雕像。圣母玛丽亚穿着金色长袍站在黑色大理石小礼拜堂里，注视着照相机。她周围是发光的毛边书，脚旁边的地面上有一抱之量的康乃馨。圣母玛丽亚本人黑得像煤一样。她脚下印刷的题字是：
黑圣女
城市的保护女神
白席上有手写字样，1987年6月，瑞士，艾恩西德伦。
邓菲觉得这张明信片很怪异，也仅此而已了，因为这对他来说确实无关紧要。之后他的目光开始在这面墙上游走。一幅司空见惯的油画上是一个流浪者，一双充满母性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在更远些的地方他发现了奇怪的东西：一块正方形的黑色织物像窗帘一样挂在墙上。邓菲非常想看看后面到底隐藏着什么东西。
“我自己做的，”布罗丁说，手里端着一杯柠檬水把轮椅摇进来，“纯天然成分。”
“不是开玩笑吧？”邓菲接过玻璃杯喝了一小口。他停下来仔细地品柠檬水的味道。“味道的确很好。”
“这是我和我的同伴们。”布罗丁说着，点头示意邓菲看一个样式简洁的黄金相框，里面是一张已褪色的快照。照片上的四个人都穿着黑色连衣裤，站在一片小麦地里。他们勾肩搭背，朝着镜头微笑。邓菲看到，其中一个是布罗丁，另一个是莱因戈尔德。上面写着：
穿黑衣服的男人们！
哈哈哈！
布罗丁看着照片，咧开嘴笑了。“闹着玩的，”他说。
邓菲点点头，假装会意。“我知道你和迈克一起工作。”
布罗丁咯咯笑着，有些吃惊却很高兴。“太棒了！你认识迈克，是吗？”
“大家都认识迈克。”
“我肯定他们认识，这家伙多了不起啊！”
邓菲和布罗丁都盯着照片，空洞地笑着，什么也没说。最后，布罗丁先开口问道：“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哦，”邓菲说着拿出一个笔记本，坐在一张翼状靠背椅上，“你能跟我说说143部队吗？”
布罗丁的眉毛拧成了沟壑。“呃，我猜……我是说，因为你和迈克一条道……”接着他摇摇头“但是……你不介意我问——总之，你们想了解到什么程度？”
邓菲咳嗽，“一些惯常的。我们从计算机软件管理与情报中心拿到的合格证书是政府发给经过最彻底调查的忠贞人员的证书。”
“这个证书算不得什么，我们谈论的可是绝密。”
“还有，除此之外，我被获准查看仙女座文件夹。”
布罗丁咕哝着，突然满意了。“噢，好——我通过这件事猜到，我是说，你肯定是在安全调查处工作，还有其他的一切。但是——但我必须问你，以确信你明白。”
邓菲点头说：“当然。”
“总之，”布罗丁接着说，“我不确定在143部队工作了多久，大概有二十四年吧。是从罗斯韦尔开始的——那时候还不叫143部队。当时509轰炸团由一些没有名字的部队组成，我所在的部队就是其中一支。”
“做什么的？”
布罗丁皱起眉头，“509轰炸团，你没学历史吗？”
“当然！”邓菲说，马上冲老人微笑，来安抚他。
“他们朝日本扔了原子弹，”布罗丁解释说，眨了眨眼又接着说，“这只是他们所做的众多事情中的一件。”
邓菲明白在这种情形下，听众似乎应该面带会意的微笑，所以他这样做了。
“正是！”他说着，笑得更灿烂了。
“总而言之，我在那里……肯定待了有十二年。”
“1960年。或许直到1971，1972年。那时我们的部队才有了名字——143部队。”
邓菲点头。
“你不把这些记下来吗？”
“当然要记下来。”邓菲说着便开始记录。
“因为那时143部队刚成立，所以记得很清楚。水门事件也是发生在那一年。”
“是啊。”
“难以置信能在罗斯韦尔组建143这么支军队——我是说，务必保证这个镇一切运营正常，因为市民也住在这儿！”
邓菲点头表示理解，“所以……”
“像建在幻境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