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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从女工到女生

踏上赴黑龙江的火车时,申雨荷在皮箱里塞进新买的绒线帽、厚毛衣、羽绒服、棉手套、羊毛袜??她认为自己已将寒冷想象得十分具体,然而,当她从鸡西外国语学院的澡堂出来,路过操场,一捋头发,发现发梢上结着冰碴儿,不觉愣怔。

这是2012年11月27日。这一天,她十九岁。

身高一米七,肤白,两腿瘦长,长发披肩,五官小巧,虽然不是大美女,却也青春时尚。

这年8月,从广州火车站出发,雨荷渐渐将东莞,将电子厂,将办公室,皆放置脑后,朝中国最寒冷的地方进发。潮腥的海风吹起她的刘海,令她做了个深呼吸。她知道,她一定会再次返回这岭南,这香蕉园,这密密麻麻的厂房??当她成为另一个自己,她要真正回观这个辉煌之地。

雨荷的故事,是这样开始的。

年9月1日,这个学校开学的日子,高中毕业生申雨荷背着塞满腊肉的双肩包,随着火车的轰隆声,朝父母打工的岭南驶来。

和爷爷奶奶告别时,这个孙女并不感伤,相反,有种投奔新生活的亢奋。她和父母的关系,谈不上亲昵,也谈不上怨憎,算是和平相处,相安无事。但是,如果遇到和父母有冲突的情况,她会下意识地选择撒谎,懒得详细解释。说到底,她和那些在父母身边长大的孩子,还是不同。

她的父母在她两岁时南下打工,每年春节回老家团聚一个月,平时,皆靠电话联系。高一时,女生搬到寄宿制学校,看到同学们的父母在宿舍帮忙搬行李,而独独自己落了单,对父母的怨恨之情,油然而生。这时,再听到爷爷奶奶抱怨自己不听话、常去网吧,父母大吼“狠狠打”,愈发反感。

“既然我做得再好你们也看不到,不如,就做得不好。”

雨荷开始逃课,去网吧、看电影、滑旱冰、逛公园??只不过,这些活动都是和女友一起进行的。她还不敢放纵自己去交男朋友。父亲曾发出严厉警告:“小心我打断你的腿。”

高三毕业,雨荷甚至没有参加高考。“考也考不上。即便考上了,出来还要自己找工作,不如现在就出去??”雨荷早就想“出去”——因为父母已“出去”多年。而在家乡,像她这样的学生,既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也没有本钱和经验去创业。考完试,她收拾好行李,便踏上南下的火车。

十七岁的申雨荷,是中国贫民阶层的典型少女——她并不喜欢书本——那些印刻在纸张上的知识,对她而言那是个封闭王国,但她却很懂向生活本身学习。她虽然一无所有,却又无所不有;虽然混沌懵懂,却又坚定笃信。当火车经过一站又一站,传说中的大城市就要出现在眼前开始和自己有关系时,这一段旅程,在女孩心里,变得非同凡响。

雨荷的旅途在广州终结。走下火车,环顾四周,女孩惊诧地发现,这些长途旅行的人,大多是年轻人,独自拎着包,迫不及待地朝前冲。而她,是幸运的:有人专门来接她。

做父亲的四十出头,大块头,大嗓门,红脸膛,直性子,额头攒聚着深浅皱纹。由于长期从事体力劳动,像一幅油画,模样是原来的,但颜色逐渐衰败,丧失了鲜活。他朝她微笑,喊她的名字,接过双肩包,拽过拉杆箱,领着女儿,朝公交车站走去。那里每过十分钟,就有一趟发往东莞的车。

进入车厢,一股汗腥、脚气与潮热混杂的臭味扑面而来,熏得女孩不得不用手捂住鼻孔。在以后的东莞生活中,这股特殊的味道,一直没有发生改变。去往任何一个镇的任何一辆公交车,那味道都一模一样,无法控制,无法根除,像条湿漉漉的蛇,爬行在鼻尖下。

车窗外闪出各种招牌:车床、塑胶、模具、油漆、玩具、手袋、成衣。一间间毫无特色的楼房,阳台上晾晒着衣服,密密麻麻;一片杂草丛生处,挺立出一幢金碧辉煌的酒店;高速公路之下,是一片片稻田、鱼池、养鸭场。公交车慢慢靠近樟木头镇区,在工业园路口,戛然停止。

对雨荷来说,似乎不是在清点门面,而是在参观一条蜿蜒流淌的工业之河。她恍惚、晕眩、亢奋??从此之后,她将楔入这个城市的深处,再也不拔出来。

东莞宛如搅拌机,埋葬和粉碎无数乡村女孩进城的梦想;又似孵蛋器,催生另一群脱颖而出的新女性。在这里,每一个人的奋斗史,都应和着中国工业化时代惊心动魄的一幕幕。从拉线到酒店,从办公桌到出租屋,东莞,已成为世界上最残酷同时又最现实的地方之一。在过去的二十年里,东莞的经济增长率,每年都超过15%——这个特殊之地,已成为“世界工厂”的主要车间,牵一发,动全身。

雨荷的父亲在厚街镇珠宝厂做定型技工,月收入四千元;母亲在樟木头镇纸箱厂当普工,月收入两千五。父亲虽老相,但还健壮;而母亲,因长期受精神和物质上的匮乏逼迫,已熬成人干,精瘦枯槁,让女儿看着骇然。好在没有病??好在,终于盼到一家人团圆??母亲的脸上,像木板刷了层清漆,微微放光。

为了迎接女儿的到来,母亲在工厂旁的贫民区里租了套一室一厅的屋子,月租三百元。楼道铺着粗糙瓷砖,昏暗狭窄,屋内设施简单:卧室里一张双人床,窄门衣柜,木凳上放着台电风扇;阳台连着个水池,三种不同颜色的塑料刷牙缸;客厅里拉起一道布帘,在原本摆沙发的地方,塞进了张单人床。

这个温暖的小集体,在珠三角吃的第一顿晚餐是:大米饭、红烧鸡腿、白灼虾、水煮肉片、清炒生菜、蛋花汤。

这家电子厂的总部在当雨荷在电子厂的女生宿舍公布这个菜谱时,引来唏嘘一片。

除了周六、周日不加班雨荷返回出租屋和父母团聚外,平时在宿舍里,她睡我的上铺。我们都住在女生宿舍。我在这家电子厂打工已三个多月,干的是拉线上的普工,而雨荷进厂后,只干了两个月普工,就被提升为QC。

和第一代打工者完全不同,雨荷的求职经历毫不曲折。同时,这种周末全家聚餐的生活,在珠三角堪称奇迹。她甚至和父母达成协议,每月留下一千元零花钱。

一千元!

身为第一代打工者的父母,反复向女儿诉说当年求职如何艰难。如何在人才市场排队、占位、递简历,未能获得聘用后,在立交桥下的涵洞里凑合一夜,吃一个饼抵挡一天。为保住得来不易的工作,无论多么苛刻的条件,都咬牙忍受;无论多么不堪的嘲讽,都忍辱负重。然而,到底不是自己亲历,再怎么描述,对雨荷来说,也不过是“以前的事”。

雨荷不喜欢父亲所在的珠宝厂(她曾在那里打过暑期工),觉得那里人少,不好玩,而且,“没有更多上升空间”。母亲所在的纸箱厂,她去了一次,总结出一个字:“臭”。她不让父母帮忙(他们也帮不了什么忙),自己出门找工作。看到这家日资电子厂拉着横幅在招女工,便到门卫室,递上身份证。

然而,母亲劝她不要去:这个厂有两千人,虽然发薪准,但制度严格,稍有不慎,便会被罚款。可女儿却下定决心,要进就进大厂,即便从普工干起,机会也比别处多。

“你可以通过女工受雇的年龄,来判断这个厂的工作环境和待遇如何。”

雨荷告诉我,如果那些二十几岁的女孩——打工族的精英分子,大量汇聚在某个厂,就说明这个厂不错。

第二天上午八点来报到,填写简介后,雨荷被面试者问询:会不会二十六个英文字母?又给出一排简单的英文单词,问是什么意思;再拿出各种不同颜色的卡片,让她辨认。诸事毕,她去医院:验血,做视力检查、心电图(共花费一百一十五元)。第三天上午,先去医院拿检查单,下午重返电子厂,被分配至拉线当普工。

女孩如此之快就获得了工作机会,意味着这样一个事实:年轻女孩更受企业欢迎。在东莞的工厂里,70%的工人是女性。她们同时还分布在文员、人力资源部职员、售货员、推销员、保姆等各个职位。在老板眼中,年轻女性既勤劳,又聪明,而且比男性更易管理。

雨荷进厂后第一件不能适应的事,是被本地人称作农民工。

下班后,来不及换下工装,我们便冲进食堂吃饭,挤出时间去逛厂外便利店。几个主妇从市场走出,手里拎着菜兜与我们擦肩而过,雨荷愣住,迈不开步。

她们用白话嘲讽我们:“农民工。”

在父亲上班的厂做暑期工时,这个聪明的女孩跟着一群茂名人,囫囵吞枣地学习过白话。

和父母不同,雨荷直接从学校入厂,根本没有务农经验。她接受了相对完整的初级教育(父母只上到小学三年级),会上网,能识别耐克、阿迪达斯、奥迪、LV,对城市生活并不陌生。如果雨荷父母的梦想是打工攒钱、回乡盖房,那么这个“90后”女孩,从踏上火车的那一刻,便不再打算回老家。

现在,即便女工雨荷还是农村户口,还被称作“农民工”,还无法享受城市人的福利,然而,一旦她离开家,进入东莞工厂,她便投身中国产业工人这个群体,成为经济建设的主力军。而现在她被陌生的本地女人呼为“农民工”,使她心里的气微微一震。

我们的宿舍有四张高低床,空间局促,没有插座(害怕员工用电饭锅做饭),阳台上是卫生间,没有灯(为省电)。食堂的饭菜一成不变,总是米饭、肉丝炒某个青菜、某个全素青菜、淡而无味的汤。为鼓励员工加班,每逢周一、三、五,厂里加餐吃鸡翅和牛奶。

起初,在雨荷看来,工厂和学校没太大差别,加班就像去上晚自习。然而即便是这么年轻的躯体,每天连续上班八小时,再加班三小时,也会累得要崩溃。那种机械的工作,常会伴随强烈的饥饿感。即便中午在饭堂吃了两大碗,只要一拿起产品,就会听到肚子里咕噜噜叫唤。

置身于有毒空气、强噪音、巨大压力中的重复劳作,让我们对车间充满反感。

环顾四周,女工们大多衣冠不整,油垢满面。大多数人脚上穿着塑料拖鞋,有的将袖子卷起来,露着臂膀,有的将领口敞开。因为总是不能大声聊天,女工们对说话有股奇怪的热情。一旦下班,便开始说脏话俚语,肆无忌惮地大笑。

普工雨荷渐渐知道了工厂帝国的阶级之分,认清了自己处在最底层。她年轻,总会分到最脏最累的活儿,还不能表现出丝毫不满。表面上,她勤勉工作,可一下班,她便开始盘算——怎么才能离开这个岗位?这个想法,她从没和父母交流过。她父母来莞十八年,居然还操着一口浓郁地道的四川话。他们没有什么朋友,周末能边看电视边吃饭,已是最大的享受。

我预感到雨荷在这个脏污之地干不长久,可没想到,幸运女神那么快就光顾了她。

有个女孩跳槽,空出了个QC的职位。

雨荷已经上岗了,还不知道这字母组合的意思。很快,她在网上查了出来:这是英文单词“质量”和“检查”的第一个字母的组合。她的工作,就是检查电器连接线的方向、位置、多少,把不良品放进红箱,大货在高台上站着查,小货在低台上坐着查。仅一天,女工雨荷便已全面掌握这项技能。

这个工作显然好得多,底薪和加班费加起来,有两千五百多,而啤工工资的上限,也就一千八百元。雨荷很想介绍我也去干这个活儿,然而我知道,我永远都不可能成为QC。

这个车间的QC有十二个人,年龄全都集中在十七至二十一岁。

雨荷的幸运不在其他,只在她的年龄。

渐渐地,工作的严酷性显现了出来。一整天在车间,人像被囚禁在牢笼中的野兽。每过两个小时,雨荷必定要去上一趟厕所,不为解决生理问题,而是凝立窗口,眺望那亚热带山坡黑绿的树林。

很快,雨荷就明白了,QC这个活儿,真不好干。在晦暗不明的车间里,要从事精致细微的检查,并且习以为常,是件可怕的事。她发现自己逐渐视力模糊、头晕、恶心,不觉陡然一惊:在车间,女工们不断制造着产品,检查着产品,而她们自己本身,也是一个产品。

发薪日是每个月最快乐、也最糟糕的一天。工作了那么久,又那么卖力,女工们发现自己因为迟到、请假、不良品太多而被扣了很多钱。这一天,很多人会挤到邮局,排起长队,赶着把钱寄回老家;或者冲进商场,买唇膏、手袋、高跟鞋;或者一咬牙,干脆买款新式手机。

但雨荷却说:“钱对我没有太大吸引力。”

从车间回到宿舍,雨荷二十分钟就搞掂冲凉和洗衣,爬上高床后,放下蚊帐,戴上耳机,听李孝利的《十分钟》。她不喜欢逛商场乱花钱,睡懒觉、玩手机游戏、绣十字绣、不断打电话??不、不,这些她通通不喜欢。

她报名去学跳街舞。

在集体生活中,女工很容易失去自我,到处都是受教育程度不高、家境贫穷的人,你必须要相信自己更出众,否则,便会很快被湮没成为百万分之一。

在车间,任何人只要看一眼雨荷的工装,便能判断她是做什么的。然而,一旦脱下工装,开始舞蹈,一股暗火便在女孩心里燃烧。她隐隐约约意识到,这个城市为女人提供的一切,将会让她更出色,总有一天,她会变得更美貌,更骄傲,更幸福。

旋转,旋转,旋转元旦,厂里搞迎新年文艺晚会,雨荷跳了支现代舞,一举夺得二等奖。几乎所有的人,都认识了那个女孩:黑色长筒靴,黑皮短裤,银色紧身上衣,扭臀,摆手,踢腿,像机器人般,一个步骤一个步骤律动,然而,又像刮台风般,狂暴旋转。

一夜间,雨荷成了电子厂名人。

这家电子厂的总部在樟木头,但在东莞其他三个镇还有分厂。2012年初,老板在湖南郴州建起新厂后,似乎拉响了这样一个警报:曾汹涌无比的打工狂潮,在珠三角地区,已呈衰退趋势。

令雨荷大为吃惊的是,有一天她蓦然发现这栋楼的三楼、四楼和五楼,变得空空荡荡,只剩底下两层还亮着灯;另一件事随之发生:这个曾有两千人的大厂,员工缩水至五百人。八人一间的女生宿舍,现在只住两三人。

她向杜经理提出辞职,理由是——“我想回老家”。显然,她撒谎。

杜经理是个平头整脸的男子,四十九岁,脸颊姜黄,穿戴干净,右手上总是拎着个公事皮包。

“你找到另一个工作了吗?”他根本不信。

“没有,”她回答,“家里有些事需要回去处理。”

“你在这里做得好好的,为什么要离开?”他对她这么客气,令她心里一惊。

“你回到老家能做什么?”他的话在女工心里唤起了她所抛弃的家乡那死气沉沉的景象,“东莞是个好地方,在这里,你能找到更多的事情做。”

女工沉默着,目光下视,像捧着一满杯的水,小心不泼出来。

看着那张鲜荔枝般的清水脸,男人的精神活跃起来。她真的很可爱——还携带着乡土世界里的淳朴。同样来自乡间的他,能从她的一举一动中,嗅到那股泥土的味道。她不像一般的女工。她没有那种混沌的傻气。她比别人更具有想象力,有更高的趣味,所以,她更敏感,更能感受到消沉、孤独无依,因为她的头脑比别人更精细。

“你认为我还能干什么?”

“你能干好你想干的任何工作,”他说,“但你要说出你的真实想法。”

杜经理拒绝批准女工的辞职报告,反而,让她说出了自己的打算:辞职后,专门去学门技术。眼瞅着经济不景气,那么多人离厂,而自己并无一技之长,若年龄再大,便会陷入无以谋生的困境。

男人睁大眼睛:她还不到十八岁,已在思考“年龄再大”怎么办!

许多男人的天性是寻欢作乐,推卸责任,他们像蜜蜂一样飞舞在女人身旁,劫掠她们身上的花蜜,为自己取乐。但杜经理并不认为那种乐趣多么值得留恋。某种无形的力量,推着他,让他愿意去亲近这朵小小的米兰花。他闻得到那股柔顺的香味,而她的局促和惊诧,更令那香味变得清新。

他地位稳固,家庭虽不十分令人满意,但也风平浪静。他的个人自由不大受妻子束缚,有自己的私人账户。每年,他带着家人到国外休假。他有一帮清华校友,组成一个坚实的小圈子。这样一个男人,对女人、尤其是年轻女人的态度,一直处于节制状态。他从不对她们表现出过分热忱,但是,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他会帮助她们,让她们知道自己的价值所在。这会让他获得一定程度的尊敬(那是钦佩和敬畏的混合物),那是他在他的家庭、他的阶层、他的社交圈里无法获得的东西。

现在,他的态度格外诚恳:“如果你有机会去做文员呢?”

他的话像火焰,把金属碎片熔接成一块坚实的固体,过去曾在女孩心头飘过的幻影,正在变成一缕希望。和一切人一样,这个女孩,也有她的虚荣心。只要有上升的机会,她会抓住它,并能努力做好,让大家承认她的能力。

她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杜经理温和地笑了。

申雨荷成为建厂二十年来第一个从车间到办公室的女工。

从生产线到办公室,从用手工作到用脑工作,这几乎是一道阶级鸿沟。回宿舍搬行李的女孩告诉我,这件事情真的很难、很难。“除非你是厂领导的亲戚,除非你做得很好,除非你很出名??”她艰难地诉说着,眼神盯着我,知道我永远不可能鲤鱼跃龙门。

雨荷的工作是“营业”,主要处理接单业务:收到订单后,经过这个部门的规划,将任务下达到各个分厂。经过半个月的磨合,她基本完成了从女工到文员的转变。但是,她却无法让自己在新工作中特别亮丽地凸显出来:她只能做国内项目,无法做国外项目——她不会日语。

跨越阶级分野的界限后,雨荷的世界并非一下子丰富起来,反而更加孤单。在办公室,她没有一个熟人,全靠自己领悟。这里和车间不同。QC的行动很不自由,组长管得很严,如果有事请假,就要求别人帮忙做自己那份活儿;但在办公室,没人盯着你去做事,一切只能靠自己,但却更不自由,那些工作,不能堆在那里。

下班后,同事们不是回家就是找朋友玩,只有她一个人落单。

她和父母的临时之家,已经散伙。父母同时辞职,返回南充老家盖房子。这对夫妻打工十八年,共积攒存款二十三万元,又问亲戚借款七万元,准备盖一座三层小楼。等房子盖好后,他们会再次出门打工,将欠账还完,再返乡养老。

雨荷在办公室附近的农民房里租了个单间,月租一百八。屋里放一张单人床,小矮桌靠在窗下,桌上放着电饭煲,窄小的卫生间,阳台是粗重的阔条水泥栏杆,筑得很高,没有护栏,能一下望到头顶一片天,空空荡荡的灰白色,高高悬挂。屋里没有凳子,只能坐在床沿上。

雨荷也发生了细微的改变。以前她总喜欢穿休闲装,现在学会了用花边和小领饰来增加妩媚。直发经过陶瓷烫,显得格外蓬松。新款圆头皮鞋,带着点坡跟,既舒适又漂亮。

从外表看,这个女孩已不再是女工模样,那一缕现在还保持的局促劲儿,不过是温婉天性的自然流露。她顺应了新环境,对自己进行了适度调整。

当我们俩靠着床沿坐下后,她的手机接收到一条短信,两个字:“加油。”

而她即刻回复:“感谢。”

和杜经理的这种联系,实在是一场冒险的情感对决赛。她小心翼翼地处理“大哥”和“小妹”的关系,却很清楚她和那个男人之间的距离,犹如银河两岸之隔。杜经理生于河北郊区,清华毕业后去日本留学,戴上博士帽后返回国内来到珠三角,进入电子厂,成为高管。妻子是一起留学的女同学,有个女儿,听说,比他还能干她坦言:“我怕见他。”

当那个男人提出来出租屋看她时,她婉言拒绝了。

女孩侧过脸来看我:“我不想在没有凳子的屋子里接待他。”随后,她又笑起来:“这个单间像学生宿舍,倒也罢了,要是他去对面那片瓦房看看,真的会让我感觉丢脸。”

雨荷不愿和他在一起——他是她的恩主,总让她感觉有所亏欠,而这是一种多么不好的感觉!

于是,他和她的关系,仅限于手机短信。

办公室生活,不仅要处理新工作,还要处理新关系。

雨荷深刻地感受到,由于她曾经的女工身份,她和新同事相处起来极为复杂。

在中国农村,人际来往通常源自亲属关系。而在工厂的生产线,几乎每个人都拥有同样的卑微背景,但是,如果一个人的地位开始上升,将会打破这种平衡。这种变迁会让新同事深感不安,因为这个原本被他们看不起的女工,有可能因为表现突出,而成为自己的上司,这会让他们觉得很羞耻,于是,整个办公室形成了一股强烈的排斥氛围。

每当申雨荷推门而进,原本在聊天的人们便安静下来。遇到琐碎的活计,他们也自然都推到新职员这里。雨荷必须学会察言观色,同时惊诧地发现,“那些表面上很友善的人,也许是背后说你坏话最多的人”。中年女同事尤其不喜欢她,说她们靠的是实力,不像有些人,靠脸蛋,靠关系。

无意间听到的这些话,让雨荷感觉心尖上拖了根线头,引得内脏翻江搅海。即便她到了办公室,依旧无法抹去女工印记——那工业大厦中最为低贱的味道。她知道自己正遭受着不公正的待遇,感到强烈的羞耻和被侮辱,可是,她能有什么办法堵住别人嘴巴呢?只要一想起这些事,她便会热泪盈眶。

但是到了下班,雨荷依旧会主动和女工们打招呼,而不像办公室的其他人,沉默着与她们擦肩而过。

“我是从车间里出来的,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现在的雨荷,已经不用做那些辛苦的活计,但她知道,常年劳作的女工,身心疲惫,宛若秋日枯叶。她眼看着母亲加班回来,不愿多说一句话,倒在床上就睡,像死去一般。这种自然而然的同情心,是那些从未在车间待过的人,完全无法理解的。

就在雨荷努力适应新生活时,另一个男人强行挤入她的生活空间。

不是别人,正是罗组长。

女职员像生物学家对待标本般,研究着这个顶头上司——罗组长的普通话说得并不流利,带着股四川味,下达任务时,总是紧张得双手发抖。一旦说起日语,却像鱼儿入海,异常从容。

这个二十七岁的男子,初中毕业即进入国际日语学校学习(学费五万),十七岁进厂做营业,经过十年历练,业务能力超强。

罗组长面颊饱满红润,衣着惹眼,手戴炫目戒指,领口处常闪出金链光芒。对上司,他会婉转巧妙地恭维;对下属,他会讲述自己的求学经历,吹嘘、炫耀;对女人,他总能发现对方的兴趣所在,然后,熟练地顺着话题谈下去。在人群中周旋,他有一股子特别的热情,说不上“有才能”,也没有能称作“高尚”的思想,更没有坚持不懈的感情,不过是口气更热烈,态度更亲昵而已。他不是富翁,甚至还没有踏入中产阶层,却活得兴兴冲冲,一心追求他所向往的优越生活。

打雨荷踏进办公室的第一天,他便动了心:这个女孩实在美丽,并且,她穿着普通,眼神谦逊,越发激起他的喜欢。

罗组长并没有怎么揣度,便冒冒失失地向女下属示爱,不曾想竟遭到明确拒绝。

在雨荷看来,这个家伙并无邪气,也算善良,但却像个乐观而没有思考能力的飞蛾。他会很快倾心女性,因为他年富力强,情欲炽烈。追逐女性,是他生活中一项重要的乐趣。

罗组长有股蛮横劲,硬挤硬闯,像艘大机轮,在污泥浊水中鼓浪前进。他并不觉得雨荷能与自己并驾齐驱,他像要在船尾拖着条小船那般,试图帮助这个女孩,这种得意洋洋的神情,令雨荷非常反感。同时,他的生猛,让她感觉他像头洗涮得很干净的动物——虽然人本来都是动物,但是没有谁会像这个男人这样,肯定地是一只动物。于是,罗组长和女下属之间的情势,并未随着相处时间的推移逐渐火炽,相反,时间越长,女人越将他看得清晰。

那一天下班,办公室只剩下他们两人。

罗组长掐灭烟蒂起身要走,雨荷也拎起包到了门口,将门拉开半扇。突然,罗组长将门关上,将她挤到墙角,低头,试图吻她,嘴里喃喃呼唤道。

“雨荷雨荷,嫁给我?我是真心的??”

男人的喘息声陡然变大、变重,鼻息咻咻,令她感觉整个天空中的雨水全都扑到脸上。她像田野里的小松鼠,面对突如其来的危险,要赶快奔逃。

她伸出双手,将那个发烫的躯体用力一推,她迸发出的力量大得可怕,令男人一阵颤麻。

雨荷并非聪慧绝顶地意识到这个男人不可靠,只是这种赤裸表白,根本没有前奏,激发起她本能的自卫。她瞪着眼,像看一件石灰浮雕般盯着他。她一字一顿地说。

“我??还小,现在??还不想??考虑这件事。”

立刻有条河,在他们中间汤汤流淌而过。

他有些惊诧。他知道她从车间来,在那个腌臜之地,再美的人待久了,也会变呆变傻。那里一年到头,看不到几个齐整的上层人,若想让自己的日子翻身,是件多么困难的事。他不明白,这个女下属如此决绝的神情,来自何方。

办公室的门轰然打开,暑天热烘烘的气息冲进来,门又被狠狠关上,砰的一声。女职员又好气又好笑。“他凭什么认为我会喜欢他?”雨荷向我复述这个场景时,嘴唇直哆嗦。

这个雄心勃勃的女孩坦言道:“说不定有一天,我会超过他。”

雨荷并非故作惊人之语。

在中国民工这个群体中,女性往往比男性拥有更多机会。她们更容易融入城市生活,能很快接受服饰、发型和说话语气的改变,而男性则相对显得自我封闭。同时,传统农业社会对男性的期望更高。父母希望儿子在外地打工,赚到钱后,带着老婆孩子返乡,顶门立户过日子;而对女儿的态度,则更宽松。女子一旦离家,回不回去都可以。如此思维下,离家的女子,反而会获得更深层次的自由。

雨荷反复思考自己的处境,觉得形势大大不妙。她是个能动脑筋的人,总要想出个办法来。她不能赤手空拳漂浮大海,要抓住浮木、舢板、树枝??任何可以让自己依附上去的事物。

她想到两个字:语言。

在厚街打暑期工时,她学会了白话;在樟木头女生宿舍,她跟着梅州来的客家女,学会了客家话;同时,电子厂的工作经历,让她深刻地认识到,掌握一门语言,不单是学会使用某些词语,更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在电子厂,日语是第一语言:董事长、总经理、财务总监和高管都说日语,而普通话是工作交流语言。厂里的员工大多来自四川、湖南、湖北、广西、贵州,并没有哪个省份的人占上风,交流一律用普通话;而白话和客家话,是日常生活中的语言。走出工厂,去市场,到超市,如果能交替使用这两种语言,便像技艺高超的溜冰运动员,只需交出身体,让它自己滑翔,根本不费力。

于是,一个大胆的想法在雨荷脑中慢慢成型:精通日语。

雨荷思忖:虽然她打小就喜欢画画,能将靓女的衣服褶皱都画得细致入微,然而,对自己去学服装设计专业的设想,她采取否定态度。她当然喜欢跳舞,在舞蹈班时总被老师夸奖,然而,和专业人士比,那点功夫相差甚远。于是,“日语”这个词,越发凸显,几乎变成夜空中的一轮圆月。

毅然决然,她报了外语培训中心的初级日语课,学习《新日语基础教程》,四个月,一百零六个课时,一千八百元。从标准发音开始学,可掌握一千四百个单词,以及口语交流。

培训中心在镇中心一幢三层小楼上,日语教室有十几平方米,白色的塑料桌凳,白色的日光灯,白色的书写板??这种肃穆的环境,正是雨荷希望看到的。她觉得自己的未来就是一片白色,现在,她往上画出的颜色是红还是绿,尚未可知。

雨荷的九个同学,八个是成年人,还有个小学一年级的小女生,穿粉色公主裙,粉色拉带鞋,戴粉色蝴蝶结发卡。其母美艳,瘦削高挑,一双大眼,忽闪灵动,发髻高耸,香气扑鼻,称包养自己的台湾老头儿为“孩子她爸”。

阿萨和雨荷同龄,也是四川南充人,曾在餐厅做过服务员,住在镇中心的公寓楼内,不做事,只学日语。她被男友用英菲尼迪送来上学时,同学们探头下去,并非要看那辆鲨鱼造型的汽车,而是看看那个地地道道的日本人,长得什么样。

那男人四十出头,精瘦,干练,头发根根竖立,下巴铁青。

阿萨的学费,是男朋友出的。“我是没钱的哦??”她大大咧咧,稚气可掬。

阿萨喜欢穿透视装,有时是斜肩T恤,左肩裸露,显出黑色胸罩带。她酷爱涂指甲油,一周一换,不是墨绿,就是宝蓝或者酱红。上课时,倒也专心,只是电话一来,起身便走。阿萨烟瘾很大,每次都坐在后排,有时忍不住,便猫着身子出去,猛抽一根后,再一身烟味地返回。

难道是阿萨的事,促使雨荷做出那个决定?

阿萨的事,是美少妇说出来的。

阿萨深夜从酒吧出来,招手打出租,恍惚间上了辆黑车,被拉到郊区。司机让她把包放下,走人,她不肯,司机便变脸成歹徒,将她拽下车,挥拳狂揍,阿萨鼻梁被打断,下巴处,还被用匕首划出道血痕。

病愈后,阿萨的鼻子如泥塑般僵硬,疤痕虽然模糊,但整个脸庞,浮现一股乖戾之气。

日本男友回国时,非但没有留下一分钱,还换了电话号码,玩了个人间蒸发。等阿萨开始独立生活时,才发现,房租虽然付了半年,但屋里托房主置办的电视、冰箱、洗衣机等物件,一直未能结款。看日本男人消失,房主便催逼,说再不交钱,就找烂仔来,再把她的鼻梁打断。阿萨无奈,从存折里取出现金,交了一万多元后,已所剩无几,便从公寓搬到农民房。住了不到三天,便招来小偷,将身份证、银行卡、现金、笔记本电脑、床单、电视、电饭煲、台灯??全都席卷一空。

还在地上屙了泡屎。

阿萨的肚子咕咕叫,马上就要吃饭;她已破相,没有男人会包她;找工作时才发现,没有身份证,连女工都没得做;最后,只好去当洗头妹。在那个挂满镜子的璀璨空间内里,用夹板隔出个空当,有窄床,熟客径直走进去,出来点钞时,头发有些凌乱。

没男客时,女孩子们就要真的洗头。

美少妇走进美容院,躺下后,将脑袋往上移了移,突然,锐声尖叫起来。

阿萨长得标致,又年轻,原本计划学会日语,便移民日本,一步步,过上好日子!而她,无论多么美,都不过是个老头儿的女人,拿不上台面,又拖着个小孩。蜷缩在小镇,她虽然也住着别墅,衣食无忧,但到底和大城市、和国外的人,无法相提并论。

故而这声尖叫,尾音拖得格外持久。

要想改变命运,女人,就要把命拼上去;可也会一脚踩空,扑通掉下来,比原来还不如。雨荷心下惘然:鼻梁断了,整个未来,也就都断了。这种关系,听起来很刺耳,可事实也许就是这么回事。

雨荷辗转反侧,在父母借款盖房的节骨眼上,打来电话。

“到哪里上学?”

“黑龙江,鸡西??”

父亲问,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地方?

申雨荷介绍,这个学校的日语专业很出名,要从零基础开始学,只要参加全国统一考试,过了十二门,就能拿到国家承认的专科文凭。

但是,她用力地咽了口唾沫:学费是三万。

她觉得自己真该死。明知道父母已借债七万,居然,还要增加他们的负担。

十分钟后,父亲打来电话,将商量的结果告诉她:既然要去学,就好好学。

临出发的前一天,雨荷得了闲。辞了职,吃过告别饭,托运了行李,剩下的,就是拎着箱子去火车站。

午睡时,女孩做了个梦她穿着件熊皮衣,骑着匹白马,穿过一片沼泽地。她感觉自己的大腿和胳膊上的肌肉都很发达。她的马将她牵引到大海边。她举起一条沾水的皮鞭,用力抽打马匹,催它往海里走。那马便真的朝里面进发。波浪汹涌。她母亲站在岸边大喊:“回来!回来!”但马上女人的身影,却越来越小。突然间,蓝色海浪全都迅速被冻住,变成白色的冰碴子,马的蹄子被冻死,她自己成了冰雕。这时,背后传来呼喊:“雨荷,雨荷,我来了!”是阿萨,那个大大咧咧的阿萨,要赶来救她。她想张开喉咙喊“不要过来”,然而一用力,便从梦里醒来。

她摸了摸自己胳膊——它们那么瘦弱细长。她翻身下床,冲进卫生间,洗了把脸,让心跳慢慢平静下来。

她拨通了杜经理的电话。

男人说,不要去,哪里都一样。她带笑轻声说:“那边会下雪的哦。”又补充道:“我好喜欢下雪啊。”男人没接话,停顿了一阵,突然说:“不要去,嫁给我,我要娶你!”女孩好像头上开了个烟囱,直通通,冒出团团热气。她不懂——不离婚怎么结婚?而她,根本不想和他谈论离婚的事。她知道,没有一大笔钱,这件事根本办不到。现在,眼瞅着厂子不景气,老板都难做,更何况管理人员。

然而,一个四十九岁、已有了严重惰性的男人说出这种表白,确实需要勇气。显然,他是动了真情的。所以她要走,他便怨恨起来。他们的关系在变。打他举荐她到办公室,他便亲手挖出了一道鸿沟:他将比此前,更难掌控她。

他需要她,甚至更甚于她需要他——这样的红颜知己,让他感觉自己尚且强大,尚能被人需要,尚有爱的能力。当青春逝去,岁月蹉跎,他认清自己不过是个高级打工仔,永远成不了大富翁,也不可能再有别的发展,来自年轻女子的敬仰,是撑起他精神桅杆的暖风。

而现在,她却要选择逃脱。她是在故意抬高自己的身份吗?

电话里,男人突然厉声道:“你要是去了,我就真的不爱你了。”她感到心里微微发冷。这个男人曾像一层保护膜,覆盖在她的精神上,现在,她要亲手将它撕去。这个男人和罗组长一样——不相信女人能靠自己的能力,获得她想要的生活。他们都觉得自己很重要,可以去帮她,而这种帮,就像个大地窖,总要连本带息地偿还。

挂断电话,女孩凝立阳台,仰头看白色云朵高悬上空,一朵一朵。

没有任何男人抛弃她,她想,她是自己的。她要仰仗的,就是这小小的躯体。

打开笔记本电脑,李孝利的《十分钟》炸响,随着强劲的节奏,女孩舞蹈起来。

歌声真浓烈啊,雨荷想。可是,她就喜欢这浓烈。

鸡西下雪了。

珠江三角洲,那个很久以前就已经十分富饶的地区,供应鱼货、蔬菜和大米至中国各地,出口丝布至欧洲各地,而今工厂林立的地方,却难得飘雪。

雪落在平坦的操场上,平坦的屋顶上,平坦的道路上。整个黑龙江,整个中国北部,皆被白雪笼罩。白雪遮蔽了这世上一切的脏污和幽暗,让晶莹之光闪烁。天地苍茫,通透辽阔。

女生申雨荷从澡堂走出,穿过操场时,捋了把头发,发现发梢里居然结着细碎的冰碴,不觉愣怔。

女生不是人,是机器人,无论何种科目,疑难、考点都不能有丝毫懈怠,要将它们皆嚼碎、吞咽;女生不能生病,不能请假,不能旷课,不能看电视,不能跳舞,不能让自己一软,躺在床铺上,直接睡到天光亮。女生如闹钟,滴滴答答,分秒不差:洗漱、上课、抄笔记、背诵、吃饭、睡觉、早读、晚自习。女生让自己成为时针、分针,秒针,一格格,卡在表盘上,紧凑有序,分毫不差。

现在,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往事凝结成铺天盖地的白雪,将她冻结。女生蓦然想起,今天,是她十九岁生日。可是,她还从来没有恋爱过,若给同学们知道,定会遭到耻笑。环顾四周,雪野寂寥。女生逐渐渐明白:这样,岂不更好?就让男人们以为,自己是因为喜欢雪,才来到这远天远地的学校吧。

泪滚滚而落。

像苹果在枝桠上撑不住,要扑通扑通掉下来。

一阵寒风吹过,女生像从梦里醒来,摇摇脑袋,继续朝前走。雪地上出现一行轻轻浅浅的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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