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翠的山林传出断断续续的斧声。斧声停处，就听见“嘎吱——哗啦——”的倒树声，碗口粗的杂木在荆刺间劈开一道缝隙，惊起无数的鸟雀磔磔腾空，又啁啾阵阵，撒网似的垂落在林间，没了踪影，只听见东一声、西一声的慢唱。
聪明的话巴笼，灰褐肥胖的身子钻在草丛间，爪子拨开草茎下肥美的黑土，不时就寻得一条蚯蚓或一窝地老虎。
神斑鸠，鬼乌鸦。可以看见它们，听见它们的叫声，但谁也靠近不了。
锦鸡快到啼鸣的季节，但白天它们多是躲在刺架上，或密织的枝叶间。它们并不警惕谁。通常以为可以抓住它了，可就在你伸手的那一瞬间，它们飞出了，留下一串美丽的啼鸣。
雉鸡总是喜欢躲在茅草丛或蕨丛中。它的巢时常隐藏要一个你意想不到的地方，或是路边，或是蕨并不茂盛的地方。它无息地藏在里面，如若你还发现它，它就不会逃去。狗是它的天敌，鼻子总能嗅出它的气味。狗草丛中窜着，不时惊飞了它，留下一窝蛋来。
最有趣的是一种神像鸽子的竹鸡。它们三五成群，在林间觅食，嘴里叫着“姐作怪”。若是能碰上，那可是美味佳肴。
麂子、獐子和狐狸在附近的山林里已绝迹了。野兔总能碰上。大川喜欢背上父亲这支精致的猎枪，可他没能打上野兔。打第一枪时，火药熏黑了他半边脸。雉鸡是他第三次放枪时打上的。这几天很奇怪，狗不敢进林了。到半路，它就爪子刨土，打几把泥沙，哼哼唧唧地往回跑。
画眉鸟终日站在高桃的刺茎上，俏尾点动，嘹亮金色阳光的歌喉，悦耳的歌声为着这苍茫的山林，也为着自己寂寞的岁月。就在它倾情高歌时，伴着风声，一粒石子飞来，歌声停止了。藏身远处的牧童已呼叫着，挥着镰，砍开一条小道，去刺丛中寻找中弹的死尸。
“大川哥，我又打死一只画眉鸟。”
“总共打了几只，烂子？”
“我数下，”过了一阵孩子又说，“九只，连这只九只。”
“你还是个神枪手呢！”
“你那枪安逸。你昨天打了只雉鸡，晚上你烤烟的时候，大妈还叫我吃。”
“我打了三枪才打上。”
“大川哥，你那枪安逸，是老爹的宝贝哟！老爹说，当年用它打的野物就堆一座小山。大川哥，老爹的枪法准哟。”黄昏，孩子唱着悠长悠长的山歌，赶着肚皮鼓鼓的黄牛回归。串着鸟儿的青藤在他手中晃荡。
一连几天，大川握着锋利的斧头，在挥臂砍伐。在他身旁已倒下了不少桦树、马桑树、板栗树、青钢树和野樱树。斧把震得他双臂酥软，手掌也磨出无数血泡。泡磨破了，流出清水，钻心地疼。
上午不留神，斧头碰上了他的大腿，血流如注。白棉还未开花，不能用来止血。他揪把白蒿，嚼细后敷在伤口上；撕下衣边，将伤口包扎好。他又提着斧向另一棵桦树走去。一走动，血又渗了出来。
桦树放倒了。他坐在草丛上，拧开水壶盖，喝几口凉水，点支烟，就慢慢吸着。“是壶酒了就好了，”他想。“下回得灌上酒。”正午时分，炙热的阳光摔碎在林荫和山岚中，山林里并不闷热。休息一会儿，他又忙活起来。
剁掉树枝，将这几天砍伐的木柴从悬崖的溜口上放下去。然后，他提着斧头，倒背着猎枪，绕下悬崖。
那些鲜活的木柴已在悬崖下等他了。有的被抛碎，有的折断了，更多的却架在崖上的刺丛上。远远看上去，就像一个奇异的鸟窝。
“妈的，挡在溜口上！”
大川看了看腿上的伤，血已止住了。他将枪挂要桦树上，砍根手指粗的麻榴树，剥了皮，缠在腰间。他看好路线，别着斧头，便向悬崖上爬去。
悬崖间的石缝里总是长着野树杂藤。攀着这些树藤，脚总是在苔藓或苍耳上滑落，好几回他险些掉下来。一不小心，斧把碰在伤口上，痛得牙关紧咬。喘口气，他又向上爬去。
“唉，偏偏受了伤，”他想。“这说不上会要我的命嘞！”
他已爬上了十余丈高。一只松鼠出现在距他头顶两尺高处。一对黑豆似的眼死死地盯着他。来不及找家伙，也腾出来手，大川大吼一声，小松鼠慌了神，一下子跳在他头顶，再一跳，便下了高高的悬崖。
“妈的，真吓人！小东西！”
乌鸦在悬崖下的一棵柏树上啼叫。“呜哇——呜哇——”
“这倒霉鬼！该不是在暗示……”
一袋的功夫，他已爬上十余丈高，距刺丛仅有丈远。
“呜哇——呜哇——”
他紧紧抓住石壁上的树枝。在这里，他可以看清刺架了：这丛刺很茂盛，主茎竟有手臂粗，而附在石上的是巨大的茎瘤，有些像茶壶，也有些像奇妙的假山。刺丛上，不仅架着鲜柴，还架着许多干柴。“难怪，每次放柴都不够数！”
“呜哇——呜哇——”
“该死！”
再往上爬已不可能了：前面是红褐色的石壁，没有任何可攀扶的东西。
他后退五尺，向右边丈余远处的青藤爬去。很快青藤到手了。原来是根枯藤，藤上长满苔藓。乌鸦在不慢不紧地叫着。“呜哇——呜哇——”
大川向前望，前面仍是红褐的石壁，壁面光秃秃的，没有什么可攀之处。他有些失望了。想想，又想枯藤握在手中，藤尾一扫，又碰在了伤口上。他双手死坠藤蔓，打秋千似的荡着。剥去藤上的青苔，藤仍旧很粗，而且水分未枯，有很大的韧性。他用力坠坠，再坠坠。“恐怕能挂一吨货哩！”
大川又往上爬去。
总算爬上这段绝壁。在悬崖中间竟有一米来宽的石阶。阶上长满了杂草，草间零乱着许多羽毛。刺丛便是自石阶的缝隙长出的，大概有千年历史了。
大川喘口气，背紧贴石壁，小心翼翼地向刺丛走去。乌鸦在不慢不紧地叫着。
一股腥味扑面而来。大川定了定神：就在刺丛的茎瘤上，一条臂粗的黄褐蛇盘踞在那里。它头上长着触角，朝着入侵者吐芯子，咝咝地响。大川吃了一惊，赶紧侧过身，面朝着它，雪亮的斧头已握在手上。
石壁间长着许多石孔。“这该不是蛇窟吧！”他有些惊慌，斧头握得更紧了。他想尽快离开这里，脚也不由自主地后退。
乌鸦仍旧叫着，叫声更紧了。
大川额头冒出了冷汗。他一个劲地后退。退几步，他的心就稍稍平静了。再仔细打量那蛇，原来它被木柴砸伤了。虽是凶猛地吐着芯子，血已染红了它盘踞的茎瘤。
“这才公平，”他想。“咱们都受了伤！”
雪亮的斧头给了他更大的勇气。他镇定下来，鼓着劲向蛇靠近。“就算是蛇窟，也应付的了！”
乌鸦叫声更近了。
“这是爹打的斧头嘞！”他大声地为自己壮胆。
他靠得更近了，斧头在胸前晃动。蛇吐着芯子，咝咝声更大了。
大川继续向它逼近。在距它两米处，他蹲下身来，慢慢地向它移动。腥味熏得人发晕。
仅有一米了！
蛇扁扁的头动了动，触角也高昂了。就在它昂首的那一瞬，雪亮的斧头照着它的头劈下。
“害人精，去死吧！”
它躲开了！斧头狠狠地劈在石壁上，金星直冒。大川满手是汗，紧握斧把，反手一斧，蛇头向后一昂，斧头划过，在它脖子上留下一道不小的口子。“呜哇——呜哇——”
蛇被激怒了，的眼死咬着大川。细芯吐着，带着明快的节奏。头一点一点的，并左右地晃动。大川被子一种奇异的力量吸引了。就这样对视着。忽然，它闪电般地向大川袭来！大川的手本能地一缩，蛇敏捷地缩回了头，斧头再次劈在石上。
他虚汗淋淋，心跳得利害。他不敢再与它对视了，斧头在胸前轻轻地挥着，蛇盯信了斧头，头也随了斧头的节奏晃动。
“被子神诅咒的东西，你的宣判日到啦！”
大川鼓足劲，斧头一连地挥舞着，忽然用力劈了下去！
斧子砍进了蛇骨。还未等他看清是怎么回事，蛇盘迅速地展开，尾向大川扫来。
他仍旧紧握把，一屁股坐在石阶上。
蛇尾有力地打在石壁上。身子拱起来，接着横飞向刺架。再一翻身，它掉下了悬崖。“呜哇——呜哇——”
大川瘫坐在石阶上，下意识地掏出烟来，拼命地吸着。吸完一支烟，这才意识到伤口疼得利害，血已渗透了木条，流得满腿都是。
他重新裹好伤口，擦去额头的汗水，这才拾起斧头。斧头仍旧锋利，刃上只有几个不大的小缺口。他砍掉刺丛，向悬崖下爬去。“这个乐园就留给秃鹰吧！”
青藤再次握在手中，他下滑的速度很快。刚下青藤，一个磨盘大小的石头自头顶呼啸而过。凉风过后，就听见石块气势汹汹地向山下滚去。
爬下石壁，他在柴堆旁的草甸上找见了大蛇。它卷成一团，但身子仍在翻动。一会儿是青黑的背脊，一会儿是黄褐的肚子。它不停地翻舞着，就像一朵巨大的变色的花朵。
大川解下腰间的树皮，套住它的脖子，将它牵了回去。
“呜哇——呜哇——”这鬼灵的黑鸟仍在林间啼叫，兴许是唯一一次庆贺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