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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承德老爹和医生

来参加葬礼的人很多,早已超出预计的人数,计划中的酒菜远远不够用。

下葬前夜,两个吸着旱烟的男人磨利了刀斧。他们来到鸡圈前,粗大的手掌伸进圈门,捉住呆头呆脑的鸡。拔掉脖子上的一撮毛,锋利的菜刀横上去,轻轻一划,血便喷出来。鸡扇动肥大的翅膀,断喉处鼓起几个气泡。

很快,鸡停止了挣扎。头蜷在翅下,被扔进了背篓。

一只断喉的鸡从背篓里跳出来,蹦跳着,眨眼间就钻进了竹林,没了踪影。

“今天是谁在放生呢?”数一数,背篓里已装满了十七只死鸡。一群饿狗赶来了,相互嘶咬着,鲜红的舌头舔净石头上的热血。

做厨的妇女都未能早早回家。她们有的在瓷盆里洗菜,新鲜的蔬菜盛在竹篮、筛子和竹扁里。这屋后的一角像摆上了菜市。有的妇女在清洗碗筷;还有的将刚杀的鸡投进盛着滚水的大木桶里,长长的木棒在搅拌着。拔光毛,掏尽内脏,肥鸡堆在宽大的案板上;再撒上盐,又被放进另一只大木桶里,用簸箕盖住。人这才离去。

人一走开,早在暗处窥视的猫便跳上去。

鸡叫头遍了,淑华大妈才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回到家,她恍恍惚惚地躺下来。天一放亮,她又醒来了,围上围裙,又慌忙地向事主家赶去。

承德老爹从停丧的炮声中醒来,他浑身发热,头痛得铮铮直响。昨日看地,风吹得他身体不适。大川也没去帮忙,他在为这炉烟范愁呢!听见里屋的咳嗽,他放下撇回的烟草,抹着汗,向父亲的房间走去。老爹抬起头来,喘着粗气问:

“啥时候啦,是出丧啦,嗯?”

“九点。爹,你受凉啦!”

“你娘要中午才能回来。你去给我包几片药。你这于身烟油,你没去帮忙?”

“今天人多。用不下这么多人。”

“地里的烟又黄啦?”

“这层烟黄得多,只怕炉子吃紧。”

老爹又咳嗽了。大川帮他拍背,手被重重地打开了。他没说话,铲些草木灰倒在老爹床前,那些血痰被埋下了。“你去倒杯开水,”老爹说。“里面放些生姜。姜窝里可能还有。”

大川倒好姜水为父亲端去,望着他喝水的样子,大川心如刀绞。他默默地退出来。一出门,就驾云似的向医生家跑去。医生参加葬礼去了,白发老太为他包了些西药。这是镇痛片和止咳药。大川赶紧向事主家跑去。

棺材停在院子里,正前方插着一个大大的“祭”字。靠在两边的是彩纸糊人、马、兽和房子。几幅挽联在晨风中飞舞。年轻的后生正在往棺材上缠绳索。

绕过棺材,宽大的院落里摆着两排大方桌,一排四桌。礼宾司是村支书,见了大川就打趣地喊:

“来人嘞——帮忙的,来呀——接客,找烟倒茶——”

“医生在哪里,支书?”

“哎呀,”支书说。“你做的祭文有水平呀!”

“你嗓子哑了,支书。医生在哪?”

“你找他干吗!”支书说。“陈疯子在到处找你,亿要拜你为师。”

旁边几位青年人大笑起来。大川望了他们一眼,其中的一个就满脸通红了。大川问:

“你们看见没,医生在哪?”

就有人往围满人的桌子上指。大川赶紧往那边走去。医生筷子举在空中,正与说话。大川走过来,将他架走了。支书这才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开口问:

“你爹病重,要不要叫你娘?”

“哎呀,”旁边的人说。“她比哪个都忙!这几百人要吃口好菜,全指望厨房里人。”

广西壮族自治区前的草木灰上又吐上血痰。医生是个谢了顶的瘦高个,不蓄胡须,一幅温不经心的样子。一进老爹的卧室,他就直嗅鼻子。“好啊,这坛子香哩!”

“爹要不要行喝点药?”

医生坐在床沿上,替老爹把脉。“这香的坛子,”说,“我生平少见!”

“是镇痛和止咳嗽的,”大川说。

“先给他喝药。主要原因是咳嗽,最好用姜水服。”

“喝过姜水了,”大川说。

“喝过姜水,”医生说。“就用姜水服。”

“大川,这不着。你先给老哥捞盘泡菜。”老爹望着医生说,“你这个人的脾气,我是摸透了的。”

“嗯,这坛子香!有过了年的泡菜。”

“酸黄瓜都两年啦!提起来牵丝!”

老爹又开始咳嗽。“少找,少找,”医生吃着泡菜说。“大川,快快快,快把姜水端来,把药给他送下去。哎呀,老弟呀,你这脉相乱。依我看,最好是输液,多加些抗生素。”

老爹问:“出丧啦?”

“咳嗽就少说话。丧停在院坝里的,路远吃过早饭就上坡。大川呢,大川,你把姜水端来。”

“就来。”

“老弟呀,你这感冒严重,要输液!”

老爹将一大把药服下,就喘着粗气。

“洞子沟那关地是你定的方位。我看过,”医生又吃块泡黄瓜。“方位定得准。只怕竹林对坟不好哩!”

“哎,尸体一烂,就无所谓啦!”

“那关地能做活,走势好,是关大脉。”

“丢了可惜。就看竹林长得快慢。”

“那关地要多葬几座坟才能做活,关于这一点,我研究了不少老坟。”

“人生一世,说走了就走了。就连死了也指望后人有出息。我虽比你小几岁,可是路要比你走得艰难些,这辈子,我还是晓得我走的啥路。”

“风水管一方人,”医生说。“路是现成的,我们有啥法?只有这么走。”

“一半也在自己。我这条路只怕要先比你走出头。”

“只是小感小冒,说些绝望话!”

“呃,”老爹说,“你领会错了。我是说,自己这半走出头了,这几步走过去,我就看到头了。”

“四爷这辈子也没白活,”医生吃完泡黄瓜,专心地把脉了。

“没白活,”老爹说。“你我也一样,都没白活。”

“还是要输液呀,感冒严重!”

“我身体好,”老爹说。“小感小冒,拿我没法。这一段时间只是咳嗽。”

“花不上五十元,最好是早治。”

“大川,你去吃饭。”

大川早背上背篓去了烟地。“说句实话,”老爹说。“家里现在是分钱没的。不是自己种了庄稼,连饭都没吃!”

“听说你要卖大棵?”

“大川要上学了,只有二十来天就该走了。路费都没的。”

“呃,”医生说。“虽说没钱,书还得要念,病还得要治,我是知道你这人的脾气的,就像你知道我爱吃泡菜一样。不过话又说回来,村里没几家日子好过的。你家里有大学生,这才是最大的财富!我那儿子在都有躲在海南岛打了七年工了。七年了,还没个影子。直到昨年还问家里要钱,说他们过不了这个年啦。没文化,就是没生路呀!”

老爹又在咳嗽。这回只咳了几声就止住了。“还是西药对路,”老爹勉强笑道。“我都轻松啦!嗨,老哥,我看我这病吃西药就能行了。”

“药当然管用。只怕再喝冷风。”

“我一天是停不下来的。烟黄了,又在催人啦!”

“地在催烟,”医生说。

“依我看,这关我还是能挺过去!”

“你这病不能再拖,”说,“啊好是输液。至于钱,往后还可以给。不输液的话,我就给你俩开张单子,你说呢?”

“还是开付中草药,往后再说输液的事。”

“你这病来的不是时候,夏天里就怕感冒!我先给你开付草药,不行的话,就早些来找我。”

“药,我就叫大川来取,”老爹说。“泡黄瓜咋样?”

“走了,就再捞些。我这是要吃嘞!”

“若是不咳嗽,我也喜所说。”

“咳嗽哪能吃!”

“这个道理我还是知道,”老爹说。“老哥,我这病是不敢叫咳嗽,你也晓得。哎,腿瘫了,就把我拖累住!这又是见天咳嗽,我心里着急呀。老哥,你看能不能把我这咳嗽的毛病治断根?”

“话都说到这里,我就实话实说了:这不是一付药就能生效的。你关键是内伤。”

“我也晓得,主要是受了内伤。”

“受凉只是个引子,关键还是内伤!”

“内伤牵制人,”老爹说。

“哎呀,还是这句话,”医生说。“最好是输液,一瓶盐水,一瓶氨基酸,中回加上十支青霉素。感冒能治,体内的寒毒也能怯。你这病不敢叫拖下去了。”

“不咳嗽,这也是好事,我就指望。”

“还是输液快,”医生说。

“你先给我开付草药,我还是比较信。”

“人有不得病。有了病就不能省钱。若是只治感冒倒还好,不过,你这病根深。依我的观察,是内脏受了伤,肺里有积血。”

“这有可能,”老爹说。“稍咳就吐血。”

“听说你一次吐过半盆?”

“得了,”老爹说。“真是半盆,我还能活下来?小半盆都不够!”

“药先给你开,我还是建议你去大医院检察一下。最好能一次治断根。”

“笑话,”说,“这辈子我想都不敢往那方面想。”

“大医院又不是地狱!”

“那不是我这种身份的人进的地方。”

“花不多钱,”医生说。“做个检察,拍几张片子,把积血抽了,等伤口一恢复就可以出院。前后有上三个月就可以了。”

“能花多少钱?”

“三千往上,五千封顶。”

老爹又在咳嗽。“我的命现在还不值那个数。”

“这个筹码你还是下得起。”

“以前,我自己配了付药酒,能生效,可是化不了肺里的瘀血。”

“所以伤口就好不了。再说,咳嗽是不能见酒的,你犯了大忌!也难怪!”

“若不喝酒,就没这个气势;再不抽烟,只怕我也该进土了。”

“烟伤肺,”医生说。

“看来,再过两年,我也该进土了。嘿嘿,老哥,你还吃泡黄瓜吧?我这条路也该走出头了。再有两年,大川大学一毕,路也就该到头了。该治病,该享福,往后有日子不是人说了算!”

“在天。一半还是在天,”医生说。“总之,你有这笔财富。”

“你我说大川?”

“那当然。不过你这棵树,卖给的钱就够你去大医院了。”

“我这条命不算啥,树是大川留的。先送走念书的,若是烟钱还有余地,那再说治病。”

“早一天,就少花一笔钱!”

“三千、五千,那不是说着玩的。若是五千,就够大川的学费了。一年的学费差不多就是这个数。你说,我的病呢,恐怕要跨过他毕业才能说治的话。”

“这是这句话,我先给你开付中草药。你不输液,我心里还没着落呢!不过,我把话说尽了,不是我要逼你花。你这病往后花的不是小钱!最近,你就不要去烤房了,那里一冷一热,火又烤着胸膛,不是好事!”

“只要你能把咳嗽给我治住就好!”

外面传来鞭炮声,接着是唢呐和锣鼓励声。“出丧啦,”老爹说,“早就该上坡了。”

“是啊!”医生洗净手,正在坛子里寻找“泡了两年的酸黄瓜”。他的头也快埋进坛子里了,只是头稍稍大了点。“巳时出丧是有些晚,这路不近,下葬只怕要过午时。末时就属阴,总不能拖到末时。”

“这个讲究不大。”

“大着呢,”医生说。“我老了,就要赶在午时以前葬。”

“你我的路还远,”老爹说。“呃,你还没吃早饭,赶紧去,可能要与厨子坐一席啦!”

“酸黄瓜比肉香,”医生笑道。

开了药单,医生出来时,看见一大队人马正慢悠悠地往柏林走去。唢呐仍旧吹着,调子很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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