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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卷十(1)

章阿端

卫辉戚生,少年蕴籍,有气敢任。时大姓有巨第,白昼见鬼,死亡相继,愿以贱售。生廉其直,购居之。而第阔人稀,东院楼亭,蒿艾成林,亦姑废置。家人夜惊,辄相哗以鬼。两月余,丧一婢。无何,生妻以暮至楼亭,既归得病,数日寻毙。家人益惧,劝生他徙。生不听。而块然无偶,撩慄自伤。婢仆辈又时以怪异相聒。生怒,盛气襆被,独卧荒亭中,留烛以觇其异。

久之无他,亦竟睡去。忽有人以手探被,反复扪狲。生醒视之,则一老大婢,挛耳蓬头,臃肿无度。生知其鬼,捉臂推之,笑曰:“尊范不堪承教!”

婢惭,敛手蹀躞而去。少顷,一女郎自西北隅出,神情婉妙。闯然至灯下,骂曰:“何处狂生,居然高卧!”生起笑曰:“小生此间之第主,候卿讨房税耳。”遂裸而捉之。女急遁。生先趋西北隅,阻其归路。女计穷,便坐床上。

近临之,对烛如仙;渐拥诸怀。女笑曰:“狂生不畏鬼耶?将祸尔死!”生强解裙襦,则亦不甚抗拒。已而自白曰:“妾章氏,小字阿端。误适荡子,刚愎不仁,横加折辱,遂愤悒夭逝,葬此二十余年矣。此宅下皆坟冢也。”问:

“老婢为谁?”曰:“亦一故鬼,从妾服役。上有生人居,则鬼不安于夜室,适令驱君耳。”问:“扪扌孙何为?”女笑曰:“此婢三十年未经人道,其情可悯;然亦太不自谅矣。要之馁怯者,鬼益侮弄之;刚肠者,不敢犯也。”听远钟响断,着衣下床,曰:“如不见猜,夜当复至。”入夕,果来,绸缪益欢。

生曰:“室人不幸殂谢,感悼不释于怀。卿能为我致之否?”女闻之,膊然曰:“妾死二十年,谁一致念者!君诚多情,妾当极力。然闻投生有地矣,不知尚在冥司否。”逾夕,告生曰:“娘子将生贵人家。以生前失环挞婢,婢自缢死,此案未结,以故迟留。今尚寄药王廓下,有监守者。妾使婢往行贿,或将来也。”生问:“卿何闲散?”曰:“凡枉死鬼不自投见,阎罗天子不及知也。”二鼓向尽,老婢果引生妻而至。生执手大悲,妻含涕不能言。女别去;曰:“两人可话契阔,另夜请相见也。”生问婢死事,妻曰:“无妨,行结矣。”

上床偎抱,款若平生之欢,由此遂以为常。后五日,妻忽泣曰:“明日将赴山东,乖离苦长,奈何!”生闻言,挥涕流离,哀不自胜。女劝曰:“妾有一策,可得暂聚。”共收涕询之。女请以纸钱十提,焚南堂杏树下,持贿押生者,俾缓时日。生从之。至夕,妻至,曰:“幸赖端娘,今得十日聚。”生喜,禁女勿去,留与连床,暮以暨晓,惟恐欢尽。过七八日,生以限期将满,夫妻终夜涕泣。问计于女,女曰:“势难再谋。然试为之,非冥资百万不可。”

生焚之如数。女来,喜曰:“妾使人与押生者关说,初难之;既见多金,心始摇。今已以他鬼代生矣。”自此,白日亦不复去,令去塞户牖,灯烛不绝。

如是年余,女忽病,瞀闷懊忄农,恍惚如见鬼状。妻抚之曰:“此为鬼病。”生曰:“端娘已鬼,又何鬼之能病?”妻曰:“不然。人死为鬼,鬼死为聻。鬼之畏聻,犹人之畏鬼也。”生欲为聘巫医。曰:“鬼何可以人疗?邻媪王氏,今行术于冥间。可住召之。然去此十余里。妾足弱不能行,烦君焚刍马。”生从之。马方热艹,即见婢女牵赤骝,授绥庭下,转瞬已杳。少顷,与一老妪叠骑而来。絷马廓柱。妪入,切女十指。既而端坐。首亻蜀亻束作态。仆地侈时,蹶而起曰:“我黑山大王也。娘子病大笃,幸遇小神。福泽不浅哉!此孽鬼为殃,不妨,不妨!但是病有瘳,须厚我供养。金百铤、钱百贯,盛筵一设,不得少缺。”妻一一噭应。妪又仆而苏,向病者呵叱,乃已。既而欲去。妻送诸庭处。赠之以马,欣然而去。入视女郎,似稍清醒。夫妻大悦,抚问之。

女忽言曰:

“妾恐不得再履人世矣。合目辄见冤鬼,命也!”因泣下。越宿,病益沉殆,曲体战栗,妄有所睹。拉生同卧,以首入怀,似畏扑捉。生一起。则惊叫不宁。如此六七日,夫妻无所为计。会生他出,半日而归,闻妻哭声。惊问。

则端娘已毙床上,委脱犹存。启之,白骨俨然。生大恸,以生人礼葬于祖墓之侧。一夜,妻梦中呜咽。摇而问之,答云:“适梦端娘来,言其夫为聻鬼,怒其改节泉下,衔恨索命去,祈我作道场以忏之。”生早起,即将如教。妻止之曰:“度鬼非君所可与力也。”乃起去。逾刻而来,曰:“余已命人邀僧侣。当先焚钱纸作用度。”生从之。日方落,僧众毕集,金铙法鼓。一如人世。妻每谓其聒耳,生殊不闻。道场既毕,妻又梦端娘来谢,言:“冤巳解矣,将生作城隍之女。烦为转致。”生与妻居三年,家人初闻而惧,久之渐习。生不在,则隔窗启禀。一夜,向生啼曰:“前押生者,今情弊漏泄,按责甚急,恐不能久聚矣。”数日,果疾,曰:“情之所钟,本愿长死,不乐生也。今将永诀,得非数乎!”生遑遽求策。曰:“是不可为也。”问:“受责乎?”

曰:“薄有所责,然偷生之罪大,偷死之罪小。”言讫,不动。细审之,面庞形质,渐就澌灭矣。生每独宿亭中,冀有他遇,终亦寂然,人心遂安。

花姑子

安幼舆,陕之拔贡生。为人挥霍好义,喜放生。见猎者获禽兽,辄不惜重直,买释之。会舅家丧葬,往助执绋。暮归。路经华岳,迷窜山谷中。心大恐,一矢之外,忽见灯火,趋投之。数武中,欻见一叟,伛偻曳杖,斜径疾行。安停足,方欲致问,叟先诘谁何。安以迷途告;旦言灯火处必是山村,将以投止。叟曰:“此非安乐乡。幸老夫来,可从去,茅庐可以下榻。”

安大悦,从行里许。睹小村。叟叩荆扉,一妪出,启关曰:“郎子来耶?”叟曰:“诺。”既入,则舍宇湫隘。叟挑灯促坐。使命随便具食。又谓妪曰:

“此非他,是我恩主。婆子不能行步,可唤花姑子来酾酒。”俄女郎以馔具入,立叟侧,秋波斜盼。安视之,芳容韶齿。殆类天仙。叟顾令煨洒。房西隅有煤炉,女郎入房拨火。安问:“此公何人?”答曰:“老夫章姓。年七十,止有此女。田家少婢仆,以君非他人,故敢出妻见子。幸勿哂也。”安问:

“婿家何里?”答云:“尚未。”安赞其慧丽,称不容口。叟方谦挹。忽闻女郎惊号。叟奔入,则酒沸火腾。叟乃救止。诃曰:“老大婢,濡猛不知耶厂回首,见炉傍有薥心插紫姑未竞,”又曰:“发蓬蓬许,才如婴儿!”持向安曰:“贪此生涯。致酒腾沸。蒙君子奖誉,岂不羞死!”安审谤之,眉目袍服,制甚精工。赞曰:“虽近儿戏。亦见慧心。”斟酌移时。女频来行酒,嫣然含笑。殊不羞涩,安注目情动。忽闻妪呼,叟便去。安觑无人,谓女曰:“睹仙容,使我魂失。欲通媒妁,恐其不遂,如何?”女抱壶向火。默若不闻;屡问不对。生渐入室。女起厉色曰:“狂郎入闼。将欲何为!”生长跪哀之。女夺门欲去。安暴起要遮,狎接瞧臄。女颤声疾呼,叟勿遽入问。安释手而出,殊切愧惧。女从容向父曰:“酒复涌沸,非郎君来,壶子融化矣。”安闻女言,心始安妥。益德之。魂魄颠倒,丧所怀来。于是伪醉离席,女亦遂去。

叟设椸褥,阖扉乃出。安不能寐,未曙。呼别。至家,即浼交好者造庐求聘,终日而返,竟莫得其居里。安遂命仆马,寻途自往。至则绝壁巉岩,竟无村落;访诸近里。此姓绝少。失望而归,并忘食寝。由此得昏瞀之疾;强啖汤粥,则喠口啬口容欲吐;溃乱中辄呼花姑子。家人不解。但终夜环伺之,气势阽危。一夜,守者困怠并寐,生朦胧中,觉有人揣而抁之。略开眸,则花姑子立床下。不觉神气清醒。熟视女郎,潸潸涕堕。女倾头笑曰:“痴儿何至此耶?”乃登榻坐安股,以两手为按太阳穴。安觉脑麝奇香,穿鼻沁骨。

按数刻,忽觉汗满天庭。渐达肢体。小语曰:“室中多人,我不便住。三日后当复相望。”又于绣祛中出数菡蒸饼置床头。悄然遂去。安至中夜,汗已思食,扪饼啖之。不知所包何料,甘美非常,遂尽三枚。又以衣覆余饼,懵懵酣睡,辰分始醒,如释重负。三日,饼尽,精神倍爽。乃遣散家人。又虑女来不得其门而入,潜出斋庭,悉脱扃键。未几,女果至,笑曰:“痴郎子!

不谢巫耶?”安喜极,抱与绸缪,恩爱甚至。已而曰:“妾冒险蒙垢,所以故,来报重恩耳。实不能永谐琴瑟,幸早别图。”安默默良久,乃问曰:“素昧生平何处与卿家有旧,实所不忆。”女不言,但云:“君自思之。”生固求永好。女曰:“屡屡夜奔。固不可;常谐伉俪,亦不能。”安闻言。悒悒而悲。

女曰:“必欲相谐,明宵请临妾家。”安乃收悲以欣,问曰:“道路辽远,卿纤纤之步,何遂能来?”曰:“妾固未归。东头聋媪我姨行,为君故,淹留至今,家中恐所疑怪。”安与同衾,但觉气息肌肤,无处不香。问曰:“熏何芗泽,致侵肌骨?”女曰:“妾生来便尔,非由熏饰。”安益奇之。女早起言别,安虑迷途,女约相候于路,安抵暮驰去,女果伺待,偕至旧所。叟媪欢逆。

酒肴无佳品,杂具藜藿。既而请安寝。女子殊不瞻顾,颇涉疑念。更既深,女始至,曰:“父母絮絮不寝,致劳久待。”浃洽终夜,谓安曰:“今宵之会,乃百年之别。”安惊问之。答曰:“父母以小村孤寂,故将远徙。与君好合,尽此夜耳。”安不忍释,俯仰悲怆。依恋之间,夜色渐曙。叟忽闯然入,骂曰:“婢子玷我清门,使人愧怍欲死!”女失色,草草奔出。叟亦出,且行且詈。安惊孱愕怯,无以自容,潜奔而归。数日徘徊,心境殆不可过。因思夜往,逾墙以伺其便。叟固言有恩,即令事泄,当无大谴。遂乘夜窜往,蹀躞山中,迷闷不知所往。大惧。方觅归途,见谷中隐有舍宇;喜诣之,则璃闬闳高壮,似是世家,重门尚未扃也。安向门者询章氏之居。有青衣出,问:

“昏夜何人询章氏?”安曰:“是吾亲好,偶迷居向。”青衣曰:“男子无问章也。此是渠妗家,花姑今即在此,容传白之。”入未几,即出邀安。才登廓舍,花姑趋出迎,谓青衣曰:“安郎奔波中夜,想已固殆,可伺床寝。”少间,携手入帷。安问:“妗家何别无人?”女曰:“妗他出,留妾代守。幸与郎遇。

岂非夙缘?”然偎傍之际,觉甚腥羶,心疑有异。女抱安颈,遽以舌舐鼻孔,彻脑如刺。安骇绝,急欲逃脱,而身若巨绠之缚。少时,闷然不觉矣。安不归。家中觅者穷人迹。或言暮遇于山径者,家人入山寻之,则裸死危崖下。

惊怪莫察其由,舁归。众方聚哭,一女郎来吊,自门外噭啕而入。抚尸捺鼻,涕洟其中,呼曰:“天乎,天乎!何愚冥至此!”痛哭声嘶,移时乃已。

告家人曰:“停以七日,勿殓也。”众不知何人,方将启问:女傲不为礼,含涕径出,留之不顾。尾其后,转瞬已杳。群疑为神,谨遵所教。至夜又来,哭如昨。及七夜,安忽苏,反侧以呻。家人尽骇。女子入,相向呜咽。安举手,挥众令去。女出青草一束,燂汤升许,即床头进之,顷刻能言。叹曰:

“再杀之惟卿,再生之亦惟卿矣!”因述所遇。女曰:“此蛇精冒妾也。前迷道时,所见灯光,即是物也。”安曰:“卿何能起死人而肉白骨也?毋乃仙乎?”

女曰:“久欲言之,恐致惊怪。君五年前,曾于华山道上买猎獐而放之否?”

曰:“然,其有之。”曰:“是即妾父也。前言大德,盖以此故。君前日已生西村王主政家。妾与父讼诸阎摩王,王弗善也。父愿怀道代郎死,哀之七日,始得当。今之邂逅,幸耳,然君虽生,必且痿痹不仁;得蛇血和酒饮之。病乃可除。”生衔恨切齿。而虑其无术可以擒之。女曰:“不难。但多残生命。

累我百年不得飞升。其穴在老崖中,可于晡时聚茅焚之,外以强弩戒备,妖物可得。”言已,别曰:“妾不能终事,实所哀惨。然为君故,业行已损其七,幸悯宥也。月来觉腹中震动,恐是孽根。男与女,岁后当相寄耳。流涕而去。

安经宿,觉腰下尽死,爬抓无所痛痒。乃以女言告家人。家人往,如其言。

炽火穴中。有巨白蛇冲焰而出。数弩齐发,射杀之,火熄入洞,蛇大小数百头,皆焦而死。家人归,以蛇血进。安服三日,两股渐能转侧,半年始起。

后独行谷中,遇老妪以绷席抱婴儿授之,曰:“吾女致意郎君。”安方欲问讯,瞥不复见。启襁视之,男也。抱归,竟不复娶。

异史氏曰:“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此非定论也。蒙恩衔结至于没齿,则人有惭于禽兽者矣。至于花姑,始而寄慧于憨,终而寄情于恝,乃知憨者慧之极,恝者情之至也,仙乎仙乎!”

武孝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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