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似乎离人有点儿远,有点儿躲,总是不太出现在普通人的视线范围内。可你要是在邑秋住,隔壁很可能就是个艺术青年,你与他为邻……
邑秋最吸引三种人来定居,一种是户外活动爱好者,一种是downtown高楼里的职场人士,还有一种是艺术家,尤其是青年艺术家。
离城市很近,离公园与河流很近,邑秋的地理条件受人青睐。早上,“西装一族”倾巢而出,赶着火车去上班。黄昏和周末见“运动衣一族”在思古河上划艇,菲尔芒特公园内跑步、骑自行车,在林中的溪流边、岩石间跋山涉水。
而艺术家们是最不拘于定点守时模式的。他们的行踪不好把握,且多半是“愈夜愈兴奋”。如此他们离人有点儿远,有点儿躲,总是不太出现在普通人的视线范围内。
其实,你要是在邑秋住,隔壁很可能就是个艺术青年。你与他为邻。
每个城市都有一批默默无闻又躁动不安的个性青年,音乐、绘画、诗歌,是他们灵魂里的魔鬼天使。他们的生活多半离经叛道,时而潦倒,衣食无着,住不起城里的公寓,便落脚在城市边缘的老屋。势利的城市留住拿高薪的商学院或法学院毕业生,把那些无固定收入、从事自由职业的艺术青年挤往边缘。
邑秋和善地接纳了这些青年。三十年前,女青年考尔拉来到这里,与小镇一见钟情。她立即搬来,居住至今。现在的考尔拉是一位艺术家、设计师、教师。她有自己独立的艺术工作室(studio),同时也与政府或学校合作,致力于公共艺术、公益项目。她为周边不少学校的学生和老师开设艺术课堂(workshop),她还是几本艺术期刊的编委。小镇图书馆也有一次请她为居民做个艺术讲座。
从事艺术而不改行,也不兼职,最后成功的是少数。他们的转身促成另一段新生活的开始。艺术,跟青春与梦想相连,往往短暂而辉煌,这又何妨。
卖给我们房子的欧文,我高度怀疑他就是个艺术青年,搞音乐的。地下室是他的音乐作坊,唱片、乐器、海报、音乐杂志、音响设备,清一色音乐再音乐,没有别的书籍和杂货。我看过几十个房子,这是唯一如此布置的。
交房那天见了他们夫妇的面,买卖双方的经纪人也都在。欧文和他的做大学图书馆工作的太太完全就是两种气质。一个非常诗化,一个却很实在。欧文话不多,眼神、表情却是一个艺术家独有的,瞬间给人非常特别而强烈的感觉。欧文的太太有个稳定工作,操持油米柴火。欧文做什么工作?大家提都没提。
后来收到欧文一封Email,先感谢我报告他这个地址又有几封他的信,我都收好了,问是不是寄往他家新址?——他回答说,不用,这些信都是垃圾,扔了就是。除此,他给我写另外两桩事情:后院浇花的管子在墙下,阀门在地下室。还有,开春后务必去月桂山墓地(Laurel Hill Cemetery)游走一番,很值得。
当天正是中国农历年初一。大过年的,欧文来信推荐墓地给我这个买了新家的人。什么意思?我哭笑不得,心想,我偏不去这墓地,谁搭理你这种建议。
思古河畔的月桂山墓园,终于还是耐心地等到了我的脚步。我爱上园里的一切,我在这里倾听着人世喧嚣中听不到的内心的声音。不止我一人,曾将独唱留在墓园的风中,我忽然就想起了欧文。
欧文离开邑秋,在另一个好的学区安家,他的大孩子已经五六岁。他的第二个孩子正在赶往这个世界的路上,交房那天见到的就是他怀孕的太太。我明白过来,欧文以搬家向他的艺术青年时代告别。他要以奶爸的角色,挑起养家生活了。
我总觉得,生命本身应该有一种意义,我们绝不是白白来一场的。
——席慕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