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整个城市流光溢彩。废弃的酒吧里,摇曳着烛光。古恒扶着阿老的身体,动作仿佛被摄影师定格。阿老头往下垂悬着,双眼自然闭合,他白色的胡须如同一层薄霜静静地落在他的上嘴唇。流浪汉们浊黄的眼中射出一种奇异的安静,邋遢的面容中又添了一层灰色调。王虎将一条破棉絮抖了又抖,仔细地挑去上面的杂粒,然后平整地盖在阿老的身上。此时,废弃的酒吧似乎是一艘停止了的船只,在繁华不息的海域上静静地漂离了预定的航线。
对于阿老的离去,古恒也有说不出的悲伤,感觉失去了一位亲人。林立在这种氛围下一直默默地抽烟,他偶尔说句话,古恒也没任何反应,他似乎在悲伤中深思什么,而林立却被这种莫名的压抑闷得有点慌。他将烟一支支地抽完,秒针的滴答声在他明灭不定的烟头中慢慢响着,终于他把最后一支烟给狠狠地掐灭了。他看了一眼靠坐在墙边的古恒,然后走出了烟味弥漫的屋子。
外面的温度很低,林立打了个寒战,然后紧紧地裹紧上衣。冷风迎面扑来,他眯起眼睛,看着街道两旁不停闪烁着的灯光,不知不觉中又到了天临东路。他在旁边的小巷口站了一会儿,看见一位西装革履的男子挽着一位娇艳动人的姑娘走过,从他们出现到消失,林立的目光始终跟随着那两人。林立又紧了紧自己的外套,吸了口冷气。对面“都市男女”四个大字不停地变换着各种颜色,林立的瞳孔里也跃动着一种未曾有过的光辉。
他跳过两个隔离栏,一下子窜到了街对面,然后整了整自己的外衣,露出笑意的面容似乎被抹上了一层油。他随着人流走到门旁,突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衣服,回头一看,一个保安模样的人紧攥着他的衣背不放。
“你干吗啊?”林立有点不满。
“票子,拿出来看看。”
“票子?什么票子?”林立有点疑惑。
保安二话不说扯着他的衣服就往外一拉,他差点摔倒在地。林立又整了整自己的衣服说:“票子?票子老子有的是。”
保安站在台阶上面往下瞥了他一眼,没再搭理他。
林立仔细观察了一番,然后找到了售票点,他在窗口摸了半天终于摸出两张折得不成样子的十元钱,然后再一摸又是两张皱巴巴的五元。后面的人用难以理解的眼神望着他。当林立离开时,后面一男子爽快地从钱包里抽出一张百元大钞,然后面对林立的注视不屑地从他面前走过。在“都市男女”里面,林立又见到了那名男子,每次出手都是大钞。这一晚上,林立好比是记者暗访,兜着圈子把“都市男女”的角角落落都看了个遍,发现的新鲜玩意儿比他们那个小县里养的猪牛羊狗的总和还多。譬如廊道上挂的艺术画,总能让不怎么懂艺术的林立也感慨于艺术的魅力,按林立的话说就是基本上都是一个女的身上只围着一条或两条白布巾,这模样跟乡下夏天时,一个爷们肩上搭着条毛巾准备下河洗澡时的样子差不多。这天晚上,林立与那位出手大方的男子非常有缘,在出来的门口两人又撞上了。
“兄弟,看来今晚你玩得很开心嘛。”那男子突然对林立说。
他一开口,林立就闻到一股浓浓的酒味,听这话好像他早就注意林立了。
“这里还不错。”林立随口回答了一句。
“不错的地方还多着呢,没去过了吧。”男子笑着说。
林立觉得这话说得自己很没见识似的,就不以为然地说:“你以为你是谁啊,老子什么地方没去过啊!”林立说话一般都以“老子”自称,气势甚强。
其实那男子一看林立这样子就知道他是乡下来的,就笑着说:“你看你走廊上的画都可以看上半天,你不知道里面真实的小姐比这画里面的还漂亮啊。”
林立斜了他一眼说:“做人要追求品位,生活要推崇格调,享受要讲究艺术。”这话是林立初中找写情书用语时偶尔看到的比较喜欢的话,之后每次在写作文等关键时刻用一下,都会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这话同样让男子大吃一惊,他打量了一下林立说:“你是搞哪种艺术的?”
“艺术是博大精深的。”林立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想了一会儿接着说,“不过老子想搞什么就搞什么。”
前面半句话让男子竖起耳朵,后半句让他皱了眉头。
“行了,老兄你也是有学问的人,我们胸无点墨,不要见怪。”男子换了种口吻。
“什么?胸无点墨?”林立问。
“是啊,真的是胸无点墨。”
“真的?胸无点墨?”其实林立是在想“胸无点墨”四个字到底是怎么写的,不过他马上转变话题说,“大哥,我看你出手不凡,来头也不小,我一直暗称你为‘百元大钞’呐。”
“嗯,好,这称呼我喜欢,你以后叫我大钞好了。”
两个人又去喝了几杯,等到大钞撒完最后一泡尿回来的时候,只见一个西装笔挺约四十几岁的男子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大钞揉了揉眼睛,立刻笑着说:“大哥,原来是你啊。”然后对林立说:“这是我大哥,你看他这气度就知道了,他是……”
“阿痞。”那位大哥立刻叫了声。
“大哥,什么事啊?”
这时林立突然说:“大钞,原来你叫阿痞啊。”
那位大哥给了阿痞五百元,接着就走了。林立望着他的背影想,真的不把钱当钱看呐。
“喂,大钞,你大哥比你还有钱啊。”林立将头凑过去说。
“你这不是废话嘛,不然怎么是我大哥啊,你们搞艺术的连这点也不懂啊?”说着他拿起酒瓶又喝了起来。
林立半夜的时候才回到住处,古恒问他去哪里玩了,他摆摆手说,没花掉多少钱。到次日中午,林立才睁开惺忪的睡眼,但却接到了阿痞的电话。阿痞说他大哥的一个姓张的老总朋友要开个夜总会,里面的廊道想请林立设计一下。林立根本没想到过拒绝,他问什么时候,阿痞说今天晚上老总宴请,让林立也过来。
林立早早地等在了阿痞说的那家酒店门口,他看见一个个衣着光鲜的人从酒店里进进出出,但一直没见到阿痞的影子。他感觉到有点冷了,就拨通了阿痞的电话,里面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林立费了老大劲才让阿痞听清楚自己的话。阿痞似乎走到了一个窗户边,他说看见林立了,但让他赶紧回去换套衣服,还叮嘱他过来时要等在离酒店500米外的地方,他用车来接林立。
前后仅用了半个小时,林立和阿痞就登上了十九层高的旋转式高级聚会厅。阿痞本来就显得瘦削,和那些老总经理比起来,身上的那件纯黑色的西装像挂在衣架上似的。阿痞堆满笑容地向各位介绍道:“这位是林立先生,在艺术设计方面相当有成就,当然对于美术音乐之类也是颇有研究,林先生的一句话让我感触非常深,他曾说过,做人要追求品位,生活要推崇格调……”一番口舌之后,他又向林立介绍起在座的各位:“这位就是要请你设计廊道的张总,这是天地公司的总经理吴天地先生,这是海风宾馆的业务经理钱海风先生,这是红叶形象艺术设计中心的第一助理陈晓莉小姐……”林立与他们一一握手,当他与陈晓莉小姐握手时,心想:“形象艺术设计中心第一助理”,果然够档次,一看就气质非凡。
几杯酒过后,张总说:“这次搞的夜总会我要投资三千万,希望各位鼎力相助。”
阿痞忙附和道:“哦,张总这可是大工程啊。”然后看着林立说:“林先生,张总也是个艺术型的企业家。”
林立往自己的嘴里塞了一大块甜点,边鼓着嘴边似笑非笑地朝张总点点头。阿痞忙用手碰了他一下,示意他注意形象。林立似乎没什么反应,好不容易将甜点咽下去之后,又将一大杯洋酒一股脑儿倒进了嘴里,最后用袖子一抹嘴角,笑着说:“嗯,不错,好酒好酒。”
阿痞有点不知所措,大家愣了几秒钟之后,张总突然笑着说:“林先生好酒量,好酒量啊。”
林立打了个饱嗝,伸出一根手指说:“这小意思,在我们乡下,那白酒几碗……”
阿痞忙又碰了一下林立,林立转过涨红的脸看着阿痞,眼里透出一股醉意。
“林先生原来来自农村?”张总问。
没等林立反应过来,阿痞忙笑着说:“是,是,农村那种田园风光,给了林先生很多的艺术创作灵感,所以他老是讲到农村,很惦念那里。”
阿痞一回头,林立又三杯酒下了肚,旁边的酒瓶已变空。他有点摇头晃脑地看着阿痞说:“老子什么时候说过这话,老子说过什么你忘记了?啊?”
阿痞看了众人一眼,他刚想解释,张总却说:“他说什么?什么老子?”
林立一只手搭在阿痞的肩上说:“快跟张……张总解释一下,你别……别瞎说,老子……老子到底说过什么?”
阿痞一时不知所措,支吾了半天说:“老子……老子……啊……对,老子说过,‘道可道,非常道’。”这句话阿痞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想出来的。
这时林立已经将头垂了下去,阿痞忙借口扶林立去一下洗手间。起身时,林立咧着嘴对张总说:“那设计……包在……包在我身上了……那个砖瓦石块……”
阿痞几乎是拖着林立往外边走去。等聚会结束之后,林立还睡在大厅的沙发上。阿痞过去把他叫醒,然后递了根烟给他。
“你们那个张总呢?”林立惊醒之后,马上整了整自己的衣服。
阿痞眯起眼睛抽了一口烟说:“你到底是搞什么艺术的啊?不会都这么有个性吧?”
“这个……”林立叼着烟说,“你不都知道了嘛,你都给他们介绍过了啊。”
“你就跟我实说吧,我一看你样子就不对,你干什么的啊?”
林立笑了一下说:“其实……是种田的……不过……种田也是一种艺术……”林立装出若有所思的样子。
阿痞叹了口气说:“我刚刚已经找设计公司的人来帮张总设计了,你就当那个设计员的上司吧。”
“上司?”
“是的,就是上司。”
“哦,就是不用干活,装个门面,是不是?哈哈,我知道在张总面前你不能拆了自己的台。”
“我看你也是聪明人,将来你和我一起干一定有出路。”
“阿痞,哦,不,大钞,你真是好人!老子……啊……我,一定尽力跟你干。”
两个人找个地方继续喝,林立烟瘾挺大,但酒量实在不行,没几杯又是一副醉样。他又拍着阿痞的肩膀说:“大钞,钞哥,你实在太厉害了,竟然能把我说成艺术家。”
“你也不赖,把我骗得以为你真是搞什么艺术的,不过这个讲究的就是经验,你跟我混多了就知道了。”
阿痞把林立送到家,古恒已经入睡,林立却躺在床上开始胡言乱语。等到中午林立醒过来,却看见古恒一声不响地坐在旁边。林立下床准备去泡碗方便面。
“昨晚又去哪里了?”古恒问。
“朋友地方嘛,随便走走。”
“朋友?我们来松海才几天,你就有朋友了?”
“有啊。”林立拿着一包面说,“哥,我不像你这样死板,一年住下来连一个人都不认识。”
“什么朋友?”
“叫什么大钞,哦不,原名阿痞,好像有点来头,我就叫他大钞。”
古恒略微沉思了一会儿,突然反问道:“什么?阿痞?”
古恒记得阿老死之前,就说在对街看见了“阿痞”,但是阿老说那是一只狗,经常与他抢馒头吃。莫非这句话阿老有另外的意思?古恒立刻问起关于阿痞的一些事情,林立吞着面条说,有什么事情直接打阿痞电话好了。古恒将自己的怀疑告诉了林立,林立也开始变得有点严肃。
“哥,你的意思是他与车祸有关?与玉有关?”
“不,我只是猜测。”
林立虽然有点玩世不恭,但是面对古恒的猜疑,他还是立刻打了电话给阿痞。几番绕弯之后,林立进入正题。
“什么?你也知道‘龙月玉’在一座教堂里?”林立故作惊讶。
“当然啦,不过,这是我们大哥做的事情,我就帮他打打杂。”
“这可是奇玉啊,还有这教堂……”
“哎,说多了没用,我大哥在尽力找啊。”
“我和你说啊,这玉从年代上来说……还有这教堂是宋朝时……”
“哎,你就别废话了,你还真以为自己是艺术家了啊!这玉我大哥都还没找到,你说这空话有什么用啊?”
挂了电话之后,林立觉得这个阿痞就是阿老说的那只狗,没想到这么巧,随便一逛就找到了杀害阿老的人,而且是主动找上门来的。林立对古恒说不如先从阿痞那里弄点消息吧。古恒却坐在旁边一声不吭,外面暮色越来越浓,他隐隐地感觉到似乎又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