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别馆内暖意融融。赵璟之穿戴整齐,正一脸肃然的为恩师斟茶。
仅半年未见,眼前的司空渊身材愈发瘦削,满头银发,面上沟壑颇深,昔日间的炯炯双目早已失去奕奕神采。
师徒二人默默呷着茶,一时无话,屋内很是沉寂。
良久,司空渊收回飘忽的视线,悠悠说道:“……事到如今,你仍是初心不改麽?”
赵璟之淡淡覆眸:“本王早已阐明观点,恩师又何必再问?”
司空渊闻言轻摇了摇首,对他的回答并不意外。
他径自添了块炭火,似自语般叹道:“老夫驰骋官场多年,座下门生无数,论才情谋略、泱泱气度,无人能及王爷,委实难以理解王爷为何这般选择……”
“非也,非也。本王性子散漫、不喜约束,做事全凭兴念,这一点想必恩师最清楚不过。那样的位置于我而言,更如囚笼枷锁,只会让我透不过气。所以这样的话,今日就到此为止,还望恩师切莫再提,以免落入旁耳,徒增不必要的麻烦。”
司空渊面无表情听着,鼻息却逐渐变重,下颌的花白胡子也轻晃不止。对于学生的这番说辞,他自是不满,却又无可奈何。
“当今天子年少软弱,内有奸相祸乱朝纲,外有强敌虎视眈眈,我大宋江山风雨飘摇,令人堪忧啊!”司空渊重重放下茶盅,不复往日的温雅,言辞激慨。
他睨了眼对座的赵璟之,不死心的试探道:“王爷向来仁爱,此情此景又岂可无动于衷?!”
“恩师此言差矣,本王自幼习医,学得便救人性命。若开辟新天地的代价是血洗京师、再造杀孽,那跟侩子手有何分别?!”
赵璟之拧眉,毫不犹豫将老头子残存的希望给掐灭:“朝廷昏庸腐败多年,本王也略与耳闻,这便是本王避开的原因之一。至于新君主将来有何作为,又岂是我等臣子能妄加非议的?退一万步讲,就算出现恩师所言的变数,那亦是天命所归,绝非你我能控制的……”
司空渊无奈的摇摇头,侧首远眺,冬日不知何时隐进了云层,越发阴冷起来。
怔怔望着远处雾蒙蒙的城楼,他面上一片灰暗,自讽道:“也是,老夫为官三十余载,自认是忠心贯日、两袖清风,却落得如厮下场,可悲啊可悲!”
赵璟之闻言眉心微动,见司空渊一腔悲愤无处可诉,也不免动容。
史弥远狼子野心、一手遮天,近来为了排除异己、培养新势力,唆使皇帝对朝中老臣痛下狠手,安些莫须有的罪名,抄的抄、杀的杀、贬的贬,弄得朝中人心惶惶。或是因为赵璟之身份的原因,司空渊虽未被乱扣帽子,却被小皇帝一句轻飘飘的“司空大学士年事已高,朕念其一片忠心,为国事操劳多年,特恩准其颐养天年,以慰乡情”给打发了。
赵璟之不忍老头子一派萎靡,于是出言宽慰道:“恩师不必郁堵在心,其实这也非坏事……”
见司空渊神情略滞,眉宇间仍有执拗,他叹道:“您一番为国为民之心,又岂是三言两语能诉尽的?恩师常教导本王,男儿大丈夫为人做事顶天立地,但求无愧于心。如今恩师卸下重任,能有更多时间享受天伦,理应舒心才是!”
司空渊定定望着对面的学生,苦笑一声,干瘪瘪道:“王爷倒是个宽心的!”
赵璟之笑笑,不置可否。
想到此番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心头亦有些沉重。但他情绪隐藏的甚好,怕老头子心里不好受,徒增伤感。
“此去越州路途遥远,却亦非天涯海角。待明年春暖花开,本王便携妻儿前去看望。”赵璟之故作轻松,笑意温和。
“别忘了多带几坛好酒。”司空渊面色稍霁,一声长叹。
“这个自然,恩师大可放心。”赵璟之满口应承,执起茶盅,面上恢复了方才的凝肃:“此去越州路途遥远,本王以茶代酒,敬恩师一杯。”
“也罢……老夫如今这副田地,只有王爷不加避讳为老夫送行,这份师生之谊,值了。”司空渊花白胡子抖了抖,面上很是欣慰。
“恩师言重了,本王应该的。”赵璟之缓缓起身,朝门外的佑安轻招了招手。
佑安会意,恭敬奉上一个木盒。
“本王早年四下游历,曾在越州城外置得宅院一座,此处环境清幽、布置雅致,远离尘嚣,实在是清养的好去处,本王现将此所赠予恩师,还望您老不要嫌弃。”
他言毕接过木盒,郑重交予司空渊手上。
“这、这、这如何使得?”司空渊急急摆手,面对如此大礼,有些受宠若惊。
他出生贫寒,十年寒窗考取功名,凭着满腹才华从小小进士一步步走到今天,确实很不容易。都说“一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司空渊却非这样的贪庸之辈,他性格迂腐,为人却十分正直,是个忧国忧民、啬己奉公的好官,深受赵璟之爱戴。如今他名义上是颐养天年,实则被贬,依他的为人,哪有富足的银子。赵璟之不想他老年清苦,便特意在来之前,带上了越州宅院的房契。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幸得恩师教诲,方有我赵瑢的今日。还请恩师不要嫌弃本王的一番心意。”赵璟之说着,从袖口掏出一只鼓鼓囊囊的钱袋和药囊,一并递到了他手上。
“王爷,下官……”他急急推拒着,因为激动,黑瘦的面上浮现一抹不正常的殷红。
赵璟之脸一垮,佯装生气道:“恩师这是何故?莫非当真不领本王这个情麽?”
司空渊老脸一红,嗫喏道:“下、下官不敢……”
“那药囊是本王精心调治的薄荷橘苏香,对喘鸣之症有缓解功效,恩师可随身佩戴。药方我与房契一并放至在了木盒,每隔一段时日按照方子调换即可。”
“王爷如此厚意,老夫实在受之有愧……”司空渊呆呆望着手中之物,只觉那木盒似有千钧重,心中更是五味杂陈,喉头哽咽间,禁不住老泪纵横。
“时辰不早了,看天气,怕是又要下雪了……恩师还是早早启程的妙,本王命佑宁护送你出城。”赵璟之望了望天际,语带忧心道。
司空渊无声点了点头,冲赵璟之作揖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王爷就此停步罢,你我他日有缘再聚。”
赵璟之冲他回礼:“还望恩师保重身体,一路平安。”
“小世子出生的喜讯,还望王爷捎信告知。”
冷不防提及此事,触动了赵璟之心内最柔软的地方。他笑得愉悦:“那是自然。届时还要烦请师父取名。”
师生二人相视一笑,千言万语悉数藏于喉间。
默默望着司空渊一行远去的背影,赵璟之负手立于窗前,一抹伤感缓缓涌上心头。
然而这份怅然没维持多久,就被匆匆上楼的佑安给打断。
“王爷、王爷!不好了!”佑安脚步凌乱,面上难掩惊惶,不复平日里的沉稳。
“何事惊慌?”赵璟之不悦的瞪了他一眼,此乃别馆,他这般大呼小叫实在没有规矩。
佑安抹了抹鼻尖上的冷汗,哆哆嗦嗦道:“娘娘、娘娘出事了!”
赵璟之心一抽,急急转身,难以置信的冲他吼道:“映月怎么了?你给我好好说,一字一句说清楚!”
“回禀王爷,是、是这样的,娘娘与表小姐、孟夫人一行去净瓶山庄的途中落水了!”佑安急急说道,他方才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吓个半死。
“落水?”赵璟之微愕,突然想起庄前的星月湖,顿时吓得心肝猛一阵紧缩。
“是表小姐先落水,娘娘为了救她,也一并掉了下去……”佑安缩了缩脖子,低低补充道。
赵璟之面色煞白,只觉整个身子似被抽调了所有气力般,四肢发软。
映月!依他对这个傻女人的了解,她会有此举动实在不难理解。可是这数九寒天,一个是他的小表妹,一个是他最爱的女人,突然出了这样的意外,让他一时有些难以接受。
“快,通知孟将军,速速带人前去营救!”赵璟之稳了稳心神,强作镇静道。
“孟将军已得知此讯,正往这边赶来!”佑安怕他着急上火,忙小声说道。
“还有什么消息,你给本王一次说完!”赵璟之心急如焚,扭头就是一番疾喝,说罢一路飞奔下楼。
“……据孟府下人回报,娘娘和表小姐均已得救,不过……”
赵璟之脸色铁青的顿住身形,狠狠瞪着他,俊面上笼罩了厚厚一层寒霜。
于他而言,青鸾就是他的命。眼下叫他如何承受这样忽忧忽喜的变故,佑安这小子是活腻了麽?敢一再挑战他的耐心。
“到底不过什么?你他娘的能不能一次说完?!”自幼饱读圣贤之书的赵璟之平生首遭爆了粗,不为别的,只因那个人,是他的娘子,他的妻。
“……不过人虽得救,娘娘却……却被人掳走了!”佑安战战兢兢说着,被赵璟之罕见的怒气吓得瑟瑟发抖。
“什麽?!”赵璟之惊怒非常,只觉天旋地转。这一波又一波的坏消息,让他向来自持冷静的头脑,也感觉不够用了。
“速速去查是何人所为!对方到底有何用意!用最快的速度汇报于我!”就在他全身冰凉、焦头烂额之际,只见孟贤固已带了一小队侍卫飞速奔了过来。
“王爷,末将已探得一些零星消息。掳走娘娘的之人正隐匿于净瓶山庄!”孟贤固阔步上前,将坐骑牵至他跟前。
“那还等什么?!马上带人封锁山庄的各条要道!”赵璟之翻身上马,急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