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娘曾经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一个男人替自己选择,我以为他是爱我的,我也是爱他的,那么这世间便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将我们分开了……”那时候的少女还很小,踮着脚尖才能让自己勉强趴在母亲的病榻上,所以当时的她完全不能理解母亲说的话,“可是娘错了,错在把一起都想象的太过美好,尤其是关于爱,关于未来,关于……那个男人。”
“直到现在,我连从床上坐起身来都没有办法的时候我才真的明白……”母亲伸出手,放在少女年幼的小脑袋上,唤了一声她的乳名,“要为自己活着,记住,一点要为自己活着!”
少女用铜铃将长发扎起,不再是这些年来侍女下人们为她编制的繁杂华丽的发式,只是简单利落的高马尾,宣告着属于她自己的骄傲。
“不要因为自己是个女人,便将所有的选择都依附于男人身上,没有人会赞扬你的委曲求全,因为人们都在用各种各样的理由粉饰自己的自私,哄骗别人去宽容大度。”
自秋凌阁上跃入水中之后,少女才真正领会到了母亲的忧伤,堕如幽暗的水面下后,仿佛与整个聒噪的世界都隔绝了一般,分不清天上与地下,听不到呼唤与回答,目之所及皆是无尽的空旷,深远的广阔滋生了心底最深处的孤独与恐惧,而那恐惧与孤独,又在这片看不到尽头的广袤中无止境地扩张。
自衣柜的最下端捧出一件玄黑色的骑马装,这是母亲当年的衣服,少女曾多次见她拿出这件来亲自整理洗涤,却从未见她穿过,她询问的时候,母亲也总是不说话。如今母亲早已长眠黄土泥销骨,除了少女,再无人会为了她……
“我们自始至终所能拥有的,只有自己,仅此而已。”
“县主姑娘,县主姑娘?”宁王世子站在门外敲了敲门,“可以走了吗?”
少女最后看了一眼铜镜中这个英姿飒爽,与往常高贵典雅的小县主截然相反的自己,扣上了铜镜。
“别叫我县主了。”少女打开房门,对面前瞠目结舌的宁王世子说道,“自今日起,我再不是安化王府的县主了,也与皇族再无瓜葛。”
“啊?”宁王世子不太明白。
少女不再解释,径直走在了前面。
“孟叔叔,你们真的是商量好的诈降?”孟捕头将姜总兵的遗体运回榆林堡内的时候,古承阳已经从城墙上跑了下来,说出这句话之后,忽然觉得有些不对,于是又追问道,“为什么不事先知会我们一声呢?”
“看见我家丫头没?”孟捕头全然没有理会古承阳的话,反问了他一句,见古承阳一脸的呆愣,便知道他并不清楚孟若初的下落,于是不再理会他,转头去问别人。
“你看到我家丫头了么?差不多这么高,披着个很大的大氅的小姑娘……”孟捕头拽住好多人,挨个询问道。
“爹,我在这。”孟若初牵着她和她父亲初来榆林堡时骑的那匹马,从远处慢慢走来,“造反的头头已经被你们出掉了,娘亲的仇也算是报了,咱们走吧。”
“走?好好好,咱们走,正好爹还要回京禀报详细的军情呢。”孟捕头或许是没有注意到自己女儿一脸的不高兴,又或许是注意到了,但不明白,满口答应下来,一把抱着孟若初上了马。
“孟姑娘……”古承阳才刚一张口,坐在马上的孟若初便撅起嘴,将头转到了一边,古承阳立刻哑然。
“古小哥,还有什么事情要说么?”孟捕头问道。
“没……没了”古承阳被孟捕头一问,最后一点道歉的勇气也没了,这世上的事有时候就是这么一物降一物,古承阳上了战场可以不畏刀枪剑戟,敢亲冒矢雨带头冲锋,但却不敢在这样的情况下,对一个女孩子道歉。
“爹!咱们走!”孟若初拽着缰绳,胡乱挣了两下,胯下的马却是丝毫不动,瞪着俩大眼,不解风情地瞅着古承阳。
“好好好,走走走。”孟捕头也翻身上马,“恢恢”喝了两嗓子,调转了马头,准备从榆林堡另一侧的城门出去。
“古将军被围了!”正待孟捕头要扬鞭离去的时候,城头上忽然传来一阵慌乱的喊声,孟捕头闻言立刻从马背上跃下,跟在古承阳后面一齐赶到城下。
只见刚刚被冲的七零八落的安化叛军在失去了统军大将之后很快便分成了两个部分,一部分穿着不一,似乎是临时组织起来的暴民带头鼠窜,四散奔逃,而后整个队伍渐渐开始瓦解,在古旭阳和五百精骑的冲击下死伤无数,而另一部分则由四个约莫一千人一个的方阵组成,他们挺着长枪保持着阵型,有节奏地匀速前进着,毫无慌乱,很快便越过崩溃的乱军走到了了战场中央,在快到城头炮击范围的时候,一个骑在马上的将官一声令下,四个方阵开始加速前进,很快便将古承阳和那五百人团团围住,之后一半人马继续朝着榆林堡城门冲来。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孟捕头冲上城头,询问指挥炮击的千总,现在敌我搅在了一起,若是盲目开炮定然是会误伤友军,于是只好下令轰击战阵边缘。
“不清楚啊!安化叛军刚刚明明已经乱了阵脚了,不知道怎么回事,后面这四个方阵居然一点都没有慌乱,古镇守带着五百人一路冲过去想冲垮他们,结果就被围住了……”那千总回答道。
“看来前面这些都只不过是炮灰罢了,后面这几千人才是安化叛军的主力。”孟捕头说道,“咱们都小瞧他们了。”
“那也不对啊。”古承阳接茬道,“领军的何锦已经死了,那这几千人是由谁来指挥的呢?这帮人看上去好像一点也没有受何锦之死的影响,难道叛军当中还有一股没有受到安化王掌控的力量?”
“你看他们的手臂上!”千总忽然说道。
孟捕头和古承阳顺着千总指示的方向望去,那几千阵脚未乱的叛军每个人手臂上都系着一条丝带。
“那丝带……”孟捕头眉头一皱,说道,“我在安化王府上看到过!”
“这么说,他们还是安化王的人?”古承阳问道。
“这个……我也不清楚。”孟捕头叹了口气说道。
“萨满教。”孟若初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古承阳、孟捕头、千总三人应声回过头来,一起问道:“萨满教?”
“我娘因为要教安化王府的县主音律,所以常常去安化王府,听我娘说,安化王很崇信萨满教,奉萨满教的圣姑为座上宾,后来县主出生的时候萨满教的圣姑还赠给安化王妃两件圣物,约定安化王府的县主将继任下一任的萨满教圣女。”
“这些和那丝带有什么关系?”千总问道。其实古承阳也想问,但没敢看孟若初厌恶自己的眼神。
“萨满教的神衣上就满是这种五彩斑斓的布条。”
“那……现在怎么办?”古承阳问道。
战场上最可怕的敌人,便是这种利用宗教组织起来的敌人。这样的敌人大多都有着极其固执的信仰,将头领口中的神视为比自己的生命更为崇高重要的存在,所以往往比追名逐利,甚至只为了混口饭吃来当兵的士卒们更加疯狂,更加悍不畏死。
没有什么能摧毁坚定的意志,哪怕它是愚昧的,所以拥有这样意志的队伍,也是可怕的。
“没有办法。”孟捕头说道。
“难道我们就站在这里,眼睁睁看着么!”古承阳质问道。
“守土有责。”城头上的众人沉默了许久之后,千总低声说了一句。
潇潇寒风撕扯着叛军营阵中最后一杆明军的大旗,几道沾满血污的披风紧紧黏贴在骑士们疲惫的身躯上,周遭将他们紧紧围住的潮水毫无怜悯的吞噬着最后一群抵抗者凄厉的吼叫与愤怒,寒光凛凛的长矛在古旭阳他们身边围成一个无懈可击的圆。
一声烈马受痛后发出的嘶鸣在古旭阳身边轰然倒下,倔强的男儿从地上爬起,紧握长枪,拼尽了最后一丝气力裹挟着两声哀嚎同赴黄泉,之后被潮水啃蚀的千疮百孔的旗帜下只剩下了古旭阳和三四个疲惫的喘息声。
空气如同停滞般,咸湿的血腥之气压迫着每个人因杀戮而绷紧的神经,肃杀的气氛紧紧扼住每个人的喉咙,没有人再去想退缩,现在已不再是为了功名利禄而战斗,而是为了生存!
唯有抖动长刃将一切威胁自己生命的存在都狠狠除去,才能活下去。
“古镇守!叛军朝着城门去了!”一位士卒指着榆林堡的方向说道,两拨阵脚未乱的千人队一左一右正朝着并未关闭的城门进发,城上城下又开始了猛烈的相互炮击,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那些被宗教武装起来的狂热分子丝毫没有惧意,反而愈发疯狂地前进。
“圣姑殿下的教众果然不愧是鬼神的后裔,有祖神的庇护,即使在这样猛烈的炮火当中依然能够保持镇定和勇气,只要咱们杀掉了敌将,榆林堡自然土崩瓦解,到时候回禀老天子,圣姑便是新朝第一人了,老天子定然会封您为护国法师的!”一位叛军将领一脸谄媚地对一身五彩斑斓的兽衣兽裙,骑着一匹壮硕骏马的肥胖女人恭维道。
“哼……”萨满教圣姑一脸不屑地哼了一声,没搭腔。
“那何锦还真是个草包,不但自己没脑子,手底下的兵也都是一窝儿的废物!才区区几百人的小部队,就把几千人冲的七零八落的,这几百骑兵又不是什么三头六臂,了不起的人物,圣姑的教众一出手,立马就把他们围住了!依小的愚见,不消一盏茶的功夫,圣姑的队伍就能把这几个小毛贼斩于马下!”
“你还真是愚见。”肥女人说道,“传我圣令,前军让开一条道路,放那几个家伙回榆林堡。”
“放他们走?为什么!”那将领愣了。
“左右两个千人队派弓弩手,给我专门射他们的马,但是主要不要把那个领头的射死,然后围上去,跟在他们后面冲进城!”
“原来如此!榆林堡城门一直开着,为的就是等那个将领回去,咱们若是杀了他,城门也就自然会关上了!”听到那肥女人的一番话,那谄媚的将领心底一阵恶寒,暗暗感叹古人说的“最毒妇人心”还真是没错,可嘴上还得继续恭维着,“反过来,咱们给他们一线生机,放长线,他们的城门就不会关,等到时候咱们也赶到城门口,他们想再关门,也就来不及了!”
那将领正废话的工夫,古旭阳和仅存的几个骑兵已经冲出了重围,原本冲在前面的两个千人队一左一右列出两排弓弩手,一时间万箭齐发,矢雨交织,古旭阳几人毫无还手能力,只得趴在马背上,紧紧抱着自己的马,祈祷着不要被弓矢射中,然而在这样密集的箭阵当中怎么可能如此幸运,古旭阳的坐骑连中几箭仍旧向前狂奔着,一直到嘴角吐血不止,才一声长嘶,猛地栽倒在地,古旭阳被惯性狠狠地抛了出去,在地上滚出了好远才勉强停下,他挣扎着试图爬起身来,却全身酸痛无力,叛军借此机会重新集结,四个千人队成匚字形健步冲来。
“爹!”古承阳站在城头上唤着父亲,古旭阳勉强撑着自己的宝剑立起身来,单膝撑地,自右肩膀上撕下一块已被血污浸透的布条,紧紧扎住右臂上的伤口。因为失血过多,他的眼前已经有些模糊了,整个世界一片嘈杂,但最清晰的,还是自己粗重而又疲惫的喘息声,他知道,他都撑不了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