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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下:殷拓

1

我结婚结得早,二十三岁。

2

所谓“人走茶凉”、“人去楼空”说的就是在廖卜死后我的状态——不仅凉,而且空。

她让我觉得她是有意要抢在我先死,用放弃生命来蒙骗认识我们夫妇的人:生活对她没有对我客气。以此让我难堪余生。在我眼中,她是名艺术家,那么作为一位艺术家背后的男人,我自然不能逊色于自己的妻子。丈夫固然要有强盛过妻子的力量执行维护家庭以及达到幸福的天职。“我是个传统的男人”这种话说出来就只会让我女儿殷裴他们那种年纪的孩子当做行骗劫色。可无论幸福与否,也不管起初的爱情在后来转换成什么形态,两个人在一起二十年了,时间长度足以让那些空口无凭的爱们自惭形秽。按这么想来我就感到知足甚至不再为妻子离开而难过。为了照顾旁人的眼光,参考现实判断的标准,我似乎就是应该要有一副鳏夫的落寞样子,夜晚望着月亮和云涌兀自散发缅怀情绪到无可自拔的地步么?在丧礼上我的确做到了让人们感受到我的悲伤,他们也相互宽慰递给我纸巾擦流不出来的泪。我看着她的黑白相片,根本没在意听念悼词的老者是在说些什么,我去找他来主持的时候他问过我这悼词是要以丈夫的口吻还是女儿的口吻来写?才问完就吐了口痰在我脚尖前,我把酬金给他,说随便,听了我这种很儿戏的态度他一只手夹着烟,眼睛挤成一只大一只小诧异看着我几秒,喉咙里又传来震声,我迅速离开,背对着他快步走着,总感到他下一口痰会朝我背上吐来。

至于殷裴,她已质疑她父亲我为人的品格。她身上有的都是廖卜那一套,完全没有作为父亲的我的一部分,渐行渐远是迟早的。“妈死了,你满意了吧?”有时候我甚至怀疑女儿把自己的母亲当作一种梦想是否真的利大于弊?她俩之间存在太多诸如此类的辩题让我无力解读。“你眼里只有利滚利钱换钱,口口声声要争取更好更富足的日子却永远不知道满足,你就是只苍蝇,小偷!”殷裴说的极是,到头来我成了所谓的小偷,家贼难防,廖卜这些艺术家级别的画作被我一幅一幅“拿”去卖——让殷裴认定这就是导致廖卜自杀的导火索。我清楚得很,我的妻子她是极端敏感脆弱的人,思维和生活理念不能和市侩一概而论,这也是我钟情她的地方之一。这特性像是钢钻的仿品,单用肉眼看上去就觉得种种瓷器活不在话下,可她当真上了生活的战场时却原形毕露,和我生活的那么些年,她也一直在寻找应对方法,总结经验。在她所任教的葵城大学艺术学院,她努力做好一个让学生满意甚至喜欢的美术老师;在家她也不留余力地教导殷裴,教她像自己一样画一幅完整的画,跟她说许多自己活至今时那些关于人生的经验;把家里的每一个角落和每一件都由她亲自购置的精致家具维持在纤尘不染井井有条的状态;会按照健康的饮食来调理我们的三餐;替我选择好看的领带和舒适的内裤;接受我邀请各路鬼怪到家开展醉生梦死的派对,到第二天我们宿醉未醒之时收掉因激情过头乱丢在地板上男人的领带女人的丝袜;以及逐渐在如此的生活中把自己具有灵气的一部分分裂成“老妈子”俗妇。她的确不容易,这我知道,她总自信满满的样子,觉得各种琐碎的事务也应该处理得顺风顺水才能显出自己全能而不单薄。

她能给殷裴一个脱俗母亲的形象,可在她给殷裴一个流俗母亲的形象时殷裴不干了。转而原因找来我身上——也的确,睡觉的时候廖卜躺下平静地问我:“你说,要是家里大大小小的琐碎我都不顾了那会成什么样?”我翻了个身面对她:“要不就试试看吧,我也有忽略了的地方,一心只有工作上的事了。”她揪着被子一角又反悔:“还是算了,我要操持,这是角色限定。”张着口似乎还想补充什么,于是又说:“现在我们没了爱情,更多的是骨血亲情,可动力不能少,即使没有动力也得自己找来作支撑。”以前我工作才起步的时候我们就挤在比现在小太多的床上,冬天倒是暖和,热季就汗湿全身真正水乳交融。那时我凑在她耳旁说出了我工作的第一个目标:“以后我们买一张大一点的床。”她更往我怀里靠近了些:“是啊,做什么都好做。”起早贪黑的日夜我这辈子忘不掉——可我竟能忘掉一些我们年轻时恋爱的片段,她问:“你记得那时候七夕你送我什么吗?”我说怎么还记得,她笑着没有失望说:“你送我饭票。”说完把一个精致的盒子递给我:“生日快乐!”她知道我忙到忘了生日,她觉得送什么都不如送时间,我打开盒子,一个剔透又精致的手表,我能猜到当时她是攒了多长时间的钱才买了这块表,“记着点儿时间,别什么都忘。”她边替我戴上边叮嘱。我每天都擦它,它等于一对恋人变成夫妻以后很难为情再说出来同时却又是心知肚明的“我爱你”之类的蜜语,我想把它看得更清楚,秒针转动,分针挪动,时针偷动,我以为爱意应在时间之上。

我不会再回想仅能想起来的事情。我也在最短时间内接受她死了的事实,她可以这样带走一些我珍惜的快乐,我也要去创造少了她还能感受得到的开心。殷裴怨我生活糜烂丢了她一个丧母女儿的颜面,她开始冷漠,不近人意,有了距离感然后开始一段堕落的青春。她觉得我早面目全非,我毁了我自己在她年幼时心目中慈爱的父亲形象,是我引发她对外界的所有疑虑和困扰一发不可收拾,让她看见我在派对舞池中对各种女人恬不知耻的模样,误传递她这种强大的证据好让她以为廖卜是因为终于受不了我了才舍得下她。

我是老男人,“大叔”这种称号我都用不上。老男人就是像我这样,扰心的事没来之前都拿“迟早的迟早的”安慰自己,乔装出似乎已经看开了的姿势。少了另一半,整天喊些狐朋狗友到家营造热闹氛围,酒杯碰撞的声音,激烈的电子舞曲节奏。同事,合作伙伴,朋友,他们搭着我的肩把酒杯举在我面前刻意不谈死去的廖卜:“殷拓真是好男人,自己一心创业工作,从那么狭窄的小房间到现在这大宅子……”说罢“叮”地撞了撞我的杯子,这声音清脆到我听不见音响里的声音,围在一群人之间喝下凉嗖嗖的酒,去一群女人之间说些刻意挑逗的空落落的话。

公司面临破产的那段日子我经常做噩梦。为了节省支出来发放工资,开始裁员。那位有一个癫痫儿子的母亲是个小组长,面临裁员,每天下班都要堵着我的去路求情,我躲着她,她就在地下停车场找到我的车,在车门处等着我,抓着我的袖子:“我不能再失去这份工作了,求求你,别开除我。”我挣脱开钻进车里,她半蹲着伏在车窗上几乎快跪下来了,我打开车窗说:“我不想任何员工失去工作,我已经在努力了。”这样的职工不单单她一个而已,他们成群结队目标一致犹如相约一起玩某种网络游戏的玩家组成默契队伍朝我进攻,也有情绪激动的:“殷拓啊,你不能要我们的时候招我们来,现在嫌我们成了累赘,说来就来,你说滚我们反而还成了死活不走的无赖,讲讲道理吧!”其实他们清楚裁员是无奈之举,可偏要我说出个心悦诚服的道理,我找不到说法,于是认为没有这种道理存在。

“要不……”我意识到我的要求会侵犯到廖卜,她放下画笔:“怎么?”,“你这些东西,放着也是放着,让我拿去卖吧,换些钱来我好打算,你知道目前我那边的情况不乐观。”不过她把它们看得比我还重要,比那些面临失业的困苦家庭更为圣洁而不可侵犯。开始吵架、争执、分裂,在所难免。我冷笑她自持的孤傲一无是处,她视我为唯利是图的贪婪小人并且伤心抱怨:“殷拓,我没想到你成了今天的样子!”“你带着这些玩意儿进棺材得了,没人会认可你,即使你技艺怎样的高超非凡,你就是一直孤芳自赏而已,别太把自己放在高人一等的地方。”意志不受控的时候我说出些激烈的话来,她也像触了电啪地把调色盘砸向面前的画板。殷裴在门口被门半掩着观看演出,同盟意识自然顺倒朝她母亲那一方,我看见她的眼睛像看见黑暗深渊在诱导我束手就擒,我已到无力解释的地步。夜晚躺下时,我去握住她的手,就当吵架和争执没发生过,我握的很紧心虚她会挣脱,可她没有,她开始啜泣,黑暗里我看不见她布满眼泪的脸,我听见她鼻子里传来颤抖的气音,她用似悄悄话的声音跟我说:“你这样优秀,没了这份工作别处你也能高就。”她还是要求我妥协于她。但不可能。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我们的手就没握在一起了。

我知道她把画放在地下室。我联系以前那些合作过的老板把画卖给他们,这些喜欢附庸风雅的人总是不懂装懂以为有廖卜的画挂在自己的办公室或客厅就能显得够档次有品位。我让买方将钱转在公司账目而非我个人名下,那时财务部的人都惊讶我是用了什么方法缓和了资金的紧张。我本打算只出手几幅就停止再用公司地盘抵押向银行借贷,可我们广告打算代言的两个牌子客户临时撤单,我的一个同学——当初创业共患难的伙伴又在这种关头卷着自己的款项不告而别。我继续卖她那些画,联系博物馆和之前的老客户,最好的价格上了六位数,识货的人甚至知道廖卜在葵城大学艺术学院的名声……直到廖卜发现,把我的所为当作背叛,她把那个仅剩几幅画还在里面的箱子推到我面前:“我看见了尽头,再来谈爱不爱的只会显得太脆弱,这些都没意思了。”我无言以对。

公司死灰复燃,廖卜则一去不返。我把所有人喊到家里来,我要让他们知道我为了他们这些狗娘养的寄生虫牺牲了什么,特别是我那个在得知公司重生后又恬不知耻回来认错的同学,我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大方地原谅他,原谅他在我最困难落魄的时候逃避应有的责任。他端着酒杯和我碰了一下一饮而尽说:“我们以后会越发死心塌地地跟着你干!”我恶心这种死心塌地,我会把这种在他们看来的同心协力或者彼此忠诚视为无法摆脱的厄运累赘,就像这种高度数的催吐的酒水。我在工作上的付出使殷裴和廖卜免去生活物质担忧,我们有了比以前六十平方米宽敞几倍的宅子,有能翻来覆去的大床,我达到让家人生活品质升级的目标。可当这份为了幸福的工作受了挫折需要帮助的时候,廖卜,她要么拒绝帮我,要么劝我放弃——她可真会选时候死,死在我的工作复活之后,我有恨意,恨我的爱情死掉却不是成全了她自己而是留给了我愧疚煎熬的隐患。

所以,我怎么可能表现得如旁人所期望的那样悲伤?我何不与这些生命事业上的寄生虫们彻夜放纵——二十年以来是爱情信念让我发愤图强给我动力从未放纵过,终于熬到这该松懈的时候,女儿却又来建立新的矛盾,她用那些不想被裁员的人的口气纠缠我廖卜为何死去:“我感到你在隐瞒我,我求求你讲出来,爸!”我早已掌控不了殷裴,无力也无心再解释,甚至生出不耐烦的情绪武断回答她“我哪知道!”我用干净的帕子擦拭死人送我的手表,有一种迫切的希望:时间赶快发挥它的功效让眼下的困顿渡去另外一岸。

有时候我会想怎么我自己贱得自作自受摊上些无可理喻的事情,百思不得其解。原来是我早就潜移默化着,早不知不觉稀里糊涂地把命交给了这两个女人。

3

“殷先生!你错怪我了!这是来这间屋子里乱搞的那对男女生留下的,艺术学院都知道这件事情……”说话的人叫做辛冉,是廖卜在学校走得比较近的一个男学生,廖卜看他家庭困难叫他来给殷裴补补课。我不是第一个得知自己妻子死讯的人,是辛冉通知我和殷裴,她在北郊一个木屋里自杀,而关于她一直在家以外的地方有一个这样的工作室她从未同殷裴和我提起过。她想隐瞒自然有她的想法——大概不想和家人有所干系的那种想法。我在木屋的木板床下发现一个避孕套的包装,加之辛冉说廖卜后来只允许他一个学生到这儿来,我想都没想回头就抡了辛冉一巴掌,学生和老师发生这种事情、妻子和别的男性发生这种事情,忍无可忍时固然没有理性可言,他捂着脸向我解释这才熄火平复,他跟我说廖卜在学校如何热心帮助他,说尽了所有好话。

她左手脉搏处有血红深壑,工具是断成一片的锯子,是这个开发区伐木工遗留下来的木屋,被廖卜盘去当作专属她自己的空间。我搂起在地上已经冰凉的尸体,扶着她的后脑勺使她下巴抵在我的肩膀上,我把鼻子埋去她的脖颈上用力地吸气,眼里盛放泪水不过不至于滴落下来,我闻不见她的气味却闻见一屋子的各种颜料味道。我后悔在两人关系中没有人愿意退让,但仅只是我搂着的成了一具尸体时我才后悔了那么一秒而已。

紧接着就是心不在焉的丧礼。

她让辛冉来家里帮殷裴补课的事没和我商量过,只是辛冉第一次到家来的那天淡淡地跟我说了句:“待会儿有客人来家里吃饭。”她是觉得没必要多和我商量——无论她把我放在什么位置。于是她死之后我便告知辛冉不必再来,因为学校对他和廖卜的关系谣言已经覆水难收,再在我家里这样出入拖延着没有必要,反而是增加了传言的可信性扩大影响,殷裴没必要也受这种影响。

然而,一直还有电话打进来问我还有没有画作。那些以前在我升级路途上贬低和为难过我的人见我如今成就都想以来买画的方式重归于好,我当然拒绝,我几乎变卖了死人的所有价值,我反问他们,何必当初?

当初,我不过是葵城广告公司的一名业务跑腿而已,还没有一笔足够的启动资金开展我的创业计划。整天,就是跟着创意总监以及一窝各个部门的负责人跑去找到为某个产品代言的所谓明星洽谈,见识了形形色色光怪陆离。因为人事部门一次分工的差错,我得到独自去找某位一线女明星的机会。只是替补而已,出发时心里打鼓。明星当然不是大隐于市,葵城郊外的开发区那时候枝繁叶茂,密林鸟语花香。功成名就的人喜欢在其中建造养老别墅终其一生。司机将车停在一幢不很气派的别墅前,下车后开了家门让我进去,女明星躺在靠椅上敷着面膜养神。我咳了几声示意并问好打招呼,她眼睛睁开看见我因为面膜局限没有说话,抬手指着沙发让我落座。我坐下望着精致的地板瓷砖隐约映出我模糊的轮廓,大概五六分钟之后她卸下面膜丢进一旁的垃圾桶顺带说:“今天我助理和经济人都不在,我也不懂要如何谈代言的事,不过这款化妆品牌我用得倒好。”我在电视上见过她,不过此时她素颜示人也不避讳,我坦言:“我也是第一来商谈,这本不是我能企及的工作,就是签个字而已的事,希望没有拉锯,能双赢。”她没有架子,起身要倒水给我,递给我水杯:“看来你是新人,我不会有意为难别人,我刚出来的时候也是受尽刁难的。”接下来我们谈了对她作为乙方的要求,创意部门希望她说什么广告语,做什么动作,她当场就摆动起身子来,自己却乐得笑着说:“是这样吗?是这样吧!哈哈哈!”终于她签了名字,我就像又看到电视上领衔主演后面的名字。九零年代,我不是有偶像的人,也不追星,只是知道她出演过的剧集而已,也不看,我跟她说谢谢:“我没有偶像,不追星,因此见到你真人不觉得紧张,谢谢你,我们合作愉快”我和她握手,她说:“以后还有合约,就你来谈,我会让助手致电你们公司指定你来负责以后我的代言工作。”她还夸赞我长得好看——其实纯凭了我年轻而已,一副白脸模样。我把传呼机号留给了她。我在公司开始攀爬,逐渐得到认可及尊重,立即踏出了成功的第一步。时间演变,我与她关系进步深入到了亲密暧昧的地步,她喝完高度数的白葡萄酒后就把手伸进我的衬衣抚摸在我胸膛上流泪,我没有抵抗的动作,知道这只是仗义的朋友应该给予的安慰的姿态,听她啜泣哭诉:“我不想再演下去,我就是个迪斯科厅里跳舞的,我想回去唱歌跳舞,不想取悦别人,不想太不拿身体当回事……”我意识到她在成名路途上牺牲的代价为人所耻。我解开自己的扣子将她抱起走去她豪华的大床边进行安慰,她亲吻我的脖颈,我非常感谢她那段时间以来带给我的所有收益,我乐意成为被她挖去填补空缺的资源,我压在她上面,她一口醉意凑在我耳旁说:“殷拓,你很不错,你以后会越走越顺”。

过了两年到九二年,我与廖卜结婚,只有简单公证没有宴请。九四年,殷裴出生。

她对媒体宣告退出,一时间新闻和报纸头条几乎都由她独占。众人揣测真正原因,有的说患了不治之症,有的说她早移民其他国家,嫁入豪门之类……她给我巨大帮助,每次见面都要拿钱给我。我跟她倾诉公司里的人如何想方设法不让我崛起,用尽各种工作环节上对我刁难的阴招。她无疑是我天上的馅儿饼,我推辞说不要,她放在我腿上,说:“我没有朋友,父母离异又各自成家,没有寄托。你是待我坦诚的人,这就是你为人的好,我看得见,也更想得到——不过也知道我这样的女人不会被你看得起。”她是笑着装作不在意地说。她抱怨因为工作睡眠时间太少,每次她联系我的时候我都第一时间赶去,她躺在长条沙发上敷着面膜,我坐在她旁边握着她的一只手看着她慢慢睡着,醒来又跟我讲述她梦见以前和几个遭遇相同的姐妹一起跳舞的场景,越说就越起兴,扯了面膜立马起来到窗户旁边拉起窗帘的一角幅度很小地动起来,她说她们跳的不是那种热辣勾人的艳舞,反而格外轻微小心,她扭着扭着停了下来,放下窗帘,几缕发丝被面膜汁液黏在额头上,她低着头皱起眉努力在想下一个动作,可她却昂起头看着我对我说:“我忘记了。”

我的积蓄因她而上了六位数,这个数目在那年代足以完成我的计划。我和同公司一个同时工作的同学一起辞职,他通过这几年的项目外出洽谈认识了其他公司的一些精英,我们纵然没有什么权威和说服力让这些人跳槽过来,于是打算以临时邀请的方式先组建我们的团队,他们也乐意得到在自己公司工资之外的外快。我们长租了郊区河沿的糖厂生产地两年,虽然地段太差,不过我们不是搞销售的,远离市场对我们坏处不多。去和一些所谓的乙方商谈的时候,我只要说我以前负责过某个女明星的代言项目并以详细的合作文档当王牌亮出来,对方就会毫无疑问地信任我们把宣传代言交给我们来做,她的名字的确好使——即使她早已消失在我生活当中,这段插曲起到的决定性作用是我未曾预料过的。时间演变,我们开始对外招聘毕业大学生来实习并分配固定岗位安排出各个部门。我身兼创意策划和财务管控,已经对疲倦感到麻木,昏天暗地,暗无天日。我终于为廖卜和自己买了更大的一张双人床,当天我们欢快地做爱。

二零零一年,我与廖卜决定搬家,殷裴七岁,开始上小学。我们有了更宽敞的屋子和庭院,一心迷信以后只会越来越好。

可是劫难来临。与我共同患难开展事业的同学卷款消失,最重要的两个德国汽车牌子的单子被我以前辞职掉的公司抢去,已经连工资都发不出来……廖卜的自私此时显露无遗,我没有和她展开争执的意思,寡味地问了她一句:“你是要各自飞了吗?”

结果,她真的飞了。还把怨念传承给殷裴继续来煎熬着我,这招使的可真心狠手辣。我跪在地上搂着没有温度的尸体,看着手腕上的表反射着光。面临死去的人,这是个不得不承认自己爱过的时刻,所有的不愉快和不满,所有的怨怼和执拗要想烟消云散,并不像真的云和烟那样可以易如反掌的以气态存在,随时可以来去无踪。我似乎听见秒针转动的声音,想着与廖卜商定婚事的情形,她父母是极力反对,肤浅以为我无太多潜力,她那天叫着我去和她父母喝酒,二老终于被别我俩喝趴在桌,她从她父亲口袋里捞出柜子的钥匙,打开,翻出户口册子,放在我早已摊开的手掌上说:“我就交给你了。”我太需要爱情信念,太需索感情,我从来不想充满意志充满理性地冷漠活着,可如今我已经是与当初期望渐行渐远的样子了。

我只有让她躺在木头搭建起来的床上燃烧火化她,让剧烈舞动的火焰充斥在我的眼里,然后我差不多得擦一擦表:

“哎!你叫什么名字?”

“廖卜,你呢?”

“殷拓。”

“嗯,好,明天你还可以约我。”

4

我还是会想起她。我说的“她”当然不指廖卜。

尽管她隐退公众视线多年,可仍有些八卦新闻出现在杂志和娱乐新闻上,还有被拍到的相片当做配图加以说明。我没和任何人提起过我和她发生过的事情,因为我本身也觉得它太不真实,梦幻一场罢了。我一介平民认识了九十年代红得发紫的女星这讲出去无疑是精神错乱的病症归类。我们公司从糖厂搬离那天我去她以前那幢密林别墅里看过。门一推,竟然开着,走进去,没了家具,之后进来三人,诧异打量我,原来他们是房产销售公司的来这卖房,我仓皇离开。

廖卜可以有瞒着我那小木屋的事,我也可以。

殷裴定义我为偏执的工作狂。父亲角色的扮演上我忽视了太多,因此衍生出的愧疚和廖卜死后的落寞相互作用,在对我的精神折磨上它两合作得相得益彰。

我曾和廖卜坦言在一些聚会上有女人主动吸引我不过我自制力甚强。她反问:“要是可以,我也允许你开个小差,其实我已经不在乎。”她这种危险的说法实则是要套出我的真实想法——她总喜欢这样波澜不惊地与我针锋相对,我在这种与她的博弈中感到工作之外的疲惫,所以只回答:“好了不说了,我累了,睡了。”我想她怎么会变成种宫斗剧里表面和颜悦色的实则小心眼的那些恶女。

吃饭的时候她走去关电视,我制止:“等等!”电视上是那女星参加的一个剪彩活动,她是真的打算又出来了么?她面容几乎还是十几年前的模样,可能明星相当在意这方面的打理,不过脖颈处有环环细纹显示真实年龄。在一堆话筒上面回答记者问题,她表示与外籍男友恋爱并只打算停留在恋爱阶段不考虑婚姻关系,说出席这次活动是帮朋友忙希望大家不要断定她是要复出,但一些好牌子的广告还是会接之类的回答……“好了”我示意廖卜可以关了,她啐了句:“怎么也关心起这样的新闻。”我已经嚼着一口饭菜,不打算说话。脑袋里回想的都是她在电视里说的一句“一些好牌子的广告还是会接”,我想从这里入手或许还能联系到她再见一面。

我对她有感激且图报的心。

吩咐公司的人想尽方法也联系不到她。我硬着头皮厚着脸皮找到以前的老东家,那个我叫着“老板”上了年纪的男人长期以来将自己的一套传授给儿子准备退休。听了我要她联系方式的要求,他自然要调侃嘲弄一番:“你觉得以前我们故意刁难你是吧——那是锻炼!”他将烟头用力按在烟灰缸里,本来笔直的烟头已经扭曲,他心里有股这种催动他狠狠在不起眼细节上发力的气:“到头来,还不是要得着我们,年轻气盛是好事,要是你当初能想到今天,就应该低着点头。”我确信他有她联系方式没在故意玩我,于是连应:“是是是,哎哎哎,你说的是。”他掏出新的烟又要抽,把烟放在嘴边有意迟疑给我看,我赶紧弓起身子拿起桌上的火机给他点上,他吸了一口朝我脸上吐来,打开抽屉拿出张名片给我,我一看才知道是她的联系方式。“谢谢你。”他冷哼了一声蔑视我的感谢。我走到门口时他又装作无所谓地说:“你和她的那点事我知道。”我否认:“你知道什么?”他更是“嚯”一声笑出口来,玩弄着打火机得意地对我说:“当初她被个导演甩了,又有与我们的合约在身,精神状况几近崩溃想要毁约,这哪行啊!她这种女人在这时候就很需要安慰,不然你还真以为让你一个小白脸去和她谈是凑巧么?她完全懂得如何从别人身上索取慰藉,只需要个合适的对象而已,为了保障她和我们的长期合作关系,让你去就是个对策,并且那时候你完成得很好。你与她几场风花雪月,感觉很爽吧,哈哈哈。没敢让廖卜知道吧?”他当然知道廖卜了,我送过他几幅廖卜的画,因我要他把那时手上的单子转接到我的公司。我感到此刻的尴尬,尽量以冷笑掩盖过去:“这些古旧的事我早就忘了。今天来找你要她的联系方式,是要谈生意。”我匆匆走掉,也知道他在后面说了句什么,好像是“你说得轻巧。”。

再次见到已经是通过电话谈了三天以后的夜晚,我邀请她到家中参与我们的晚会,答谢她应允我们的一个合约。

她样子更加精致了,对此她解释到是自己经过了微整形加工。以前刚出来混时在意肉身,持很保守的态度,越发到后来,此刻,觉得应该卸下各种自持或者佯装。她跟我说,这几年其实都在过平常日子,消耗积蓄,读书学习,到周边旅行。因为我曾经一句“多看书,人文素质高的演员演技就不会有太多问题”的玩笑,她跟我碰杯,说:“葵城的规矩,碰了酒杯,无论有多少双方都得一饮而尽是吧?我不是葵城人,但它成了我的家,我要听家里的话。”她显然有些醉,最后一句“我要听家里的话”声调已经发颤,她的酒是满满一杯,而我的已经见底,我刚想说这不公平你吃了亏,可她已经仰起头来,一口喝干。我顿时惭愧起来——因为她依然是对所认定能心甘情愿把自己身心完全交代出去的那个人,即使她明知自己具备瓷器属性,可在“摔”这一动作上却丝毫不吝啬自己的力气。水晶吊灯投射出的光线越发不要命豁出来,她把杯子放在一旁长桌上继而对我说:“我教你跳舞吧。”

终于,她说到正题。她是第一个那么长时日以来在这样的场合跟我提死去的廖卜的人。“我跟你们公司的人了解到,你节哀顺变。”我由衷地笑了出来:“你看我现在的样子像还没释然么?”她把我的手拉去环住她的腰答非所问:“对,就这样,用我以前跳给你看的那个步法。”我知道她听进去了,就继续说:“我没有任何不振。就是把床上另一个枕头撤了把自己的挪到中间,多大幅度的翻来覆去都没事。”她脚步放缓突然搂上我的脖颈把下巴抵在我的肩上,我瞬时心里害怕得一颤——这像极了我怀抱廖卜尸体时她下巴抵着我,她在我耳边说:“那么多年了,我以为你已经忘了我。”是句煽情的话,突如其来,和她刚才聊的那些是截然相反的基调,这应该是句死去的廖卜最想托谁转告我的话吧,竟然是借了她的口,我没想到,所以反倒有些猝不及防。

那么我是要回答她,还是她?

“有一段时间,有意让自己不去想。”干脆一起回答。

音乐切换的间隙我们停下,她又去倒酒,背对着我说:“你随便送我一幅你妻子的画吧素描什么的都可以,当做礼物,那么我们这次这个代言的钱,就不谈了。”她想见见她,我当然答应,只是她的画已经没了。

我来到殷裴房里,她正在画着什么。我走过去看,有些发晕,虽然一直有在喝酒,可这酒量显然不升反降,也有其他是“自醉”的因素。我本也不想打扰她,想看她静静画一阵,怕一开就又是场她撒气的吵嚷。可我看见她的画,是素描一个男性****的上身,脖子上担着块毛巾,凌乱的笔法勾勒他的头发似乎是要表示是一头湿发。我一开口:“画的就像你妈妈画的。”伸手一去拿就后悔了,看来我是醉了七分,这不知是句表扬还是贬低的话,我自己都不知道说女儿像她母亲是表扬还是那种表示永远也褪不去她母亲影子的失望?更糟糕的是我居然恶心地打了嗝。“别来烦我,还没画好。”她无情地一手挡开我的手,是厌烦的口气——我也厌恨她,她才满月一直到断奶前三晚要有两晚半夜哭醒,廖卜听到旁边婴儿床里的动静就不得不起身去哄,那段时间我睡眠成问题,又不舍得心爱的女人再憔悴下去,所谓爱的结晶其实也是必然来折煞每一对父母的永久良性瘤。我伸手挡住要起来的廖卜,说我来吧你睡着就行,然后去抱着殷裴在怀里轻微抖动着哄她还一边看着小锅里的奶慢慢沸腾,吹冷,用勺子一勺勺喂,她一口口吐。我是在看见牛奶从她下巴滴到我大拇指上时恨起她来的——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哪个父亲都不敢说没有过这种不耐烦和急躁,这份父爱必然因此而狭隘得不像某些已经被盲目宣扬得极易迷惑幼小心志的父爱、母爱。她受着暖暖的爱意时也得受着阴冷厌烦和恨,我恨新的生命到来加剧本来就困苦的生活却不能埋怨,我忍耐来自于我和廖卜的骨肉结晶理所应当、肆无忌惮地对我们的折磨——能因她最终喊出句爸爸或妈妈以及从爬到走而既往不咎烟消云散。此时的我又回到她婴儿时对她感到烦躁的态度,我携着“你应该服从我”的情绪第二次伸出手去拿,她双手使力推开了我,就像暗示我从来不该闯入她的世界——或者将她带到这个世界,我们似乎在此时互换了身份,我成了那个无意识在怀里只知道哭到让父亲厌烦的女儿,她成了终于可以好好泄一泄怨的父亲,我绝不容许这种互换发生,我得捍卫我父亲角色的位子,我一挥酒杯洒出酒水,想告诉她你再怎样的白眼狼再怎样的青春迷惘也不能忘记你第一声叫的不是妈妈而是爸爸,因为爸爸半夜三更照顾你的次数遥遥领先于你一直崇拜的妈妈,只是我为了一个大家社会生活中共同追寻的“幸福”目标努力得有些入魔才忽视了每种细节,她一定觉得我此举像逼她母亲那样把她逼上绝境,说不定她此时甚至能身同感受她母亲彼时的绝望,也不情愿对我将心比心。“现在不是好了吗?”我看见酒水渗进画纸,仿佛是在完成我一直迫切想融入她的一种期望。

我被她用她的武器刺到角落。

大腿内侧的血洞,右肩锁骨下还插着她的铅笔。她哭着跑了出去,她这是要我重新认识一遍她?我也没想到这是我最后一次见自己的女儿。这疼痛程度让我领悟她对我感情寄望重得我无能承担而让她失望透顶,她做出忤逆的此举正因她觉得为什么我平日回应给她的爱量不能和她一样多。我喊着人、喊着她,楼下音乐又循环到刚才跳舞那曲。“来人,快来人,殷裴,殷裴……”我趴在地上,成了开始学步时的她,有气无力。

终于我爬到门下,吃力抬着左手伸去门锁处。可意料之外是那素描上的男人冲了进来,怎么是他?我不明白:“啊,辛冉,是你来了,是殷裴,她……”他望着我的挣扎迟疑,我看见他眼里的寒气逼我。我突然恍悟我在木屋给过他一巴掌,他果断合上门,蹲下来把我身体翻过来面向他,急速拔出我肩上的铅笔迫使我痛得哼出了声,笔头已经消失在我体内,紧握着铅笔,不知连续几下刺向我的左胸口心脏周围……

他是让我去见他的老师,殷裴的母亲,我的妻子。对,一切就像是廖卜安排好一样:让女儿完全拥有她的习性,把一个为什么自己年轻时候遇不到的辛冉带到家里做殷裴的老师让他们认识,再让他们联手送我去见她。死了都不放过,说的就是这样。她觉得从二十三岁和她在一起二十年还不够,需要在另外的空间延续下去,再怎么样,我也得答应这种通过几个人传达过来以及已经实现的要求。她不要我其他任何身份,角色,她只要我丈夫一职,我都嫌这要求低。原来死的时候我都还是在嫌着她——太老夫老妻了些。这二十年知足与否,说没有遗憾是空大假。美中不足是殷裴从此成了孤儿,以及很多年前“殷拓,你很不错,你以后会越走越顺”这句预言,只应验了一半。

5

我死也死得早,四十三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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