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夜晚注定是不寻常的，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不过是普通的一天。每天都会发生很多事情：车祸，凶杀，结婚，暴富。它们对个人是命运的转折，其他人却无法知晓。我们不过是在生活的洪流之中上下颠簸罢了，无法预测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我宁愿不知道未来，也不想被注定的结果而束缚。
八点多，张鹰与陈小苟回来。张鹰一脸茫然，他一声不吭地爬上上铺躺了下来。陈小苟倒是和以前一样，嘴里哼着小曲，坐在床上，拆开一包不知道从哪里搞到的薯片，使劲嚼着。老毛没有回来，我觉得整个屋子里的气氛有点不对劲，问陈小苟：“老毛呢？”陈小苟看了我一眼，回答说：“和你一样，被拉去审讯了。这间屋子里除了我，都被喊走了。”
我伸出头望着上面的张鹰，他也看着我。我问他：“你今天也去了？”他点了点头：“我没想到这么快，还不到一个月。虽然我认罪了，我以为自己做好准备了，可下午回来我才觉得哪里不对。他们说马上就要开庭宣判，然后我不上诉的话结果是肯定的，死刑。我想，如果请个好点的律师，大概能判死缓吧，可是我不想了，太费劲。杀了人，我想自己应该死。可是我还是怕了，你知道怕什么吗？”张鹰说着有些激动，身子抖着，我从来没有见到他害怕成这样，在我印象里，他一直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男人。我摇了摇头。
“就像死在前面等着我，我明明不想去，可很无奈，看着自己一步步往那里去了。我做梦都能想象自己被枪毙的样子。可是，我杀死了自己的弟弟，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和公安局有什么关系，他们又不会为这个难过。为什么非得我死。说真的，最想我死的应该是我老婆吧，她好像真的喜欢他。有本事，让她把我杀了，只要她有这本事。”张鹰说了一堆，看着天花板，完全不是讲给我听的。没等我开口，陈小苟就笑了，他插嘴说：“都像你这样想，那到处都是杀人犯了。”
张鹰没有生气，他似乎已经没有力气理睬陈小苟，继续喃喃自语：“所以，我要找个方式逃避这一切。”
陈小苟也没理他，转头对我说：“你今天不是也被带走了吗，怎么样，有什么进展。”我笑了一下，说：“明天我就要离开这里了。”陈小苟有些惊讶，他问道：“难道你真的是被冤枉的？我一直以为你在开玩笑。”我摇了摇头：“应该相反吧，其实现在我也糊涂了，说不清楚，我只是会被送到另一个地方。”“完了，这屋子里马上就没个正常点的人了。”
这时，铁门打开了，老毛走在前面，一个看守员跟着他。老毛走了进来，转身对那个人说：“麻烦你了。”那人面无表情地把铁门重新锁上，离开了。老毛只是看了我一眼，然后也爬上了对面的铺。屋子里的气氛越来越沉闷。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了老毛的哭声。我朝他看去，才发现他的脸颊有些发紫，其他没有什么。陈小苟还在涛涛不绝地说着自己的事情，半天才反应过来，问老毛：“你是不是被打了？”老毛不哭了，他没说话。“认命吧，打了也不会让人看出来的。”陈小苟好像是在对我们三个人说。老毛终于开口了：“我是被冤枉的，被冤枉的。可他们就说是我杀的。那就是我杀的。他们还说，不会判死刑的。得让我一直待在这里。”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沉默。上铺传来张鹰的打呼声。陈小苟说：“你们得学学张鹰，看他等于宣判死刑了还睡得这么香。”我嘲笑他说：“你不过是偷了点东西，怎么会和我们住一个屋子。”
熄灯了，我慢慢睡去，我记得自己做了一个梦。梦里也是深夜，我在睡梦中被吵醒，穿好睡衣，拿着手电筒跑到S镇的家后院，发现有个人站在院子的银杏树下。他弯着腰，手里拿着把铲刀，正不停地挖着土。我知道那下面埋着什么，但却不能够说话与前进，只能站在他身旁不远处，默默地看着他一下又一下地铲着。他一直铲到天亮，我一直站到天亮。然后他猛然抬头看了我一眼，诡异地笑，用手指着深坑里，仿佛想告诉我里面是什么。里面是什么，我不知道。
后来梦变换了。也是深夜，我在自家的后院里散步，忽然发现墙角蹲着一个人，这让我惊恐万分。我壮着胆子走近，月亮的光凑巧照在那里。我发现蹲在地上的是一个小女孩，心里的慌张减少许多。我喊了一声。她没理我，头低着，双手在地上盘弄着什么。我又叫了好几声，她还是不理我。顿时心里的恐惧全部被怒气所取代：这孩子真不懂事，大半夜跑到别人家的院子里，还旁若无人地玩泥巴。于是我走到她身边，揪着她的领子把她拎了起来。她悬在半空终于抬头，那是一张充满惊恐的脸。如果小女孩笑的话肯定很可爱，大大的眼睛，扎着两个辫子，可是她却害怕的盯着我看，这让我更觉得莫名的愤怒。“为什么大半夜在这里。”她没回答我，而是使劲地挣脱，大声叫着：“放开我。”“她用力一蹬，从我的双手下挣脱，摔在地上，忍着痛爬起来相望院子外面跑。恶毒不知为什么钻进了我的心。我失去了控制，扑了上去抓住了小女孩，双手紧紧卡住她的脖子。女孩手脚胡乱地挥动，嘴里吱吱呀呀不知说着什么。我越掐越紧。十几分钟后，她停止了一切反抗，死了。我看着地上的尸体，蹲在旁边很久。没有悔恨，没有慌张，我只是在想如何掩盖我杀了她这个事实。最后我想到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我拿来一把铲子在院子中间的银杏树下挖了个深坑，然后把尸体扔了进去埋起来。铲完最后一把土，我松了口气，把地踩实，然后慢慢悠悠地走回自己的房间。”
我在梦的结尾醒来。那时不知道是几点，四周还是黑的。我本以为自己是被噩梦弄醒了，但在黑暗里，我闻到了一种熟悉的腥味，有些液体滴到我的脸上。我伸手往脸上抹了一把，打开了床头的手电筒，看到自己满手是血，床单上也有一片。血一滴滴从上铺的床板缝隙往下滴，我喊了起来：“张鹰，你在干什么。”没有人回答。上面很安静，连呼噜声也没有。我又大喊了一声，把对面的陈小苟和老毛都弄醒了，他俩迷迷糊糊地坐起来，打开灯，几乎是一同问我在干什么。我指着上面说：“快看看。”老毛扭头一眼望去，差点没吓死，脸色苍白地说：“****，张鹰他死了。”陈小苟也看到了，他补上了一句：“自杀了。”我顺着梯子爬了上去，虽然刚才已经听他俩说了，但是当我看到眼前一幕，还是很难受，无论是心理还是身体：张鹰的胸口插着一把水果刀，他不知道是怎么悄悄把它藏着带回来的，从来没有和我们说过。他就用那把刀捅进了自己的心脏，这让我相信，张鹰是会杀人的，他害怕自己的死期，而选择了死。而最重要的是，张鹰死前喊都没喊一声。
我飞快地从上铺趴下来，跑到门口，伸出双手使劲摇着铁栏杆，发出很大的声响。陈小苟也站了起来，大声喊着值班的看守。过了很久，那个睡眼朦胧的看守才揉着眼睛走了过来，一脸不耐烦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大半夜吵什么吵。我冲他吼了起来：“有人自杀了。”他愣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惊讶，但很快又恢复了冷漠，他掏出口袋里的钥匙，边开锁边说：“这不是没事找事吗，这里又不是第一次发生这样的事。”他走进来往上面瞥了一眼，然后摇了摇头，掏出对讲机，说：“有个人死了。”过了一会儿，几个人抬着担架走了进来，把胸口还插着刀的张鹰抬走了。他就这样彻底消失在我们的面前。我想着自己甚至没有来得及和他多说几句话，交个朋友。
第二天上午，看守所的人来把被褥都换成新的，床的血也擦干净，一切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我们三个人被带到公安局再次进行了询问，不过事实很清楚，张鹰是畏罪自杀。一会儿便放了我们。老毛中午吃完饭就被带走了，离开了看守所，据说已经进入了法院庭审阶段。后来我再没有过他的消息。当我和陈小苟坐在忽然有些空的囚室里，陈小苟忽然变得寡言了，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半靠着墙。下午，铁门被打开了，看守带着两个陌生男人出现在我俩面前，其中一个男人对我说：“你就是肖涛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