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宋逸风回来腿上受了伤,小腿有一处磕在机器上,凸起来一个青紫色的大大的包。
“这是什么工作啊,车间干得没完没了还?这过几天怕人命都要搭上了。”柳诗妍拿块毛巾给他敷着,突然生气地把毛巾一甩怒骂道。
宋逸风俯身捡起毛巾安慰道“好了,乖,别生这么大气。”
柳诗妍心里知道,其实宋逸风又何尝甘心在底层干活,他每天安慰她,可自己心里比谁都难过。
她重新坐回床边,拉住宋逸风的手说“换个工作吧。”
宋逸风表情黯淡,拿手抚摸她的头发说“去哪里都是一样的,现在大学生本来就业就困难,再说你从企业那一方想想,人家要我们来什么都不懂,不得先在底层好好历练一番嘛。就像宝贝你当初不也是从一个普通的店铺职员,慢慢升为主管的吗?”
柳诗妍撅嘴不服地说“那怎么能比?我学历比你低,又是女人,你一个名牌大学的毕业生理应得到更好的待遇啊。”
又说“要不然找你爸想办法托人帮你找份好工作,他以前认识的人不是挺多的吗?现在人家都拼爹,你又拼不上,就关键时刻靠他一次总不算过分吧。”
“他能帮上什么忙呀,再说他现在颓废到这步田地,就算真认识几个人,他也丢不下那脸面去求人。算了,我就靠我自己,从小都靠不上他,长大了还指望什么?”宋逸风说。
“从小到大对你不管不问,有这样的爸有什么意义啊?你干脆跟他断绝关系好了。”柳诗妍一生气竟脱口而出。
“诗妍,你以前说不管怎么样父亲总是父亲,怎样都能原谅,你还记得吗?”宋逸风似有吃惊,怔怔地看着她。
柳诗妍眼神犹疑却理直气壮地说“以前是以前,那是因为我没想到你爸真是这样的人。”
宋逸风瞬间没话,点上一支烟,埋头猛吸。
虽然他怨恨父亲多年,可并不曾想过因为他对自己没用就真的断绝关系,他不能想象,过去那么纯洁善良的柳诗妍会说出这样狠心绝情的话。
况且父亲现在也慢慢开始振作起来,前不久母亲打来电话还欣喜地告诉他说父亲出去帮人做生意赚了笔小钱,再努力努力过不久就能买辆工具车了。
只说父亲帮不上他什么忙,可他作为儿子,又为父母做过什么呢?
中学时他抽烟,跷课,在教室睡大觉,任谁都管不了他。上了大学为了逃避父亲,他很少回家,母亲只能通过电话以解思子之苦。
只是过去一直在父母老师眼里桀骜不驯的宋逸风,如今也有了软肋,那就是柳诗妍。不管她错得有多离谱,变得多么不可理喻,即便她或许早已不是他心中完美无暇的女神,可他仍然心甘情愿地捧她为他的公主,她犯一切错,他都能无条件地原谅。
于是吸完一支烟,他还是主动靠过来搂住柳诗妍说道“好了别生气了,我多干点活也吃不了多少亏。宝贝你放心,我不会一直在底层干的。”
柳诗妍点点头,勉强笑笑。
这一晚,俩人相拥而眠却各怀心事。
柳诗妍想不明白,自己心心念念为宋逸风考虑,到底哪里错了?到头来还没结婚,她却成了他心中的恶媳妇。
第二天下班景天又约柳诗妍去酒吧小坐,柳诗妍心里的不快正好不知去哪排遣,于是很快便答应了。
依旧是“锦色天香”,只是缓慢的钢琴曲换成了悠长的萨克斯。
服务生拿来一杯清凉饮料和一杯伏特加,景天将酒端至柳诗妍面前,不等她开口问,便说“我看你今天心情不好,给你点杯伏特加,要不是因为开车,我也会陪你喝两杯。”
柳诗妍枕在沙发上的头斜过来细细端详了景天一眼,玩笑道“没想到你还懂得察言观色。”说着,伸手端起酒杯啜了一口。
“每天跟着领导混的人,不懂察言观色怎么行?”景天自嘲。
“是。可我不是你领导,你没必要这么累。”柳诗妍说。
景天轻笑道“可你比我的领导还令人琢磨不透。”
柳诗妍也笑“那是因为你总在想着琢磨我啊。”
柳诗妍笑得诡谲,如同一朵开在悬崖上的雪莲花,处处设防,又处处让人心惊。
景天看得恍惚,突然忍不住上前吻她,可刚触到她的唇,她就愤怒地抽身站起,随即一个响亮的耳光落下来。
景天有点猝不及防,想不到这个看似柔若无骨的女人反应如此迅捷,且出手这般有力,他捂了半边脸尴尬地环视一眼四周,上前一步低声道“对不起,我本没想要对你无礼……”
柳诗妍迅速打断他“不要以为所有的女人都可以和你搞暧昧玩一夜情,如果你处心积虑地认识我帮我就是为了这个,那你还真要失望了。”她说得很平静,脸上也并无愠怒。
说完提了衣服转身出门,待景天追至门口,她早已拦下一辆出租车绝尘而去。
景天怔怔地走到奥迪前,摸摸发烧的脸颊,又在一侧的倒车镜上瞧了瞧,嘴角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第二天一上班,黑客就走过来正经八百地递上一叠资料说“丫头,把这几份文稿整理一下,回头我问你拿。”
柳诗妍没好气地接过来,她讨厌黑客一直叫她丫头,显得好像他们俩很亲密似得,可他交待的事又不得不做,谁让人家是公司元老呢?
下班刚出楼门,又刚好见黑客站门口在包里翻车钥匙,柳诗妍退了两步想要避开,黑客却不失时机地凑上来,坏坏地笑说“今天怎么奥迪男和11路都没出现啊?看来到我出手的时候了。”
“知道你为什么现在还没有女朋友吗?就是因为嘴巴太坏话太多了。”柳诗妍瞥了他一眼说。
“咦,你这丫头!还牙尖嘴利的啊。话说我就喜欢啃难啃的骨头,既然那俩男人不靠谱,那正好考虑考虑我呗。”黑客略带戏谑的口吻让柳诗妍越加烦躁。
她转身回了一句“谢绝”,便快步跑到对面嗖一下钻上公交车。
中秋将至,宋逸风心里开始盘算带柳诗妍回家见父母的事。
以前柳诗妍总质问他“你为什么总不带我去你家呢?难道我长得就这么见不得人吗?还是说你压根没想让我当你媳妇?”
其实他又何尝不想带她回去?好向整整一大家子人炫耀炫耀,让他们看看他宋逸风有个多漂亮的女朋友。
只是如今家徒四壁,除了那所破败不堪的老房子和父亲最新添置的工具车,再没有一样起眼的东西,他实在没有勇气带柳诗妍回去,他怕她会失望。
柳诗妍却异常兴奋“真的要回家?那我需要给你爸妈买点东西吧?买什么好呢?”
“什么也不用买,你去了他们比什么都高兴。不过我家里没你想象得好,你做好心理准备。”宋逸风很没底气地说。
“嗯,嗯,我早就做好准备了,没关系,真的。”柳诗妍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开心。
别的女孩是害怕见公婆,可她是等不及要见,也许正因为宋逸风无数次的借口推脱,才让她更加好奇。
坐了两个小时的公共汽车,早已腿困腰乏,下了车是一条萧肃的长街,宋逸风怕她不喜欢,安慰道“我爸很快就开车过来接咱们,耐心等等哦。”
柳诗妍乐观地笑道“哎呀没事,走动走动,活动活动筋骨,我早坐得累了。”
十几分钟后,宋逸风的爸爸开着崭新的工具车接上他们便朝家里驶去。
柳诗妍上了车谦和地朝叔叔笑笑,心想:还不错呀,这小车不就是外国电影里那种小型越野车吗?看来情况也不是很差嘛。
可是待车子停在家门前,她立马推翻了刚才的那番乐观的猜测。
房子是十几年前的旧砖房,连个体面的大门都没有,看来宋逸风说得对,自己确实是没做好心理准备。屋里显然不久前被收拾过,但仍然狭促阴暗。
跟长辈问好以后,柳诗妍下意识地瞟了眼宋逸风,鼓起腮帮努力挤出一个微笑。
吃过晚饭,柳诗妍偷偷地趴宋逸风耳朵上说困了,宋逸风赶忙带她进房间。房间里是两张分开的单人床,过去宋逸风和弟弟各睡一张,柳诗妍嘟了嘟嘴乖乖地上左边的床躺下,宋逸风的母亲又拿了条新棉被出来给她盖上,柳诗妍就在失望和纠结中昏昏睡去。
睡到半夜,忽然狂风骤起,一阵阵阴风呼啸着接连不断地拍打在门窗上,像极了恐怖片里恶灵降临之前的预兆,柳诗妍被猛地惊醒,竖起耳朵听着动静,缩在被子里的身体一片冰冷。
她看了眼不远处床上的宋逸风,睡得正酣,她一骨碌从被子里爬起来,赤着脚跑过去,像只泥鳅一样滑进宋逸风的被子。
清早天色才微亮,柳诗妍就被宋逸风叫醒,说有地方要去,柳诗妍极不情愿地坐起来,无奈又不好发作,只得隐忍着穿衣洗漱。
车子在宽阔的原野里行驶了一个小时以后进了个村庄,柳诗妍这才想起来问宋逸风“我们这是要去哪啊?”
宋逸风握着她的手说“去我奶奶家。”
“啊?”柳诗妍瞪大了眼睛。
“没事,别怕,我奶奶年岁大了,一年都没见我,爸妈只是带我去看看她。”宋逸风安慰道。
柳诗妍岂是害怕?她自小就招长辈喜欢,再说见他父母都不怕,还会怕见奶奶么?只是现下她见过他父母都已经满脑子动摇的想法了。
她垂下头,手指头不停地绞着衣袖。
宋逸风以为她紧张,关心地问“怎么了?”
“昨晚上刮大风,没睡好。”柳诗妍赌气地说。
“谁叫你半夜不好好睡觉,跑我被窝里!”宋逸风笑她。
“你还说?你们家的木头门一个晚上哐当哐当地被大风摇得响,我能睡得着吗?”柳诗妍不高兴地嚷道。
还好他们俩人坐后座上压低声音说的,宋逸风的父母在前面顾着聊天,没听见他们在说什么。
宋逸风的姑妈就住在奶奶家隔壁,正好今天姑妈的儿子跟新媳妇订婚了,一大家子人摆了好几桌菜有说有笑,讲的方言柳诗妍一句都听不懂,没有几个人特别注意到她,柳诗妍骤然觉得失宠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想出去透口气。”她跟宋逸风说了一声,转头提了包出门。
宋逸风看她脸色不好,追出来问“怎么了?哪不舒服吗?”
“没事,我只是想出来呆一会,你进去陪你家人说话吧。”柳诗妍头也没抬往前走去。
前面是一片广袤的棉花地,成群的硕大花苞被枯萎的枝干举着即将要撑裂开,裂口处挤出丝丝白云,从高出瞭望,仿佛是一片繁华的白色织锦。
宋逸风看出她心情不好,追上去说“那我陪你。”
柳诗妍生气地甩开他“不用了。”
“到底怎么了?”宋逸风不明所以地追问。
柳诗妍不出声,转过身去几行泪水早已爬上脸颊,宋逸风看见她哭,心里慌慌的,上前轻声哄道“宝贝,你告诉我怎么了?”
“我想回家。”柳诗妍像个受了莫大委屈的孩子,用手背抹着眼泪,突然大声地说。
宋逸风怔住,仔细回想一路上柳诗妍的表情和反应,瞬间有些明白,他轻声说“好,回家。”
回来两天,两个人说话都小心翼翼,生怕触及对方的痛处。
一趟家回得万分尴尬,宋逸风心里的自卑感越来越强烈,柳诗妍则在去留之间纠结得更明显。
几天后,曹语从北京特意打来电话询问“小妍,你前几天不说要去他家见公婆吗?怎么样啊?”
“唉,别提了,我都快郁闷死了,跟我想得差别也太大了。我都不好意思跟我妈说,条件好不好先不说,家里上上下下没见几个对我热情的。”柳诗妍情绪消沉地诉苦。
“啊?怎么会这样?那要不,你回来吧,再怎么说也不能受委屈啊,老实说你要真嫁那么远,我一年才能见你几回呀?”曹语有点不放心地说。
柳诗妍支吾半天说“可我这不是还下不了决心嘛,不管怎样我还爱他,再说不管他家人对我怎样,至少他对我是好得不得了。让我再想想吧。”
“好吧,你自己做决定,绝对不能受了委屈。哦对了,张翔过几天结婚通知你了吗?我准备后天跟导师请假,回去参加他的婚礼,欢子他们都会回去。”曹语说。
“哦,他没通知我。”柳诗妍淡淡地说。
柳诗妍以为张翔不会邀请她,没想到隔了两日却收到短信:我月底在家乡办婚礼,希望美女能大驾光临。
柳诗妍付之一笑,几年的交情简短得如同这条短信,看来他也认为与她之间都没有再打电话的必要。
也罢,即使打来,又能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