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
晶莹剔透的露珠折射出五彩的霓虹,芳草地上遍布的野花尽情舒展腰肢,偶尔会有淘气的雀鸟落在明镜一般的湖边,好奇地瞅着已经站了很久的两个人,更有极大胆的雀儿跳到两人脚边自顾自觅食,仿佛他们只是木讷的稻草人。
远处的山峦染上朝阳的瑰丽,近处的荷盖已亭亭玉立,浅缃色的花苞还隐藏在莲叶后,如同和羞而走的豆蔻娇儿。
霞光下金波粼粼的湖面不时跃起几道绚丽的身影,一展风采顺势而下回到清冷的水中,迅速漾开一圈圈温柔的涟漪。繁多的锦鲤又汇成股股力量,带动水流形成小小的漩涡,传向湖岸摇动探入水中的草叶,微微留下浅淡的水痕。
将帕子中剩下的鱼食都抖落,素衣的女子才缓缓开口:“你每次都来得好早。”
白衣的士术指尖拈着一瓣白莲在鼻尖轻嗅,他已经来了很久,只是静静的等待,像那个初见的夜晚沉默等着她开口。
他们都不善言谈,他一张口便直奔主题:“我来送送你。”
谷主一愣,淡淡的笑意从脸上消失又缓缓浮现,安静地问:“我是不是就快……”
“不是。”虽然声音不大,但白心不等她说完就断然否定。
自从三年前那个魔物横行的夜晚后,生活又恢复了平静,她仍旧是卮春谷谷主,他依然是拜月教白心使。龚玥再也没来看她,取而代之的是白心不时会光顾谷中。有时候,他们会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安静地对坐一整天,甚至默契地不提往昔,只谈风与月。他们各自过着自己的生活,又不时出现在对方身边,如同阔别重逢的老友,共听高山流水而无赘言。
过去的爱恨情仇,在厄春谷平淡的生活中渐渐漂白失色。就如同谷主相信,灵鹫山此时应该又是芳草荫荫、春意暖融,所有的伤痕终究会愈合,生命总会找到新的出路。
“还记得我对你说过吗,无论什么时候,不要绝对,给别人一个机会,善待自己。”白心一如既往浅笑,从来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他的笑,生命的坎坷对他来说仿佛只是常态。
也许,无可奈何的时候,除了微笑,什么也做不了。
即使是她想给别人机会,只是再没有那样一个人。她没有再许过任何承诺,人太脆弱不一定能够兑现,而她更不想失信。
谷主只能颔首道:“我记得,但是于我也用不到了吧。”
“会有用的。”白心随手一扬,轻盈的花瓣打着转飘落到湖面,惊吓了周围的锦鲤,霎时逃窜到更远处,“待会就会有人来接你,或许会去一个遥远的地方,不要拒绝。”
“嗯?”
谷主不明所以,然而白心却不想说明白了,立刻就转了话题:“去外面走走也好,你一直住在谷中,多少也憧憬外面吧。光想像永远不会了解,在某个地方,也许有人在等着你妙手回春,去晚了就多一条人命了。”
“我哪有你说的那么神,命不在我手中,医术也不是起死回生。”谷主摇着头笑起来,多少有些无奈。越是想要挽救越能体会到无能为力,这些她从不说,亲身体会过的人才最明白。
“你已经尽力了,以后,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好。”白心取出一个金剔的盒子,交到谷主手中,道:“这是你的命莲,以后交给你保管了,总会有用的。”
解开盒扣,谷主在打开盒盖前迟疑了一下,直到流光溢彩在她脸上旋转,她才不可觉察地松了一口气。旷汐为她留下的命莲,一直托白心保管,直面自己的死亡时,她也会有畏惧。
“真快,又是三年。”这样的感叹不管是谁发出的,也只是道出一个人的心声,时间的痕迹总是后知后觉,防不胜防。
半响又是无言,时光无声地流过,片刻宁静。
“谷主,谷外有人求医。”
采桑的声音打破了两人的沉默,白心伸手合上谷主掌中的金盒,道:“我先回避一下,不要忘记我说的。”
术士毫无预兆地消失在两人眼中,谷主回过头看着静立的采桑,将一件物什交到她手中道:“简杨有事耽搁来不了了,托白心将这个交给你。”
采桑微红了脸低着头接过,一瞬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自从三年前知道林肃远再也不会出现后,她以为自己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同时,她也以为自己已经心如死灰了。
简杨是在避难丽水城的时候认识的,他是拜月教的教徒,也是白心的弟子。类似他的师父,简杨也是个安静的人,看到谁都会笑起来,清秀的脸偶尔也会因为一句玩笑话而腼腆失措。
已经三年了,除了白心使会到谷里拜访谷主,就只有简杨不时会到卮春谷,然而,他们从不会一起来。在白心使的面前,简杨永远都是恭敬顺从的模样。
他尊敬白心使。
这是简杨告诉她的。简杨会告诉她一切关于他的事,会小心地哄着她的情绪。简杨为她做了很多很多。
采桑一直都是知道的,只是她还没有准备好接受这份感情。
林肃远走后,她一直都认为世上只剩下她一个了,什么都不会再动摇她的决心。
唯独在简杨身上她做不到。即使她将自己的过往都和盘托出,而简杨的答复更简单得让她感动:“我等你,多长时间都没关系。”
等到百年之后,是不是也会是幸福?
采桑不知道,但是她不想让他一直等下去,答复就在她口中,只是每一次都说不出来而已。
就像谷主一样,采桑握着手里的东西无言以对。
“我们去看看吧。”谷主只是淡淡地开口打断采桑的思考,不去追问。
走进屋子,谷主就看到了陌生的面孔。来人立刻起身长揖,庄重的态度让一旁的待月忍俊不禁。
“公子不必多礼。”谷主也不饶舌,一坐下就问:“公子前来所为何事?”
眼前的谷主既没有寒暄,更不问姓名,孙迩反而愣了一下,还是依礼介绍道:“在下孙迩,秦岭医圣孙氏后人,令尊是家父的五伯,小生该是谷主的侄儿,应叫谷主一声姑姑”
提到秦岭的时候,谷主不置一词,虽然算来他们确实有血缘关系,但是自认事以来,亲情在她的记忆里太淡薄了,以至于她向来就认为自己是孤身一人。突然间来了一个看起来比自己还要大几岁的侄儿,反而觉得有些可笑,说道:“那倒不必了,家父的事我一概不知,受之有愧。”
感受到谷主不冷不热的态度,孙迩也不再勉强,只道:“那谷主就直呼我姓名好了。不瞒谷主说,此次在下拜会卮春谷是为求医而来。”
“既然你是孙氏后人,医术定然不会逊于常人,更何况,孙氏门中不乏医术高明之人,你恐怕找错人了。”谷主有些不明白白心的话了,和陌生人到陌生的地方,她并不期待有这样新奇的见闻。
孙迩此时脸色陡然变得凝重,离座跪拜在地道:“孙迩医术不精,有辱孙氏门楣。此行正是为我玄机阁阁主求医,恳请谷主能够为我阁主诊治。”
从师父处了解到孙家的传人往往医术远高于普通的医者,而能够让孙迩也感到棘手的难题,谷主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真得能够妙手回春:“你家阁主所患何病?”
“在下到这里求医是有原因的,但阁主的病情是机密,不方便透露。恳请谷主答应,否则孙迩就长跪不起。”孙迩神情严肃地补上一句,叩首匍匐着。
“哪有你这样求医的!病人既没来,又不肯说出病情,就算是医仙医圣在世也无从下手。我看你就是来找麻烦的!”待月一直听着,此刻耐不住性子脱口喝道。只要有她在,就不允许任何人在卮春谷撒野。
“在下所言句句属实,谷主慈悲,救我阁主性命。”孙迩跪在地上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恳切地看着谷主。
这样的求医确实不同寻常,谷主猜不透白心话里的话,又是沉默半晌。
谷主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开口道:“我答应你。”
“什么!”听到谷主这样的答复,身旁的待月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叫了起来。
不理会待月的一惊一乍,谷主继续说道:“但是,你要先告诉我,我们要去哪里?”
孙迩此时才抬起头,快速地扫视了室内的几个人,沉声道:“金陵,玄机阁。”
秋情张了张嘴,看着谷主却不说什么,很多事情她都知道,但却不能了解谷主的心意,她通学玄卜之术而无法改变天意。
而,天意加人情,更是挣不脱的劫。
“好,秋情,你去准备一下,我们明天出发。”
听到谷主的许诺,孙迩依旧咄咄追道:“事态紧急,请谷主能够在今天尽快启程。”
这么急吗?秋情微皱了眉,看到谷主点头便挤出一个笑容,道:“我这就去准备。”
又是一次离开卮春谷,和上次一样,谷主依旧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想来,每一次离别大抵都是如此。
习惯了安宁平静的生活,一旦动起来更觉得疲倦。
“你知道吗,在我看来,你料事如神就像天赐的预兆一样。”避开孙迩,谷主知道在哪里能够找到白心。有时候她觉得,他们了解对方就想了解自己。
半山腰的凉亭前,白心拈着一瓣白莲迎风而立,春末的岚雾还未完全散去,青葱的竹海微微摇动,隐约有沙沙的摩挲声从风中传来。
“你看到的只是表象,每个人都是天赐的,每个人又都是被遗弃的。知道的越多就会有越多的烦恼和麻烦,所以,你只要这样就好,知道吗?”白心定定地看着谷主,能从她脸上看出眉间的灵光已黯淡不少,连旷汐也只能做到这样的地步,他更是无能为力。
谷主不知道如何去回答,白心说的话往往就是这么深奥,足够她回味很久。
“好了,我也该走了。保重。”
“保重。”谷主目送着白色的光亮消失在晓雾里,回身看着来到身后的秋情,往前趔趄两步抱紧了她,将脸深深埋进对方怀中。
有些错愕的秋情很快就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笑着拥住微微颤抖的人儿,任由她抒发自己的情绪。虽然老谷主过世多年,这位新谷主撑起了卮春谷的门楣,但是秋情还是看得出这位新谷主依旧只是个孤独的孩子。她一直在强迫自己假装坚强,一个人默默地承受各种的孤单和压力,隐忍,并且脆弱。这般敏感的孩子终于能够在别人面前发泄自己的悲伤,无疑让秋情觉得安心。
“一切都会没事的,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想说的话秋情也不会说出口,谷主需要的只是一点温暖,过于炽热的安慰反而会让她惊吓更封闭自己。而且太重的承诺会成为她的负担,谷主对每件事都太认真了,尽善尽美原本就不可能,对自己苛刻的要求着实让她费尽了心力。
这样就好,还只是个孩子啊。
一路东行了数日倒也相安无事,在各驿站能够换到最好的马匹、得到最好的饮食补充,孙迩一路上安排得妥妥帖帖,秋情等人没有什么抱怨,反而是她的准备让孙迩无可奈何。
谷主身子不好,路途遥远又恐不安全,故而秋情只留采桑和月相在谷中料理事物,待月、明絮和她随谷主同行。虽然谷主起初反对过,但她一再坚持也就同意了。临行前蓍蔡的结果她没有告诉任何人,而白心使的首肯更证实了她的占卜,生有此劫,只看命途。
明絮守在车外,同行的还有孙迩带来的两名护卫,除了孙迩,谁也没听他们说过话。
秋情对她们要去的地方略有了解,而且,老谷主就是从那个地方出来的,莫不是命运之手又要将谷主推回到那里继承使命?只是一旦和那里有了瓜葛,往后免不了血雨腥风啊。
“小心!”车中秋情微微出神,车外突然传来顿喝声,只听得刀剑清脆的撞击声,冷峻的风割裂马车顶,眼看就要塌下来。顾不得外面会有什么埋伏,秋情拉着谷主和待月就跳下车。
南疆山路多崎岖,此事在狭窄的山涧,三个人更无处躲藏。此时除了孙迩守在她们身边,明絮和随行的两名护卫合力对付突袭的黑衣人,然而和三人之力也很难将对方压制,甚至占不到几分优势,可见对方实力浑厚。
冷眼看到孙迩比她还紧张,秋情就地捡了一块石子画起阵卦,然而还未等她完成,垒砌的石堆轰然掀翻,带着凌厉的剑气弹在她身上。胸中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秋情忍着痛扬起手按住了袖箭。
剑光从她身边滑过,灵巧地绕过孙迩刺向谷主,明絮的剑也如鬼魅般跟在男子的身后,却在对方的剑锋划上谷主咽喉的时候停住了。她已经很久没有遇上这样的对手仅管剑尖对准他的要害,却不敢再进一分,手中濡出了不少汗。从一开始他们就看出男子的目标只在谷主,但对手的能力完全超过他们,胜负如此明显,而他们只能这般狼狈。
“不!”眼看着剑锋划出赤红的血痕,跌坐在一旁的待月惊叫起来,脸色瞬间惨白。
男子愣住的同时,孙迩更是吃惊地看着待月,随即迅速一挥手,两个侍卫会意地离开男子,先行一步换了阵型,守护在真正的谷主前面。
反应过来的男子长剑一横,还未等他再出招,眼前的假谷主就裂开嘴笑了,忽然间头昏脑涨的他扶着剑就跪倒在地上,不忘狠狠地瞪着狡黠的黄衫女子。
“想打我们谷主的主意,你还嫩着呢。”一出声待月就装不下去了,取了面具得意地打量着自己的俘虏,顺势往对方肩上拍了拍。
不曾料到,男子虽然中了待月的迷药,还能够出手袭击,指如游蛇般掐住待月的喉咙,将她反推在胸前。
秋情扶起几乎萎颓的谷主的同时,待月自然不会束手就擒,右手指间银针狠狠扎入男子手腕,左肘向后一顶。如她所料,男子闷哼一声顿时失了气势捂着胸口跪倒在地上,而明絮的剑就抵上他的脖颈,以防他再有行动,也等着谷主的命令。
“待月,你没事吧?”看到带月那样大胆的行为,谷主脸声音都带着颤音。
待月摸了摸脖子,还在火辣辣地痛,但也只是皮外伤,一撇嘴满不在乎道:“我没事,不过要不是他早就受重伤了,我还真不是他的对手。”
中了曼陀罗的毒,男子神志已有些不清,双眸却恶狠狠瞪着谷主,分明是摇摇欲倒偏又强撑着。
“我们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何偏要取我们姓名?”秋情扶住谷主,和陌生的杀手保持一段距离。
“让众位受惊了,此人与玄机阁向来不和,惊扰到各位实在对不住,这里就交给我来处理吧。”孙迩虽然彬彬有礼,隐约之中却让人觉得不舒服。
明絮在一旁冷冷接道:“孙先生想如何处理?便是这里所有人联手,也不是他的对手……”
从一开始,明絮就知道自己不是对方的对手,她能够全身无恙不过是因为他的目的不在她。而且他处于现在的劣势,明絮也不能够保证她的剑能顺利地夺他性命。他在拖延时间以求恢复,但是除了僵持,她还没有更好的办法。
“谷主!”明絮一直盯着男子,话还没能说完,就听到几个人同时惊呼,回头的瞬间谷主已经经过她身边,蹲到男子面前,枯白的手搭上对方脉搏。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杀我,但是你受伤了,我是大夫,我会尽力救你的。”谷主不急不缓罔若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态度让男子愣了一下,握剑的手攥紧了又松开,反复几次。
谷主只专心把脉,其他人看得心惊胆战,孙迩好几次张口欲言,想了许久才拱手道:“时间紧迫,还请谷主尽快启程。”
谷主已经在探看对方的伤势,孙迩催促了几次,才从怀中取出一面令牌,看着他道:“孙先生,伤者为大,我若不救于心不安。既然孙先生来自玄机阁,不知这面令牌可不可以……”
孙迩和两名护卫都有些惶恐地退后两步,就地跪下道:“谷主请将玄令收好了。在下惭愧,不敢打扰谷主行医,谷主请自便。”
谷主再蹲下为男子治伤的时候,对方的目光更冷了,倒是第一次开口说话了:“你和舒月风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你会有玄令?”
谷主已经让待月取来几瓶药,交道他手中道:“令牌是一位故人送的,至于你所说的人,我并不认识。”
男子冷哼了一声,表示并不相信,谷主也不介意,继续说道:“我不知道它有什么作用,但是我应该用不上。如果他对你很重要,就送给你吧。”
听到谷主的话,很多人脸色都变了。秋****言又止,看着男子无言地站起来转身离开,再看看他们一行人的狼狈样,忍俊不禁招呼大家上路。
烟柳画桥晴日媚,亭台楼阁酒旗招。
入夏伏热,也没有挡住金陵城里的熙攘喧嚣,端坐在车中的女子并没有像待月一样好奇地打量新鲜的地方。热风从掀开的帘外侵入,带着花草的甘味、带着湿润的水汽。行行色色的行人穿梭往来,喧闹的吆喝声和嬉笑声不绝于耳。
越往城中行去,秋情发现谷主越不安,紧紧攥着手里的帕子,几乎将它绞碎。
马车戛然停下,谷主一震抓住了秋情,求救似地看着她。
终究还是在意的啊。
秋情反握住那双惨白的手,笑着道:“谷主,我们下车吧。”
她们都是第一次站在玄机阁前,朱门高户,在喧闹的长街上占尽了繁华。
发怔的谷主由秋情搀着走,直到秋情停下来,看到孙迩的邀请,她才放开了紧握秋情的手。
她毕竟还是明白的,有些事情她必须独自面对。逃不开就只能正视,趁她还有勇气,不妨多看看多听听。
走进玄机阁主楼她才发现这里并不像想象中那般阴暗,装饰精美的屋内站了两列人,在最里面还坐着几个人,隔着璀璨的水晶帘,看得不甚清晰。但是珠帘后有一双眼睛紧盯在她身上,她觉得似曾相识又有些陌生,引得她也移不开目光。
然而这里异样的冷酷却渐渐打掉了她的念头,只是沉默地等着接下来的事。耳边嗡嗡似有人在呵斥,她听不进也不想听,秋情的告诫此刻全用不上了。
所有人都在听着舒二小姐的斥责,孙迩喏喏应答着,当话题指向谷主的时候,谷主却还是兀自发愣。
“见了阁主还不下跪,放肆!”舒二小姐说第二次的时候,声音冷得如千年寒冰,她觑眼看了看座下众人,轻轻哼了一声。
隔着水晶珠帘,谷主最先想起来的居然还是白心,他仿佛永远都能预知未来,然后平静地为她揭示片刻的美好。她还记得那张脸,可是她现在看到的只是冷漠,如同水晶珠帘冰冷的寒光,虽然夺目,却闪花了眼。
在这栋雕梁画栋的高阁,一切都富丽堂皇,一切都无比陌生,她只是等着,等待完成自己的责任,然后离开这个她并不喜欢的地方。
静默。
在玄机阁里,沉默很安全,也很危险,沉默后的爆发决定每个人的命运。
剑无声出鞘,青光交叠间干脆的撞击声终于拉回谷主的思绪,珠帘微微晃动而三柄长剑颓然垂下。她未动,而那人就站在她面前,手中寒剑因生生隔开攻击而轻颤。
她听得他冷言道:“不得无礼!”
再看她时却柔了声:“对不起,吓到你了。”
早就知道她会无言以对,舒月风也不在乎属下的惊讶,拉着谷主走出玄机阁,他想要安静,想要一个只属于他们的地方。
门外,秋情等人一直候着,舒月风护着谷主经过她们身边时候略一点头,秋情也笑着回礼没有多问,也没有跟上去。
舒月风牵着她的手,她并没有挣脱,这样并肩走着,他突然又不急了,满意地看着低头无语的谷主,就这样一路走下去,去往一个只有他们的地方,无纷无扰。
行至后院幽静的角落,一片青竹隔开了雕梁画栋,中间一条白石小路蜿蜒通向深处。再往里走豁然开朗,一座两层小楼古朴素净,三面植了杨柳而前临清池,池中青莲已然是亭亭玉立,青苞初生。简朴的木桥一端通向小院,一端就在他们面前。
谷主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幽境,一如卮春谷的宁谧。
“喜欢吗?”舒月风浅笑看着谷主,他读懂她的眼神,虽然她不说。他一直为她准备的境外之地,有朝一日就想和她一起,如现在就好。
“我、我只是来行医的。”谷主觉得口干舌燥,她认为自己应该应和一下,却又不知怎么接受这样的亲密。
她不确定,眼前的人是否真的就是卮春谷里那个不惹浮尘、不点秋水的玄。他身上的气息从一开始的陌生逐渐变得熟悉起来,可是还是有一些隔阂横亘在他们中间。
她的畏缩让他迟疑了一下,盈盈的热切略淡下去,但仍掩不住内心深处的希冀,也不去催促她:“我就是你的病人,又要再一次麻烦你了。”
忽然之间,舒月风主动将谷主拥进怀中,她的青丝蹭在他脸上,淡淡地,带着些微的青木香:“但是,在此之前,请听我说,只要听我说就好……”
“你让我很吃惊。”月湖上,红衣教主站在前任大祭司经常站的地方,不同的是此刻华月金影莲的莲叶将她团团围住,因此白心几乎没有注意到她。
妖娆的女子还是青春容颜,额间一抹金月高贵华雅,和胸前的新月璧遥相呼应,将身侧邪佞逼退开去。
二十余年间,她从教主被裭为赤华使,如今再度主宰拜月教和南疆。而他依旧是白心使,对拜月教尽忠,也为她尽忠。
“教主有何指教?”他们还是会偶尔一起到南疆的某个地方凭吊一些人一些事,但是在灵鹫山上,她就只是他的教主。
龚玥款款走过来,难得地提起故人:“云逐还好吧?”
三年来,龚玥不再找过谷主,如同她从不认识这个人一般,偶尔白心提及,她也会立刻岔开话题。
“嗯,她现在应该已经抵达金陵了。”白心浅笑着回答教主,在后者看来他还能笑得出真难能可贵。
“那、你还好吗?”
“我?我能有什么不好?世风良善,闲暇人尔。”白衣的术士不经意地回避教主的问题,这样直白的质问的确就是龚玥的风格,霸道地掘出她想了解的阴暗面。
假话连篇!
龚玥冷嗤一声,和白心并肩走在月湖净白的沙滩上,不觉感叹道:“你那么在乎她,为什么还让她走?你明知道……”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但这些预言就不必告诉她了。如果她知道自己一旦离开卮春谷就再也回不来了,是坚决不会走的吧。你比我了解她,又何必问我。”对一个一直徘徊在生死边缘的人,预见到了死亡同样也是很残酷的事情,白心不愿再次说出那样的真相,他为她惦着就足够了。
“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不会让她离开半步。你完全可以给云逐她想要的一切,那个人却不一定给得了。”龚玥左手托出一只小小的蜉蝣星萤,笑意盈盈送到白心面前,白日里细微的萤光几乎不可见,青绿色的虫子安静地蛰伏在微合拢的掌心。
白心只看了一眼龚玥空荡荡的右衣袖,笑着摇头道:“我不是你,不会毁了自己所爱。再者,她其实还在想着那个人吧。”
“连你也看出来了,当事人自己往往却不明白。”龚玥耸耸肩一脸不在乎,摊开了手掌,任脆弱的星萤消弭在太阳下,只是,现在她很好奇,“难道,这三年里你就没给她留下点什么?”
白心也不直接回答,反问道:“如果我说,我对她就像对玉波,你信吗?”
不需要考虑,龚玥直接就回答:“不信。”
“那就不要信好了。”白心微叹了口气,还是笑着继续道:“或许,我在等她明白;又或许,我在等我自己明白。”
究竟谁又能够明白呢?
“这才是我们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