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仅仅在半天的时间里，我和小隐已经把长沙城横穿了两次，终于在暮色四合的时候回到了校区。由于已经错过了食堂晚饭的时间，于是干脆在后湖的文哥烧烤摊旁坐了下来，点了一些肉串和一瓶酒，说了很多的话。带着微醺的醉意走回升华公寓，一轮银白色的弯月突然在眼前锐利地一亮。它从夕阳坠落的方向升起，在璀璨的群星之间游移行走，此时正悬挂在中南鸟巢的上空。银色的皎洁月光，巨大的鸟巢背影，还有西二环的昏黄路灯，在这一刻融为一体，动中有静，明中有暗，其间悲喜生灭。连续四十八天的高温终于刷新了四十度记录，只是烤焦了城里城外，却从未温暖人心。
七月份在家里过暑假，妈妈总是隔三差五地要说上一句，假期就应该在家里好好呆着，不必老是去参加这个集训那个比赛，家里每天下一场雨，长沙已经一个月没落下一滴水，何苦去受那份罪呢。每当母亲这样说起的时候，我总是笑嘻嘻地满口答应着，想法并没有变迁，只是心里觉得甜滋滋的。没有哪一颗心是不喜欢被关心的，只是除了家人以外并非每一个人都愿意或者懂得去呵护另一颗心灵。在长沙最为炙热的时候我依然回到了这个地方，和队友们一起全力以赴。一个人在彼此的生命里容易记住的时光，往往不是那些舒适惬意而懒散的日子，而是一些咬牙切齿着往前冲的时刻。
每天早上醒来的时候都感觉得到汗水蒸发在皮肤上结下的印记，于是每天都是冲一个凉水澡后再带上几包饼干和沙琪玛出门。中午回来时会先把毯子打湿挂在窗前抵挡热浪，接着在地板上倒上一层水，然后冲过凉才敢在宿舍里坐下。而晚上虽然是打地铺，地板上的余热依然会透彻凉席继而灼痛皮肤。我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南方孩子，可我从未经历过这般炎热的夏天。尽管如此，我依然安静地踩着自行车在香樟树下斑驳的光影里前行，路过南校荷塘的荷香四溢，路过民主楼前五彩缤纷的鲜花盛开。尽管如此，校园里依然人来人往，有集训的，有暑期班的，有做兼职的，当然也少不了考研党和游戏党，不同的人走着不同的步履节奏，走在盛夏的同一片晴空之下。
许多打动人心的故事开始时往往都是美好而宁静的，毕竟三人组合里有一个强大的程序员，一个勤奋的模型工作者，再加上我这个最佳苦力，众多迎面而来的问题往往也同时可以迎刃而解。尽管稍有忙碌，但多少还能从容应对。辉少来长沙玩的那几天里我只是把他送到各个景点后就回去上课了，连他坐火车回中山大学时我也因为答辩而没能前去送行，幸好辉少是个豁达大方之人，我也不必太过在意。只是每一个故事里总要出现灰暗的入侵，硬是可以轻易地把原本光鲜的色彩尽数抹去，在心灵一瞬间的动摇之后自信的城墙轰然倒塌。第一次模拟赛时轻松斩关大家的心情都很明朗，第二次模拟赛时连续三天的一筹莫展着实沉重，再加上国奖级团队在会场上骄傲的微笑，心里瞬间五味杂陈。
集训期间难得有一个空闲的下午，尽管窗外热浪压城，却仍然迫切地希望出去透透气，于是和小隐一起外出。假期里小隐一边辛勤地做着家教一边在物理楼给导师做事情，整个七月份忙忙碌碌也未曾走动，因此在我和他讲起这个想法的时候一拍即合。长沙是一座由三根肋骨架起来的城市，从粗略上来看，银盆岭大桥架起了科技中心和政治中心，橘子洲大桥架起了商业地段和旅游地带，猴子石大桥则架起了居民区和学生区。三座大桥顺着湘江依次建造，蚂蚁一般的人群每天便是在这三座大桥上来来去去，让这座城市得以运转。而这次我们去的地方，是被这座城市遗忘的角落。
二
七十年前在潇湘楚地上燃起的那一场大火，把一座绵延了两千年历史的文化名城化为灰烬。今天的整座长沙城，只不过是在一片废墟上重建起来的钢筋与水泥混合而成的森林而已，全民娱乐的浪潮一波高过一波。人们似乎对那场大火并没有什么记忆，也并不认为今天的娱乐和昨天的历史要扯上什么关系。除了原来郊区的岳麓书院以及城内的唯一遗址天心阁之外，其他的全部遗留也在城市扩建过程中尽数拆除。我们就这样站在十字路口，路口的四个位置分别放置着四块碑，分别是左宗棠故居原址，张仲景祠，三公里老街，清湖南贡院旧址，除此之外一无所有。每一块石碑的最后一行字都写着这些建筑在某年某日因为城市扩建而拆除。看着周围高楼林立和车流不息，四块石碑覆满尘埃，小隐感叹一句，这才是真正的废墟啊，余秋雨要是来过这个地方，他的那篇《废墟》就不会那样写了。
我只是人世里一粒太过渺小的尘埃，也许我的生命在这世间走了一个轮回之后也毫无例外地化为乌有，可在这生命过程之中的悲伤与欣喜却依然在某些时刻充斥整颗心灵，弥漫整个天地。我的灵魂始终是好强的，却总在某一个瞬间感到疲乏无力，那种颓丧感渗透到身体的的每一个细胞。我不喜欢太过摩登或者过于原生态的事物，更愿意去追寻一个真实的人在时空中留下的真实足迹。我怀念那些高大的背影，那些高贵的灵魂，他们或许本也是平凡的，只是幸运地撞击了一个宏大的时代，撞出了一声粉身碎骨的绝响。站在左宗棠故居原址上，怀想起那个抱着一口棺材为他孱弱的国家击退强敌收复疆土的老人，他不会想到，多年以后，会有另一个湖南子弟也抱着一口棺材在这片国土上反腐打黑，以一人之力捍卫一个国家的原则。他是晚清的名臣，他是新中国的总理，都抱着一口棺材，都有着湖南人的刚烈。在十字路口的对面，是张仲景当年写下春秋留名的《伤寒杂病论》的地方，他当时面对的境况不也是一样的艰难吗。“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在每一个可以选择放弃的时候，他们都选择了勇往直前。
杜甫是小隐最为喜欢的一个唐朝诗人，因此在登上杜甫江阁之后明显兴奋了起来。小隐是这个浮华时代里难得一见的学问人，也是我所见过的唯一一个做到了陈寅恪口中自由独立之人，更为难得的是，一个物理系的学生写出的律诗竟可以让中文系的教授汗颜。他在阁楼的栏杆上凝望这些山水洲城，湘江水面碧波荡漾，橘子洲与岳麓山相互映衬，盛夏的阳光肆无忌惮地铺张挥洒。江阁的诸多角落都贴着杜甫所写的诗文，我们对其一一进行了谈论。记得小时候对于唐诗浑然不知却拿一只笔在那些明亮的句子上勾勾画画，简单记完之后便以为已把三百首收入囊中。直到在一次极不顺心的归途中，望着车窗外一片茫然，才突然之间读懂了陈子昂。后来也不再喜欢岑参和王昌龄了，反而在王维的诗里面流连忘返。关于那个国度，关于那些诗人，一言以概之，是活力，是精神。小隐凝望江畔许久后回头看了一眼，高楼大厦依旧林立，人群车流川流不息，熙熙攘攘之间沉闷燥热，于是叹息着说了一句，大煞风景。之后在玉泉寺也差不多如此，一个应该空灵寂静的地方总有一个浮华喧嚣的缺口，格调极为尴尬。曾国藩多聪明啊，跑到郊区的桐溪寺后山下葬，左宗棠则安息在浏阳河边，黄兴和蔡锷魂归岳麓山，都觅得了一个清净之地。
除此之外我们还去了新民学会旧址，这个红色故地今日已经不能用冷清一词来形容了，除了我们两人之外再无人影。对于此类的红色旧址我也是欣然前往的，从不以刻意的批判和不合逻辑的否定来标榜自己的见识，只是对于宣传媒体的弄巧成拙觉得可笑。我们看一个人，说一件事，不应太过于依赖感情色彩，要依靠良心。他们中许多人在粉身碎骨之后依然无名一场，只是他们做过的事情在这片土地上总会生生不息。一个民族过于麻木或者太容易被煽动都是极为危险的，时至今日这种危险也没有消失，只是从一个极端走到了另一个极端。这就是今天的全部行程了，从岳麓区坐公交到开福区，从雨花区走到天心区，沿着河东河西，两次横穿长沙城。今天是连续高温四十八天中第一次市区内温度突破四十度，而我们就在这样的环境下顺着沿江大道一直暴走，口干舌燥下还顶着炎炎烈日，最后走到一座山脚下的居民小区里的杂货店里买到一瓶水，瞬间如有解脱之感。那个小区和周星驰电影《功夫》里的贫民窟极为类似，却刚好处于长沙的市中心包围中，这也让我们对于这座城市有了另一个层面上的认识。
去年的这个时候，长沙城里陆陆续续的开始了反日游行，抗议日本政府在钓鱼岛问题上的无耻行径，其中有一条游行标语的一句话让我记到了今天，上面分明写着“长沙是英雄的故乡”。姑且不去数历朝历代的陈年旧事，仅仅看晚清民国以及新中国这三个时期，晚清的四大名臣，民国的辛亥先驱，新中国的第一代领导人，不都是这些人吗？我们生活在一个断层的年代，再也没有一个强大的根系来维持水土，土地上荒草迷离，乱象重生。我敬仰那些雄健有力的生命，我也相信终有一天，英雄的骨灰会在这片面目全非的土地上复燃，他们的灵魂如同璀璨的星光照耀这座城市。
三
回到校区的时候，从公交车上下来，傍晚的余热依然能让人觉得难受。一下子回到现实之中，心底里突然生出一种失落感。想起电影《一一》里面吴念真让人印象深刻的两句话，一句是“好不容易睡着了，怎么又把我弄醒了，然后又要去面对那些烦恼，一次又一次”，另一句是“我从来没有爱过另外一个人”。也许世界真的很大，只是在我们彼此面前展开的就这么一点，即使把整个世界想通想透了，我们还是要去面对现实生活中真实存在着的问题。时间之流，空间之框，当一个人在抽象世界里走到旅途的终点，再往前迈进一步便又回到了当前的生活之中。
在文哥烧烤摊吃东西的时候，小隐明显有点醉意，说了很多很多的话，讲到他这段时间刚写完的几篇小说，他在做的研究，以及他对于终极理论新的思考。我一边埋头填着肚子，一边在模糊的视线里看着路上人来人往，一边和小隐交谈。两年前刚认识小隐的时候，两人都是意气风发，不可一世。两年的时间过去之后，小隐是一股劲钻到了物理学的深处不问世事，而我则在世事之间犹如浮萍雨打浮沉。只有在这样的时刻才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一个真实的存在，一旦离开这样的氛围起身离开，周遭的喧闹又湮灭了一切。那些曾以为真实可触的理想主义，那些美好的憧憬与心情，在匆匆流过的岁月之河上消融分散。在两种不同的方向上，我们却有一种相同的失望和苦闷。
这是我在搬进新寝室之后写的第一篇文字，当我在暗夜里敲击键盘的时候，陪伴我的已经不是西二环和清水路上的昏黄街灯，不是漫天的星光和朗朗的明月。窗外伸手可及的香樟叶缄默不语，在月光下安静地沉睡。翻出christopher和林夕合作的那些歌曲来听，总是被轻易地触动情怀。绵密铺开的旋律，一针见血的歌词，怪不得首首都是全城大热。长沙虽然名为星城，但记忆里总是大雾弥漫的，也只有在这样盛夏晴朗的夜空里才看得到群星璀璨，月色银白。困意滋生的时刻，恍惚之间听见张敬轩在唱着：回忆这理想不够理想，沿途逛世间一趟只能向上。
明明是猛烈的阳光炙烤了这座城市四十八天，为何星城的月色却是如此冰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