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建辉：“不用说西弟小漾在觉察到社会人情关系背后复杂的阴暗面之后已经变得小心谨慎了许多。她不知道是教育局的局长派人来试探她的，还是胡老师派人来试探她的，抑或是吴胖子本人来试探她的，或者就算不是，她也应该对这其中的很多事保持缄默。因为她在和胡老师谈话时发现，她不希望她是一个有背景后台的、世事练达的，而希望她不管听到什么、看到什么、想到什么，都会保持缄默。”
吉丫：“是这样的，因为写作的需求和某种她还很模糊的社会责任感，她需要进入他们的内部，了解更多。所以说，有时候妥协并不是懦弱。
“第二天清晨，西弟小漾正打算放松一下，带着壮壮到外面河边捉小鱼回来喂养。胡老师给她打来电话，带着急切和埋怨的口气说：‘要出发了！你不记得我对你说过的事了吗？’
“因为没想到她会亲自打电话来追问她，西弟小漾不由支支吾吾地说：‘我、我不知道您的电话号码，我把它弄丢了，不知道怎么跟您联系。’
“‘那你现在就过来！紫荆路16号，到了门口给我打电话！’
“西弟小漾还没见过这么强势的人，完全是命令式的口气。放下电话，齐文允问：‘怎么了？’
“西弟小漾说：‘胡老师打来电话，要我去她家，现在就去。我还真是没见过这样的人，我不去找她请她帮忙还不行了。看来她是真的关心我，对我的事情上心，否则不会这样生气。’
“‘那你打算怎么办？’
“‘去！’
“‘带两万块钱去？’
“西弟小漾看了他一眼：‘你有两万块钱给我带去吗？我只有这几个月补课省下的五千。’
“西弟小漾放下渔具，到卧室里换衣服、准备钱。
“‘带五千块钱去？她会把你放在眼里？’齐文允走进来，掩上门问。
“‘她如果不要，那更好！我一分钱都不会损失。我并没有求她帮我，是她自己要帮我的，那我要拿多少就是我的事。再说，就算没有她，我相信我自己也能考得上。’
“‘那你为什么还要去？’
“‘不去就得罪了人，让她疑心我有其他的门路。再说，我还想知道她到底是要怎么样帮我。’
“‘好，你去也好，这样就万无一失。’
“紫荆路是全城最富有的路，所有的楼房都是花园式别墅。因为住在这里的人多是官员，有一段时间曾引来全城老百姓的非议。但现在议论已经过去，没有谁再认为这是不正常的——现在都是各顾各，谁管谁是正常还是不正常呢？就算是不正常又能怎么样呢？西弟小漾在16号楼的门前按了按门铃，然后进去。花园里摆放了一些盆景假山，一条弯曲的小石子的路通向正面主房。西弟小漾提着裙子踏上有宫殿式柱子的台阶，走进里面富丽堂皇的大厅，感觉自己就像个王妃，所有的富丽只是为了映衬她的高贵——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胡老师身着家居服正在指点人擦拭和重新摆放物品：‘轻一点儿，可千万不要打碎啊，这些东西可都贵得很！’可尽管如此，西弟小漾也不觉得她高档到哪儿去：她男人一样矮墩的身材，眼睛鼻子嘴巴挤成一堆，稀疏的短发因为没有吹，像刚割过的被人踩过的稻草茬。
“见西弟小漾那样自信地进来，脸上身上都带着笑，她不满地对西弟小漾说：‘你跟我到厨房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西弟小漾很顺从地跟她进去了，听她说：‘别人都是千方百计主动找上门来，对我说，只要我能够帮他，花好大价钱都行。你倒好，要我亲自打电话！’
“西弟小漾笑笑，假装很难为情地说：‘我主要是，主要是凑不足那笔钱，才不敢，不敢来见您的……’
“胡老师叹了口气，好像受了天大的冤枉似的：‘我帮你，是为图你的钱吗？你有多少拿多少就是！你要是没有，一分钱不拿也行！我是看你是个人才，不忍埋没了你，所以才打电话给你！’
“‘我知道，所以要谢谢您！’西弟小漾说，从包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五千块钱，恭恭敬敬地递上。
“胡老师警惕地看了外面一眼，问：‘多少？’
“‘不好意思，只有五千。’
“‘我要是靠你这五千块钱能办得成事情？’胡老师叹一口气，‘不过幸好有那几个人垫底，每个人都是两万块钱，否则我简直是在做亏本生意！我啊，就当是顺带帮你，谁叫我们有缘，一看到你就觉得不忍呢？’
“西弟小漾低头笑着没有说话。胡老师又说：‘我带你到楼上去见见我家的那位。本来他是不肯答应的，说对你一点都不了解，不知道你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可靠不可靠等。是我好说歹说，说你是怎么有才，人也是清水芙蓉一朵，绝对不会是那种乱说话的人，他才答应。’
“西弟小漾想：‘果真是这样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应该是越不见他他越安全啊！’
“西弟小漾跟她上楼，走在回旋向上、有漂亮铁艺扶手的楼梯上想：‘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因为无数次，胡老师曾说过，他是一个极其优秀难能可贵的人，作为他的妻子，她不仅爱他，而且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世上你们不会再遇到第二个像他这么有涵养的人。’她对西弟小漾说。西弟小漾当然明白她这次喊她上去的目的：不就是为了炫耀她确实有这么一个男人吗？二楼也有一个很大的客厅，有人似乎正在他们的卧室收拾什么。
“胡老师朝里面喊了一声：‘蒋权，我把她带来了！’然后对西弟小漾说：‘他一会儿就要出发到外地去出试卷，一直到考试结束分数出来后才能露面。’
“西弟小漾想的是：‘他这个名字也未免太霸气！’然后就见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穿戴了整齐出来，果然是一副气宇昂然相貌堂堂为官者的模样，她琢磨着喊了他一声：‘蒋权叔！’觉得要是喊他哥的话太不礼貌了。
“他微笑着很响亮地说了一声：‘你来了？’声音非常动听，西弟小漾还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动听的声音，温和、亲切，具有磁性，好像他们并不是第一次见面，而是很早以前就熟悉。
“‘那你们谈，我下去了。’胡老师说，因为她要下去招呼做清洁的钟点工，怕她做得不够到位或把什么东西打碎。但是这样一来就好像是有意把空间让给了两位初次见面要谈恋爱的人，而且让人感觉她就像是这个家的用人！蒋权没有回答她，他正在饮水机旁给西弟小漾和他自己倒茶。
“‘来，喝杯茶！’他请她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自己也在另一个沙发上坐下，那语气就像对一个比自己小很多且自己很喜欢的孩子。西弟小漾不得不承认，她是很喜欢这种感觉的。在他的身上，成熟、厚重、丰富的底蕴和他年轻的外表一点也不矛盾。单是他那宽阔结实的胸膛让人一眼望过去就有一种舒适的手感，就像一件做工精细质地柔软的纯羊毛衫。
“他很随意地和她谈起她的家乡：‘你说的是柳宗元《永州八记》里的永州？’
“‘是的。在永州，像《小石潭记》里这样的风景随处可见。我说这句话并不是炫耀的意思。如果你去了，真是如此。’
“‘这么说来，我还真是想去看看了。你家住在永州的什么地方？’
“‘濂溪县一个叫十里乡的地方，周敦颐的故乡。’
“‘周敦颐的故乡不是叫道州吗？’
“‘以前是叫道州，后改名为濂溪县，因县城里一条名为濂溪的河而得名。濂溪县一带是溪流的故乡，我们居住的山合村也是。几乎每座山下都有一条或数条溪流，清清浅浅地沁出，流向这里，流向那里，然后又突然消失，在哪个地方沁出。你如果沿着省道进入县城，会看到一座很大的“濂溪故里”的牌坊。’
“‘这么说来，你虽生在乡村，从小所受文化熏陶倒不少。’
“‘有那么一点。我父亲的书箱里有很多诗词书画的书籍，无形之中也跟着学了那么一点。’
“‘起舞弄清影……’
“‘何似在人间。’
“‘但愿人长久……’
“‘千里共婵娟。’
“‘无边落木萧萧下……’
“‘不尽长江滚滚来。’
“‘落霞与孤鹜齐飞……’
“‘秋水共长天一色。’
“‘多情自古伤离别……’
“‘更哪堪，冷落清秋节。’
“两个人每对完一句，就像遇到知音似相视一笑。
“‘把你的电话号码给我吧，我有消息的时候好及时通知你。’蒋权说。
“‘既然是这样的话，把您的电话号码也给我吧，我总得要知道是谁打给我的电话吧！’西弟小漾笑。
“蒋权笑了笑，拨了一个号码到她的手机上。
“两个人一起下楼。西弟小漾本打算在他的后面也走的，可他竟然回过头来说：‘你就留下来吧，陪胡老师多说说话。’
“因此胡老师真把她留下，从冰箱里拿出来一些毛豆，和她边剥边说：‘你知不知道，我们虽然是收了你们一些钱，但我们是在提着脑袋为你们办事情呢！’
“‘是，是的，我知道，你们要冒很大风险。’西弟小漾说。
“‘现在不比以前，查得越来越紧。他们四人小组里的人也是一个不信任一个，谁都把对方盯得很紧。所以做这件事要非常小心，还要千方百计避开他们的视线。’
“‘四人小组是干什么的？他们是哪四个人？’西弟小漾问。
“‘他们是去监督出试卷的，然后把试卷带回来。以前是教育局的刘静宜，人事局的王洪波，公安局的谢振宁。今年换了两个人，一个是人事局的何博之，公安局的胡海天。我听蒋权说，人事局的何博之还比较好说话，公安局的胡海天却是非常刁钻难缠的一个。教育局的刘静宜也是个非常阴险的人，蒋权和她出去过两次，深知她的为人，她是个只愿自己得好处见不得他人得好处的人。’
“西弟小漾现在已经知道刘静宜就是现任教育局的副局长，因此问：‘您的意思是说，她也在帮人？’
“‘哼，’胡老师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这几年下来，她不知在这件事上找了多少钱！恐怕连买我们这栋别墅的钱都有了。’
“西弟小漾想：那您这栋别墅的钱又是从哪儿来的呢？
“‘可是这样的话，为什么教育局的吴牟不是喊我去找她，而是来找您呢？’西弟小漾问。
“‘你说政工股的吴胖子找过你？’胡老师诧异地问。
“西弟小漾也想知道是不是她喊他去找的，就说：‘是啊，就在昨天下午，天黑要吃饭的时候。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透露这样的消息，说您可以帮我。’
“胡老师轻蔑地笑了一声，说：‘哼，他的两个侄女都是喊蒋权帮忙的。你是不知道他的一个侄女是多么愚蠢，考试后竟大言不惭地说这套试卷她都不知道做过多少遍了。可即便如此，她也只是考了五十几分，蒋权最后是没有办法，不得不买通改试卷的人把她的分数提上去才最后一名录取！为了她，我简直是寒心得要命，多花了钱是一回事，蒋权的前途差点就毁在她的手里。还有吴胖子这个人，也是一个一点都不诚实的人：他竟然在利用我们找钱！他对她们说我们每个人要收两万块钱的劳务费，可是他叫我们通融的时候，拿给我们的只是两万八千块钱，他自己从中就吃了一万两千块钱！’
“‘可是他并没有收过我的任何好处。’西弟小漾说。
“‘那他一定是知道我们的关系，故意卖个人情给你！’
“‘我想也是。’
“‘你说他为什么不去找刘静宜，而来找我？那是因为刘静宜收的费用比我们还高！而且一分钱不少！她之所以和蒋权过不去，也是因为我们抢了她的生意。’
“西弟小漾忽然觉得好笑得要命：这些个身居高位的，原来都是这么些个东西，眼睛里脑袋里看到的都是钱。‘那除了她，四人小组的另外两个也收吗？’
“‘这次参与进去的两个人不知道，以前的两个是收的，而且正是因为他们不检点，受到举报，今年的这次才没有参与。所以你想，如果只是单凭自己的能力考，好考吗？不说多，就说他们每个人收五个，四五就是二十，剩下也就是三十个名额的竞争。’
“‘那我考试时应该怎么做呢？你不是说蒋权叔要到考试以后才能露面吗？’西弟小漾表示自己的心里很没有底，对某些事需要再确认一遍。
“‘你放心，一切都已经安排好。明天天黑后，你待在家里哪儿也不要去，准备好考试要用的东西。我会打电话通知你到一个指定的地点，在那里，我会把考试的试卷还有答案拿给你们，你们就在那里吃和睡，把答案背下来，第二天早上，我再喊人开车把你们送到考场……’
“‘原来是这么回事。’西弟小漾心说，一切的猜测得到证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