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建辉:“这正是她身上苦难悲剧的根源,没有人理解她,可是她却是那么理解别人。当她自己遭遇痛苦时,她常常能把自己遭遇的这种痛苦忘记,看到别人痛苦,她却是那么悲天悯人。”
吉丫:“是的,所以后来她说,她更适合做普度众生的修女。而要当一个教师,也是来自这方面的心愿。
“第二天,婆婆红肿着双眼,揭开正在熟睡的小幽的被子,对西弟小漾说:‘你看,我昨天把她打成了这个样,到处青紫。’
“西弟小漾说:‘妈,我想和你好好谈谈。’
“婆婆问她:‘你想说什么?’
“西弟小漾小心翼翼地:‘我说这话你可不能生气,也不能怪我。我记得在一本书上看过,一个女孩要是过早和人发生了关系,会产生强烈的渴望,会控制不住自己,不管是什么样的男人。所以现在我们不能完全怪小幽不听话,而是应该想想怎么办。’
“‘那你说说应该怎么办?’婆婆问。
“‘找点事情给她做,让她收敛一段时间,再请人介绍一个男人和她结婚。这个人不要有钱,只要诚实可靠就行。’
“‘这件事情我不是没有想过,可是谁愿意娶她呢?’
“‘一个缺胳膊断腿或者是聋哑人瞎子都能嫁得出去,更何况她还是一个听得见看得见那么漂亮的人。关键是她一定要先改好,能踏踏实实地做事情。’
“‘小幽只是比你小两个月,为什么你们两个会相差那么远?’婆婆叹息。
“‘那是因为我没有一个像你那么自私包庇自己儿女的母亲。’西弟小漾心说。她希望婆婆能意识到自己的问题。
“春节过后不久,西弟小漾开学。通过残联,小幽被介绍到文山市一个玩具厂上班。婆婆自以为自己肩上的担子放下了,除了做那两顿饭照顾下班回来的丈夫,每天都打麻将。齐文允在乡下电站上班,上十天,回来休息二十天。他如果回来的时候西弟小漾还在学校,就买好了菜到学校去看她,和她住几天,周末再回来。但西弟小漾实在不愿意他去看她,因为他一去就要干扰她的工作,总是叫她不要那么认真地工作,学校的事情少管,说她只不过是一个代课教师,做好了也不是她的功劳。另外就是,他总是和学校的男老师以及附近的村民喝醉酒,回到住所后发酒疯乱骂人,闹得她整晚不能安宁。到最后她只好什么话也不说,请假陪他回家。但是在西弟小漾把齐文允喝醉酒发酒疯乱骂人的事情告诉婆婆时,婆婆却不以为然,反而指责是西弟小漾没有好好照顾他:‘现在哪个男人不喝酒?男人喝醉酒是很正常的事。这个时候你应该好好照顾他,给他弄点蜂糖水或白糖水喝,要不就给他吃一些水果。你看他在家里喝醉酒,哪一次我不是这样照顾他。喝醉酒是最难受的。’
“西弟小漾说了一句:‘既然难受,为什么还要喝?’
“齐文允只差没给她一巴掌,说:‘你还是不是女人?一点不懂得照顾男人!我娶你可真是瞎了眼!’
“西弟小漾气得眼泪都涌出来了。
“这个星期,他们回到家时,小幽也回来了。她向她的母亲诉苦说:厂里的伙食不好,她每天都吃不饱;和她在一起的都是些聋哑人,她和他们在一起简直没话说。更糟糕的是,她还说了一件从来就不会发生在她身上的事,说那些聋哑人向她借钱,借了不还,她现在是身无分文。西弟小漾的婆婆听了这些话,想都没有想,就义愤填膺地把这些人骂了起来,然后给她钱,给她炒好可以放时间长的辣椒鸡让她带去。
“如此过了几个星期,这个星期的星期五,西弟小漾刚回去,就有一个年纪不是很大的聋哑女带着她的家人找上门来,说小幽借了她的钱。西弟小漾的婆婆很生气,说:‘是她借了你的钱,还是你借了她的钱?我可是听说你借了她的钱不还,这几个星期她每个星期都回来要钱!’
“因为说了半天说不清,那母亲只好对她的聋哑女说:‘算了,我们走了。你以后只记着不要再借钱给她就是了。’
“婆婆听了这话更生气,说:‘你喊她不要再借钱给小幽,我还要喊小幽不要再借钱给你的聋哑女。看着是这么老实巴交的一个聋哑女,却原来是这么狡猾的一个人。借了小幽的钱不还,倒还要上门来。这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西弟小漾说:‘妈,也许事情真像她所说的,是小幽借了她的钱,你怎么不好好问清?小幽原来就爱打着你的幌子在外面乱借钱!’
“但是这句话捅着婆婆的痛处了,她仍然以为西弟小漾是为过去的事看不起小幽,怀疑她对女儿的判断能力和管教能力。她很生气地说:‘原来她在你心目里就是这样一个人!你愿意相信外面人也不愿意相信自己人!’
“西弟小漾没有再说话,她决定:‘从此小幽的事情不说一句话,就让她为自己的女儿痛苦去吧!’
“只不过很滑稽可笑的是,西弟小漾第二天就接到了玩具厂经理的电话,说小幽已经好几天没有回去上班了,他曾经出面调解叫小幽还那个聋哑女孩的钱她也一直没有还,还偷了她同宿舍几个女孩的钱。鉴于这个缘故,小幽被开除了,请小幽家里的人去把她的行李领回。
“西弟小漾把这些消息告诉打麻将回来的婆婆时,她只气愤地说了一句:‘但愿她死在外面!’
“家里没有了小幽,倒也安宁了许多。公公、齐文允、西弟小漾只当她这个人从来没有存在过。即使婆婆偶尔担心:‘也不知道小幽在外面怎么样了?’也会被齐文允骂了回去:‘你管她啊?就让她死在外面!她在外面过不下去了会打电话回来的!’因此婆婆再不敢说想念小幽的话,只是经常说她夜里失眠。
“这天晚上,齐文允和西弟小漾做爱过后有些口渴,下去倒水喝,刚开门,就撞上他的父亲在偷听。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铁青着脸。他父亲也没想到会被他撞见,涨红了脸,搓着双手,语无伦次地说:‘我——在这里——找点东西,我的一把钥匙不见了,开不了门。’齐文允也没有理他,下去。他父亲开门从外面的楼梯下了去。喝水重新上来后,齐文允对西弟小漾说:‘我刚才开门的时候撞上老鬼了,他正在外面偷听。’
“‘那你对他说了什么?’西弟小漾问。
“‘还能说什么!他涨红了脸,连连解释说他正在找一样东西。’说完又怪起他的母亲来:‘晚上还出去打什么麻将!’
“‘也许他真是在找什么东西。’西弟小漾自言自语。因为自从她向婆婆告发,婆婆告诫他以后,他就再没敢骚扰她。难道他对她这么疏远这么尊敬全是假的,他内心还藏着一个丑恶的灵魂,藏着亵渎她的邪念,通过偷听的方式意淫自己?她不敢肯定,但是很不舒服起来。
“不久,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西弟小漾自己也听到了,齐文允开门后突然碰上了他,他慌慌张张地说他是刚上来要到外面走廊看看狗钵里还有没有狗食,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开了外面走廊的门,装着他确实在检查狗钵,还唤了几声:‘丹丹!’
“‘他明明就是在偷听!’西弟小漾说。‘一个人怎么可以鲜耻寡廉到这种地步?’她问自己,一想起父子俩相撞那种尴尬和猥琐的场面就觉得恶心。齐文允回来的时候说:‘老不死的老色鬼!自从他看上我母亲的那天起,我就觉得他是个老色鬼。’
“‘那你打算怎么办?’西弟小漾问。
“‘能怎么办?’齐文允很生气地说。
“‘或许我们可以搬出去住。’西弟小漾建议。这是她一直希望的,只是不敢说,因为婆婆和齐文允会以为她是在嫌弃这个家庭,嫌弃这个家里的人,尤其是小幽,想逃避不应该是她的责任。
“‘你傻啊?’齐文允说,‘搬出去住,房租不说,水电费、生活费,这样那样的钱就是一大笔!你还没有转正,我们还需要存一点钱!’
“‘那,只好这样了。’西弟小漾说。两个人都很不高兴。
“西弟小漾开始对齐文允有些灰心起来,撞见了公公偷听他们的房事,他也能这样容忍,一个人在这个世上生存,到底是节约生活的本钱重要,还是作为一个人的尊严重要?她心里想:幸好齐文允知道的不是公公奸污她的事情,如果知道了那件事情后还能表现得这么冷静,那真是件可怕的事情,她会对他们的生活绝望透顶。
“这年的下个学期,西弟小漾的婆婆开始忙碌起来,因为她已经听说寒假会有最后一批代课教师转正。她差不多是把能跑的大大小小的官员全都跑遍,让他们一定要记着,到时会有一个叫钟凝的暮水寨的女老师,是她的儿媳妇,一定要给她转正。西弟小漾看收下东西后的他们答应得那么爽快,而教办的老师对她也非常热情,差不多是把她当成了正式教师看待,她和婆婆都相信很快她就会成为正式教师了,因此不再关心这件事情,只是等着教育局下文。
“晚上,婆婆、齐文允、西弟小漾三个坐在一起。婆婆语重心长地说:‘现在,我没有多少儿女在哪里了,女儿媳妇都是你。接下来等你转正了,我的事情也就算完了。以后你们的日子要好好过,有钱要计划好好用,能靠着这个家里吃住多存一点儿钱就多存一点儿钱。两个人要相互扶持,一个尊敬一个。我能靠的就是你们两个了!’
“齐文允说:‘妈,你放心,我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吵架了。’
“西弟小漾也说:‘妈,我会对得起你对我的好的。’
“西弟小漾明白,自从小幽很长时间没有消息后,婆婆就对她好了许多。这一方面是因为没有了小幽就没有了小幽产生出来的很多矛盾,也就不存在了她对小幽的偏心;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她心里明白今后最主要的依靠是谁,而西弟小漾又是那么一个心善心软的人。因此她们的关系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好过,就像真正的亲人,没有间隙。
“然而很快就要过年了,却接到了小幽的电话,说她在外面过得很好,还挣了不少钱,过两天就要回来过年。婆婆高兴地、泣不成声地说:‘好,好,你回来就好!’也没有问她是怎么跑出去的,现在在哪里,干的是什么工作。
“西弟小漾虽然很理解婆婆的这种心情,也知道小幽回到这个家理所当然,但还是不由自主被划过一丝忧伤。果然,放下电话的那一刻,婆婆就对齐文允和西弟小漾说:‘她回来后一定不要指责她,要对她好。’于是宿命般的悲愁笼罩在她的心头。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害怕她——也许是过了一段没有被伤害的日子,也许是伤害来临之前总是比来临之后更让人害怕。
“过了几天,如获得了什么特权的小幽又打电话回来了,说叫齐文允拿钱到哪个路口去接她,她能坐上熟人的车,但是没有车票钱。齐文允当时就火了,说:‘她不是有很多钱吗,怎么连车费钱都付不起?这是在外面找的哪门子钱?一天到晚谎话连篇!’——在这个家里,只有他还敢顶撞他的母亲。
“但是这句话很快又把他的母亲得罪了,她说:‘小厮儿,不要听到你妹妹没有车费钱回来就不高兴,你不去接她我去,还没有叫你拿车费钱。真有一天我死了喊你养她,还不知道你会怎么对待她!’
“齐文允说:‘我不是不愿意养她。但是你像这样宠她,总有一天会害了她。她给我们这一家人带来的麻烦事还算少吗?’
“但是婆婆站起来叫骂起来了,她说:‘小厮儿,你是不是叫我现在就去死给你看?我要是不被你气死你不甘心?你还教训起老娘来了!我心疼她可怜她是害她,那又是谁把你养大?我在你身上花的钱操的心就少吗?’
“但是齐文允说:‘你要死就去死!不要动不动就拿这个威胁人,讲道理也不听!’
“婆婆坐下,死了一般靠在沙发上不和任何人说话。到黄昏时齐文允还是去接她了,因为外面天气冷,正是要下雪的天气,他不可能喊他的母亲去。
“他把小幽接回来了,一进门就朝着他的母亲吼:‘我说是不是?原来她被几个人敲诈,说是欠下他们的钱,要我拿钱去赎她!’说着给了小幽一巴掌,把她打在地下,‘我要不是反应快,在平铺的时候和人打过几次群架,恐怕就要倒在他们的刀下了!’
“婆婆从沙发上站起,也是给了小幽一巴掌:‘打电话时怎么不说实话?你要害死你哥啊?你看你穿的这一身,像鬼!去,给我把它脱下来,擦洗干净!’原来小幽完全是鸡婆打扮:头发被烫得弯弯的,成丝丝,眼睑涂着魅惑的眼影,眼睫毛挑着,一张嘴唇血一样的颜色,穿着一件丑得不能再丑的红色翻领皮衣,很高的粗跟皮鞋,地上还摔着一个和她这一身打扮很不相称的蓝色小提包,涂了红指甲油、病态一样灰黑色的手指戴着好几个花花绿绿的戒指。
“婆婆看到了那戒指,又忍不住骂说:‘你倒是有钱戴那么多戒指,怎么没有钱还他们?’
“齐文允说:‘肯定是那些玩弄她的人弄一些假货骗她的!’
“婆婆也不理会,继续骂说:‘去,跑出去,外面的日子好过!一个好好的工作不要!’
“小幽捡起地上的包上楼去了,一句话也没有说。婆婆对齐文允说:‘好了,气也出够了,幸好你也没有受什么伤,以后就不要骂她了。我想她在外面的日子也不好过,经过这一次教训,她应该不会再跑出去了。’这句话明显是要叫他们让着她,不和她一般计较。对齐文允来说这没什么,因为他才不会把小幽放在眼里,小幽只有怕他的份,但是对西弟小漾来说,今后恐怕只有忍让受气的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