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丫:“中午,班长张果男过来看她。她对西弟小漾说:‘陶瑾她们说,从今后不再听你上一节课,也不再喊你一声老师。说亏她们是这么信任你,以为你是理解她们的人。’
“西弟小漾虽已料到是什么原因,但还是问:‘为什么?’
“‘小黄玫的死,难道你不知道吗?她们认为是你没有替她隐瞒才导致悲剧的发生。’
“‘小黄玫的死,我也很自责,很难过。我没想到她的家庭是这样的家庭。只是她为什么要出去一个晚上不回来呢?如果是这样的话,以后你们每一个同学谈恋爱,我是不是都要替你们隐瞒?不替你们隐瞒你们会遭打,替你们隐瞒又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你说得虽然有道理,但那天小黄玫真不是因为谈恋爱出去。她是因为她的后妈总不停地唠叨她、骂她,才跑出去找小黄涛。十一点过钟的时候,她想过回去,小黄涛也劝过她回去。但因为那天她爸爸不在家,她知道回去必定又是一顿打,而且还没有人救她,所以才没有回去。第二天早上编了一个借口,说是在你这里补习太晚了没有回家……’
“‘问题是我不知道是这回事。当然,这并不是说我没有过错。我错就错在没有先替她隐瞒下来,然后才问她是怎么回事。人性的本能和自私使我第一时间就撇开了和这件事的关系。就这点,我会向全班同学道歉。’
“‘没有用了,小陶瑾她们不会再听你的。今天早上你又把她们谈恋爱的事情说出去,朱老师在班上大骂一顿。她们现在更恨你了。’
“‘可是,我并没有把她们的名字说出去!’
“‘这有什么不同呢?就算你说出去,她们也不会承认,到时反咬你一口,是你诬赖她们。你可能不知道小陶瑾的为人,这么多年,我最清楚。仗着自己父母都是当官的,对谁都是一副不屑的眼神。如果她对谁好,绝对是这个人还有利用价值,能乖乖俯首帖耳在她身边。我对你说一件事情,这件事情我本来去年就很想对你说的。’
“‘什么事情?’
“‘那时你因为看到我每天中午、下午放学都要替母亲守菜摊,写了一篇文章《有这样一个女孩》发在校刊上。结果这件事引起她们很大不满。当着你的面她们没敢怎样,可是当着我的面,不知骂了多少难听的语句。然后故意娇滴滴地讨好你拉拢你,企图把你拉离开我的身边。’
“西弟小漾果然想起有一段时间她们确实是这种娇娇滴滴的表现,以及女班长看她的遥远复杂的眼神。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我记得吉丫也提过这件事情。说因为我写校刊的事,她们为难了你很长时间。可是我问你的时候,你并没有说什么啊?’
“‘我的母亲不让我为难你。说你对我这么好,我一定要记得你的恩情。’女班长羞赧地笑着说,‘后来时间长了,我就把这些不愉快的事情忘记。’
“‘也就是说,我在她们的面前,并不是真的具有威信。’西弟小漾说,忽然觉得自己的胸怀和眼光还不如一个学生。
“‘我只是担心你下午的课会上不下去。’
“下午,西弟小漾进教室上课,果然,如张果男所料:班上很乱,只有半数同学准备在听。最是闭月羞花的那女生陶瑾说:‘记得我说过的话:不准再听她上一节课、喊她一声老师!’平时就喜欢围绕在她身边的一干女生和男生纷纷响应。女孩在她的带领下边说话边吃瓜子,男孩则把后面堆扫把的地方当足球场,几个同学在那里踢来踢去。
“西弟小漾很生气:原来她这么维护的学生,就是这么对待她的人。她说:‘你们不想听课,还有学生想听。你不能因为你不想听而影响别人。’说完继续上课。然而她刚转过黑板板书,一个篮球‘嘣’的一声砸在她的面前。后面几个学生还在起哄:‘不行,重来,没有砸中!’
“西弟小漾只觉得气血上涌,眼泪都出来了,她哽咽着:‘好,好,你们就闹吧,闹吧!闹到哪天能停,我再上课。’
“一些同学用悲悯的眼神看着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靠在门框上,听着他们无所顾忌往黑板上掷球的声音,从来没觉得自己是这么的无能为力:也许正是因为曾经特别信任,所以伤害起来特别容易。那个时候,她忽然特别恨自己:为什么要从教,为什么要千辛万苦跑来这里从教?而这,竟然还是她的理想,情愿放弃一切的理想,这不是太好笑了吗?
“第二天进教室的时候还是如此,不仅闹,有一个叫张生虎的极端恶劣的学生还在里面横冲直撞地骑自行车,后面带着瘦小个子猴样乱叫的石小凯,也是一个父母管不住的学生。当他明明是故意一会儿撞到这个人的座位上,一会儿撞到那个人的座位上,被撞的人竟然丝毫不敢吭声。张果男无奈又可怜地望着西弟小漾,不知她能有什么办法。西弟小漾知道,这已经不再是当初的一部分学生因为对她有情绪不愿听她上课的事,而是个别无法无天的学生祸害到全班学生的事。她对张果男说:‘张果男,去喊你们班主任来。’
“‘喊就喊,你以为我会怕!’那赌徒似的学生说。
“一会儿班主任随张果男来了,说:‘张生虎,你想干什么?’
“张生虎说:‘骑自行车,不过现在不骑了,我想出去。’
“‘教室是让你骑自行车的吗?’班主任问。
“‘反正也没人上课,我为什么不骑?’张生虎说。
“‘谁说我不上课?我只想等你们安静下来就上课。’西弟小漾说。
“‘那你看班上那么多学生,安静下来了么?’
“‘就算其他同学没有安静,你也不能骑自行车!’班主任说。
“‘那我不骑了,我出去。’他把自行车丢在过道上,看都不看一眼出去。石小凯见情,赶忙向班主任和西弟小漾挥挥手:‘我也出去。’并不用他们答应。
“到此,一个长得比较丑陋的男同学才敢上前把他的自行车扶好,用一种差不多是哭的声音说:‘我不给他骑的,他偏要骑!’
“西弟小漾愤恨地想:为什么不管在哪儿,成人或是少年儿童之间,受害的总是弱者?
“班主任说:‘还有谁不愿意上课的,也出去!’
“犹犹豫豫站起来两个学生:‘老师,我也出去。’
“这些都是不爱学习、能趁机捣乱就捣乱的学生。班主任看都没看他们一眼,放他们出去。
“接着班主任又把其他学生骂了一顿,大家这才拿出书本来,跟着西弟小漾学习。但西弟小漾分明看到几个女孩脸上不屑的眼神。这让她想起了以前的黑珍珠:为什么女孩心眼狭小的时候会做出这么不利人也不利己的事情?放学后走在路上,面对她们傲慢和挑衅的目光,西弟小漾不知道该怎么办。
“接下来的每天每节课对西弟小漾都是一种考验,因为只要有一节课班主任不在,这节课就会变得异常艰难。然而她总不能每天每节课都喊班主任来压场。这样一个星期过后,西弟小漾终于禁不住这种心灵的煎熬和打击,昏倒住院。
“‘小黄玫的事情不是你的过错!’去看望她的另一个英语老师说,‘她生活在那样的家庭,就算不是因为这件事情,哪天她也会发生问题。’
“‘不过我还是深深地自责。我在想:我们做老师的,是不是应该深入了解每一个学生的家庭,并对一些家庭具有干涉的能力?’
“‘就算是,那也是班主任的事。我们科任老师只要把课上好就行。不是我批评你,你就不应该插手他们谈恋爱的事。管他们使眼色、传纸条了,就当没看见。要不,告诉他们班主任,让他来处理。你看现在他们班主任出面处理了,谁还敢眉来眼去?’
“西弟小漾摇了摇头:‘你所看到的只是表象。表面上看好像是班主任的威慑起作用了,实际不完全是。小黄玫的事情刚刚发生,且又被班主任发现,他们肯定是要消沉一段时间。然而心里的想法是打压不住的。不知道并不等于不存在、没有发生。’
“‘不管怎样,只要他不当着我们的面做这些事情就行。我们做老师的大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古时候男女感情上没有人引导,也没见发生什么事情。’
“‘那时的社会情况不一样,女子都是被封闭的,男女授受不亲。现在如果不开展一些性教育,很容易出问题。’西弟小漾深叹一口气说。
“‘这个是必然的。去年苗主任十六岁的女儿,无缘无故被发现怀孕,我们都没敢说出去,怕影响学校、老师的名声。但既然全社会都不关心这件事情,我们老师又能做什么?家长不理解的,还以为我们……’
“‘其实我现在痛苦的不是这件事情,而是感觉没有自信和勇气再上下去。有一些学生的行为实在太过分了,我没有能力处理好与他们之间的关系。’
“‘不要说你是刚来的年轻老师,就是我们,四五十岁了,还不是常被学生气得不行。对于那些不想听课的学生,尽可能让他们出去,以免影响全班学生。’
“‘我知道,我现在已经是这么做了。虽然工厂和学校为他们提供了条件,但并不是每一个学生都愿意学习。放他们出去,让他们在草原上任意行走,躺和玩,也许对他们的身心更有利。因为大自然本身有陶冶人的身心的功能。我只是担心,如果他们不是到草原上,而是到生活区或生产区,去赌、偷,或者发生什么事情呢?’
“‘这个你不用担心,在学校几次决议要开除一个学生不成之后,我们的校长曾向厂领导提出过严重抗议,她说:“好,我们不能开除和惩罚一个学生,我们有义务给他们提供好的学习环境。但是如果是他们不愿意学习呢?所以如果是他们自己不愿意学习,自己愿意到外面,我们会非常乐意成全;另外,谁要是严重影响到班级,为其他学生着想,我们也会请他出去。”这就迫使一部分不省心的学生的家长也参与到对学生的教育。你看我们班刘海子,他的母亲每天接送,监督他上放学,他还是有本事避开他的母亲。所以一般情况下,他们不会愚蠢到暴露自己。’
“‘我从来没觉得教育是这么难的一件事情。我原先以为我只要是真心真意关心每一个学生,就一定能建立美好的师生感情。现在,我不知道是我错了,还是我做得不够。’
“‘学校教育不是万能的。如果是这样,全世界都是人才,也不会有那么多形形色色的人。学校教育之所以难以达到理想的教育状态,还在于社会、家庭。你且看现在的家长,有多少是真正尊敬老师的?社会上又有多少人无缘无故尊重你?’
“‘我知道,如果不是这样,我当初制止小黄玫的母亲时,她应该会听。所以我有时候又想:一个教师要有怎样的地位和声望才能干涉得了家庭,给学生足够的信任?’
“‘我看你就不要想那么多了,好好保养身体。’
“李老师走后不久,女校长到医院看她:‘班上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你怎么不告诉我?’
“‘告诉过朱老师的,想着他应该能处理好,谁知情况越来越糟。只要是他不到场,课就无法上。喊他的次数多了,我也不好意思再喊,于是就这样。我感到挺耻辱的,连学生都管不了。’
“‘我刚才去班上调查过了,私下对朱老师好一顿批:作为班主任,只能化解科任老师和学生之间的矛盾,而不是激化矛盾。你对他说班上学生的事,他跑去对学生大骂一顿,这不是激化矛盾还是什么?我在班上对学生说:“钟老师是那种不热爱教育、不关心学生的人吗?人家那么远到这里支教,因为晕车,还在车站昏倒过,坐一趟车就要瘦好几斤,这都是你们知道的事情。再看看平时她对你们又是怎样的?她对你们哪一个学生不是发自内心地关心?可是你们又是怎么对她的呢?就因为她不注意犯了一个小小的错,按说,那还不应该算是她的错,你们就要记恨她一辈子吗?其实在小黄玫的事情上,她比任何一个人都自责,都难过,在得知消息的当时就哭了。此后还在不停地自责,不停地难过。现在又被你们气得住院,躺在医院里,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她比你们大不了多少啊!我对你们说实话,钟老师可能在这里教不了多长时间就要回去,到时,我看你们是不是还要让她带着伤心遗憾的心情离开?我想同学们谁也不愿意这样,因为我们人都是有感情的。在她走后,你们可能会想起她的好,会自责、会难过。只是那时还来得及吗?谁又来原谅你们呢?”你是不知道,我说这番话的时候,有学生都哭了,有学生当场站起来对我说:“校长,我错了!”你是不知道,我听了这话是多么感动啊!所以我说朱老师的方式方法不对啊!只要我们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学生还是可以教育的。’
“西弟小漾听了,两眼含泪地说:‘谢谢您刚才说的话,也谢谢您为我做的事。我相信学生是可以教育的。所以在这条路上,我还会继续走下去。这件事给我敲响了警钟,我明白我必须不停地学习,做到有一天,能像您一样自信。’
“‘教育是一个不断积累的过程,只要你有心,一定会做得很好。但也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啊!’
“女校长走后,西弟小漾正想着今后要怎么做,几个学生探头探脑地进来:‘钟老师,我们看您来了,我们来向您道歉!’
“西弟小漾看到,这里面竟然有陶瑾、张生虎和石小凯他们。她一个个拥抱了他们,含泪笑着,说:‘谢谢你们,没有比你们的道歉更让人高兴,我也向你们道歉……我感觉现在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在旁边看到这一幕的我,也非常高兴,说:‘对了,学生和老师就应该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