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丫:“第二天开学,西弟小漾起得很早,她从食堂买了一个花卷,边吃边走。
“‘钟妹,等等!’她听到左边楼上有人叫她的声音,回过头去一看,是陈明松,他正在走廊上朝她招手。
“西弟小漾很愉快地等着他,等他下来的时候说:‘你还是叫我西弟小漾好了,你的这个称呼我不习惯。’
“‘西弟小漾?’
“‘是的,这是我的小名,家里的人都这么叫我。’
“‘那好,我以后就叫你西弟小漾。这几天你怎么不到我这儿来玩?’
“‘我在不停地补充睡眠,白天晚上都在睡,因为坐车太累。现在感觉好多了。’
“陈明松看了她一眼,很严肃很认真也很佩服地说:‘是的,一个人在外面要好好照顾自己。’
“‘我会好好照顾自己。’
“因为他们第一天见面就很熟悉,他们一路说笑着去学校,中午放学也是一路说笑着回来。我在十字路口等她,看到他们亲密欢笑的样子,就差没有把手牵在一起。我心里想:‘这样下去,总有一天要惹出事情。’不过我没办法再说,因为他们是老乡嘛,她会以为我是嫉妒,和别人一样以为我是想把她许配给我的哥哥。
“一些小孩见了我还是嘲笑,不过另一些读初一的孩子却对我礼貌得多。我对他们粗声粗气地说:‘要好好学习哦,否则对不起你们钟老师,她那么老远跑来这里教你们。’然后冲西弟小漾喊道:‘还不快点,我都在这里等了大半天!’
“西弟小漾其实并不愿意我来这里接她,但是我没办法,到时间见不到,我就会跑到路口等她迎她。
“陈明松对我笑:‘吉丫,你是不是要把钟老师看住了啊?’
“我心里面骂了一句:‘你怎么说话的你!’
“和陈明松分手后,我和西弟小漾到食堂打饭,因为我早把饭盒拿下来放在食堂里,免得西弟小漾回来后还要往上跑。看着她吃过午饭到床上睡午觉了,我才说:‘你睡,我先回去了,两点钟的时候过来喊你。’因为我害怕她睡午觉过头了迟到。
“但是我的好也对她造成很大的心理负担,并且有时候她根本不需要。很多人说她把我当丫头使唤,利用我想让她嫁给我哥哥的想法。他们不知道我是自愿的,没有任何企图——包括我的父母。但就算他们知道,他们也会这样说,就比如学校的那两个女老师。有几次西弟小漾都想喊我不要再跟着她了,但是我没做到。
“下午放学后,对门住着的一个女职工叫罗梅的过来串门。她说:‘你是子弟学校新来的老师?’
“西弟小漾回答了声说:‘是。’
“‘我以前还以为你是哪个高官的子女,能有这么优厚的条件,一个人住一间,所以不敢过来高攀你。’
“西弟小漾赶紧摆手说:‘不是,你看,我就是这些生活用品。’
“女孩在她的床沿上坐下,说:‘我也看出来了,我们以后就做朋友吧!这里的人都傲慢得很,没有几个是像我们这样的。’
“‘谢谢你,你以后就经常过来坐吧。你们那边人多,我不好过去。和你一样,我也害怕高傲的人。我想问你一件事情。’
“‘你说吧!’
“‘这里是不是有一个吹笛子吹得特别好的人?’
“‘哦,你说的是顾怀宁吧?住在下面三楼?’
“‘是的,就是他。’
“‘他啊,是我们厂公认的大好人,对什么人都好,从来没有什么大脾气。只是奇怪得很,他对每个女孩子都好,却从来没有追求过谁。等到后来所有喜欢过他的女孩子都成了别人的女朋友,他还是单身一个。他有音乐天赋,一个人会弹奏很多种乐器,没事的时候就一个人坐在下面弹吉他、吹笛子或箫。有人说,音乐就是他这一生的爱人,他不会真正爱上谁。’
“天黑后,西弟小漾一个人坐在窗户边发起呆来。她不知道为什么,只是一种莫名的怅惘。顾怀宁来了,他提了好几个煮好的苞谷,高兴地对我和西弟小漾说:‘来,吃苞谷!’
“‘哪儿来的?’西弟小漾问,因为她在湖南就没有很好地看到过苞谷,但是她小的时候好像吃过一次,觉得很好吃。
“‘偷来的!’顾怀宁很神秘地说。
“西弟小漾咯咯地笑了,说:‘不像。’
“我也说:‘不像。’
“‘趁热吃,一会儿凉了就没有那么好吃了。’
“我和西弟小漾各拿了一个。我吃到一半,西弟小漾已经吃到第二个了。见顾怀宁没有动静,问:‘你怎么不吃?’
“顾怀宁一脸微笑和满足地说:‘我已经吃过了。’
“西弟小漾继续吃了两个,很小心地问:‘你不会觉得我很饿吧?’
“顾怀宁笑了,像安慰小孩子说:‘没有,我看着你吃是一种享受——很幸福。’
“看到他对自己这么好,西弟小漾也感到很幸福。她毫不拘束地把最后一个拿在手里,说:‘好,那我就把它们都消灭了!’
“接下来的每天他都会给西弟小漾带来好吃的,汤圆、面包、油条、豆浆。如果不是因为有时我也被迫吃一点儿,西弟小漾会一个人全部吃光。我知道西弟小漾饿,身体复原需要营养,但像顾怀宁那样一点都不吃惊、看着她吃反而觉得很幸福很满足的人还真是少。除了给她带来好吃的,他还给她做了很多事情:在房间里接了一根晾衣服的铁丝,给她安上了一个电炉,拿出他自己垫的棉被中的一床垫在西弟小漾的床上,说这样更舒适松软。
“我想,顾怀宁难道是爱上西弟小漾了,西弟小漾也爱上了他?不过他对西弟小漾从来也没有表达过那种爱意,他甚至没有握过她的手,最近的距离就是坐在她的对面。他也没有要求我离开,让他们俩独处的意思。他对我、对我们从来就是微笑的,眼睛里有一种悲悯的温和、关爱与慈祥。西弟小漾后来对我说的时候,总说他有一种近于上帝的光辉。
“这样的时光很快被打破。星期六的晚上,我开门时涌进来一大批男职工。他们说到今天他们才听说子弟学校来了一个新老师,而且还是个女的,很漂亮。他们站着、坐着,又跑到对门房间去借板凳,差不多把西弟小漾整个房间填满,嘈杂声、欢笑声一片。我心里大喊一声:‘糟!只要西弟小漾不定下来做谁的女朋友,他们会每天过来纠缠。’因为厂里的男职工很多,女职工很少,他们多年以来已经养成这样一个习惯,只要是厂里来了一个年轻的女职工,打听出来还没有结婚、没有男朋友,他们就会一拥而上。
“这个时候,顾怀宁却不说话了,他微笑地看着他们不断地向西弟小漾献殷勤、说恭维的话,就像这件事与他无关,而且还很满足似的。西弟小漾被迫和各个人说话,谈论各种话题,当然主要的还是听他们介绍自己,说他们引人注目的优点。房间里爆发出一阵阵笑声,因为他们蹩脚的普通话和根本就是胡诌出来的优点。
“‘小榛子,你要是真有你说得那么好,我把我的头扭下来给你当瓢使!’他们其中的一个嘲笑另外一个。
“最后,还是我下了逐客令,说:‘走了,走了,改天再来,钟老师要休息了。’
“有几个对我不服,低声说:‘关你什么事,给我滚开!’但是碍于大家都礼貌地退场,他们也没有办法。
“第二天上午九点多钟,西弟小漾刚起床,陈明松女朋友的母亲和妹妹就来了。我站在外面的过道上,手里端着给西弟小漾买来的早餐,不知道该怎么办。要知道陈明松女朋友的母亲可不是好惹的,上海人,长得又高又大,双手一叉腰,身上的肉都在晃,尤其那嗓门儿几十里可以听到。陈明松女朋友读高一的妹妹也是一个厉害角色,只听她说:‘妈,就是她,我亲眼看到她和陈哥一起,她还去过他的房间!’
“西弟小漾大概也感觉遇到了麻烦,说:‘我和陈哥是老乡,我去他那里是因为他做了好吃的,叫我去尝尝。’
“女孩的母亲吼了起来,说:‘老乡又怎么样?老乡就可以像这样亲密,一天到晚缠在一起?你知不知道陈明松住的房子都是我送给他的,你一个乡下丫头凭什么和我的女儿争?’
“‘我没有,我和他只是老乡。’西弟小漾轻声细语地解释,眼眶里已经是泪花在闪。
“‘没有最好,否则只有你倒霉!告诉你,以后不准和陈明松一起。’
“西弟小漾答应了一声:‘是。’她们才转身离开,看一眼对门惊讶的罗梅她们,说:‘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人!’
“‘发生了什么事?’罗梅跑过来问。
“西弟小漾眼泪都要流下来了,但她似乎并不想让谁知道。她转过身去说:‘没什么。’
“罗梅道:‘你也不用和她计较,她是上海人,上海人在这里都是自视清高。再说她丈夫还是厂里的技术总监、开国元勋。所以一般情况下,他们不会把谁放在眼里,更不允许谁侵犯他们丝毫权益。你记住了,只要以后不和他们发生关联就可。’
“我无可奈何地说:‘我提醒过她的,可她不听。’
“西弟小漾从我的手里接过饭盒,说:‘你们两个都请回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可是下午我去找她的时候却找不到人了。
“接连很多天来都下着迷蒙的秋雨,草地上很潮湿,田野里的路也很泥泞,我想她会去哪儿呢?我跑了很多个地方,车站旁,沿着铁路线来回地走;学校附近,站在每一个高坡上极目远眺。最后我想我出来的时间长,可能她回去了,所以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走到招待所外面的十字路口,我还在边走边四处张望。我看到西南方独一无二的一个小村子外的菜地旁有一个人像是她的身影,决定沿着广袤的水田里泥泞的路过去辨认。是她的身影,我心里很高兴,顾不得我的鞋已完全陷入水田旁的淤泥里。可是她跑到菜地里去干什么呢?我看到她不止一次地跑进菜地里,又跑出去,好像在干着一件什么有意义的事情。近了,我终于看清楚了,原来她是在采摘嫩的野草、野菜喂鹅。外面草地上有好大一群鹅,灰色的鹅,要是不走近还真是看不清。旁边一个浑浊的泥水潭,泥水潭里有好些貌似动物的石头。泥水潭的上方,草地上一块凸出的大石头上坐着一个老头,戴着斗笠,披着撕细的棕叶编成的蓑衣,佝偻着身子,瘦削的下巴稍向前倾,活像一只巨大的老鹰或秃鹫。草地上丢着西弟小漾的一双沾满湿泥的黑布鞋。她光着脚,挽着裤子和袖子,又跑进了菜地。这次她耐着性子在菜地里找了好长时间,才终于捧着很大的一捧野菜出来,心情激动地跑到泥水潭边的草地上,天女散花一样把野菜往天空中撒,说:‘哦——快来吃了——’那些鹅禁不住她这一吓,全都扑棱棱地飞了起来,并且‘噢咕,噢咕’地叫着,围绕着手舞足蹈不停往天空中撒野菜的她。无数双展开的巨大的翅膀,阵阵响彻天宇的‘噢咕,噢咕’的叫声,简直把快乐的她托上了天。我还从来没看到过如此奇妙的景观,那坐在石头上、木雕一样的老人也被眼前的场面震惊,‘呵呵呵’地笑出了声。
“我笑着埋怨道:‘谁叫你跑这儿来的?害我好找!’
“西弟小漾跑得跳得够了累了,退下场来把一双布鞋提起,远远地丢向我前面的草地,说:‘大爷,我回去了。’
“‘我还以为你想不开呢,没想到还这么高兴!’我嗔怪地说,笑眯细了眼睛。
“‘是有一些耻辱和委屈:难道男女之间除了情侣就不能还有其他更好的关系?不过后来当我在泥泞的道路上走不下去,奋力把布鞋一脱,赤脚走在路上,感觉有一些冰凉刺骨的时候,我想开了!’
“可是到了晚上,西弟小漾又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她把头靠在桌子上,对顾怀宁说:‘你吹一曲箫给我听,好不好?’
“顾怀宁吹了,西弟小漾没喊停,他又吹了一曲。这时我听到外面很嘈杂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接着就是敲门声。我想肯定又是昨天那一帮小子,看一眼西弟小漾,不知道该怎么办。西弟小漾没有反应,还是那样趴着,我也不敢动。倒是顾怀宁起身去把门打开了,迎进来一大群人:‘顾怀宁,你好雅兴,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吹箫,也不喊喊我们。’
“顾怀宁尴尬地打着‘哈哈’说了一句:‘唉,你们又不喜欢听。’
“和昨天一样热闹的场面上演,许多人开始问西弟小漾心目中的白马王子是什么样的人,能不能在他们中间选一选,考虑考虑。
“西弟小漾脸都红了,说:‘难道我不找男朋友还不行?’说实在的,西弟小漾讨厌这样复杂的关系和场面,她就不是一个久经沙场能逢场作戏的人。再说陈明松的事已经够她受了,她不想还佯装热情。
“这时门外又进来一个人,高声说:‘我来晚了!’
“西弟小漾随大家的目光一看,发现他竟有点像她初中时的同桌安东岳!妖娆高挑的身材,仿佛一棵正茁壮成长的小白杨。但是安东岳绝没有他那样的厚脸皮,安东岳是一个害羞的人。但不管怎样,西弟小漾还是多看了他一眼。
“他走过来对西弟小漾说:‘本来昨天晚上就要和他们一起过来看你的,但是上夜班抽不开身。’
“西弟小漾想你抽不开身和我有什么关系?有几个人开始取笑,说:‘这里又不是缺你不可,你解释什么?’
“他说:‘我只怕我来迟了,有人就要对她下手了。’然后也懒得理会他们,自顾自和西弟小漾说起了话:‘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姓齐,名文允,齐文允。’他或许以为自己的名字很好听,下面的故事就更是诚恳:‘家里就母亲、妹妹和我三个人,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了婚,拖着我和妹妹两个人,很不容易……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就教导我说:对人要诚恳,不要有害人之心……’
“他怎么一见面就和我说起这些事情?西弟小漾想,因为这种情况下,她不表示点尊敬和同情都不行。
“‘好了,请大家都退了,明天再来吧!钟老师要休息了,她明天还要上课!’我站起来对大家说。
“顾怀宁第一个带头,说:‘让钟老师休息。’
“可就在我对西弟小漾说:‘你休息吧,我也回去了。’刚才那个叫齐文允的又折了回来,他悄悄对西弟小漾说:‘明天我就宣布说你已经答应做我的女朋友。我知道你不喜欢他们,讨厌这种场面。我是骗他们的,所以你一定要答应。’
“‘神经病!’待他跑出去后,我骂了一句,然后转过身来对西弟小漾说:‘你可千万不要答应!’
“西弟小漾白我一眼,说:‘你以为我也是神经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