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丫：“进入到秋天后，西弟小漾上学的境遇完全变了，总是下雨，总是要顶着风雨。如果她和别人一样能够慢腾腾地去学校、慢腾腾地回家，可能要好点。但是她不，她总是要以最快的速度去学校，最快的速度回家。因为上学和放学以后去找猪菜总是要淋湿，她不得不把最旧的衣服穿上。雨具就是那把黑布伞，一直伴随她成长的那把黑布伞，因为腐朽成了几片，就像冬天里的芭蕉叶一样。走在路上她一点也不用害怕，可是当她走进校园时，却害怕极了那个人的目光——学校校长的目光。因为他基本上每天都会出现在校门口，看学子们进入。而他，见鬼的，好似特别感兴趣西弟小漾的那把黑布伞。他总是会有意地往上面看，而且还会意味深长地笑，这令西弟小漾不感到耻辱都不行。于是她差不多又要被自惭形秽的心理打倒。她在日记本上写道：‘我穿破旧的衣服，好似我出生到现在一直穿的这身衣服；我用一把破旧的黑布伞，这把伞好似经历了几世风雨。所有这些给我造就的形象就是肃穆冷淡。’因此这段时间她感觉到的不只是上学路途的艰辛，还有生活的心灵的艰难。
“因为天黑得早，又下雨，雨地里劳动不方便，她放学找完猪菜后总是很晚。她的母亲沈惠娘回来得也晚，基本上每天回来都要骂，骂雨地里乱跑的牛，骂天黑路太滑摔了一跤镰刀掉进了窟窿里又找不到。小蝉也跟着忙，因为要提灯跟在她的后面去关牛或喂猪。西弟小漾则赶紧煮饭做菜。有时因为火急了饭是夹生的，吃饭时沈惠娘把碗往桌子上一顿，吓她们一大跳。
“这天也是这样，不仅如此，还更糟糕，西弟小漾回到家要去煮饭时，才发现水缸里水也没有了。她赶紧拿了扁担去挑水，水挑回来后，又赶紧地舀水淘米煮饭。可偏偏沈惠娘还不放过她，又大骂起来，说她读什么书吧，一个女孩子用得着去读什么书啊！弄得一个家家不像家，多晚了还一家人像蚂蚁一样地转，转昏了累死还没有得到一口饭吃。西弟小漾努力承受着来自母亲的骂，不让自己哭，可是火点着了却发现没有了柴，她赶紧跑到外面柴火边抱起一捆柴就往里面冲，因为怕火熄了接不上，可这个时候小猪又挡住了她的去路，一直哼哼着跟在她的后面要吃的。她再也顾不得很多了，抬起一脚，狠狠地把它踹到一边，眼看着它惨叫一声，踉跄倒地，眼泪汹涌地奔腾而出，那种不想活的念头又直跃而上。她想不出有什么是值得她活下去的。姑且不论她是多么艰难、努力，她单单只想着同一个学校、同一个班、同一个村子的同学，便感到悲不自胜。他们能够为家里做什么呢？他们哪天放学不是慢摇慢摆结集成群一路欢笑着回家，可她却像这生命、身体不属于自己似的，超出他们几倍速度地回家。在他们得到娇宠、赞赏和呵护的时候，她却几近肢体分离。不仅如此，不管她有多么沉重化不开的悲伤，第二天早上，她还是会很早起床，为母亲把猪食和早饭烧好，再准备自己的饭菜去学校。因为起得太早——家里没人喊，也没钟表，有时候她把一切做好了，天还远远不够亮，她只好又去睡，或不敢睡，怕醒来时误了时辰，看书坐等到天亮……
“可为什么她还要这样！
“饭后，她收拾好碗筷，沈惠娘带福仔去睡了，她才坐在堂屋的饭桌旁学习，小蝉趴在桌子的另一边。她想着那头小猪：‘它在哪儿？它怎么样了？’她在心里发出一声呼唤，感觉脚下像是有什么东西动了她一下，吓得她把笔都扔丢了。她埋下头去看了看，竟然是那头小猪——木木！它正蜷缩在她的脚边，用它的头亲热地摩挲着她的脚面，仿佛在说：‘我没事的，你不用难过。’”
欧阳建辉说：“这只小猪，我们都知道。还是在西弟小漾刚开学不久，她的母亲沈惠娘就时常念叨，说她有一只小猪恐怕是不行了，恐怕要死了。可是谁去在意刚出生不久一只小猪的死活呢？
“她对我的母亲说：‘说来也真奇怪，怎么动物世界里也有这样的事情。我养了这几年的母猪，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然后给我们叙述：‘本来，小猪们是各有各的****的。谁也不会多占，顶多是抢一抢，我吃你的那只，你吃我的那只。可是这回生下来的一只小猪却实在霸道，它不仅把那只叫木木的小猪——我之所以叫它木木，就是因为它太笨了，不知道抢——的****抢占了，还不准它吃它的那只。我有几次恼了，提起那只霸道的小猪就把它甩到了很远，心想摔死你都行！嘿，它不死，一点伤都没有，回来以后还是恶性不改，照样抢那只叫木木的小猪的****，对它又咬又撞又赶。没办法，木木只好围着母猪转，嗷嗷直叫，希望能引起母猪的注意，惩戒一下那只小猪。可是这只母猪也过分，它受不了它们的争抢吵闹，索性谁也不让，爬起来把所有的小猪赶跑，意思是我看你们还抢不抢、闹不闹。然其他的小猪大抵是吃饱了，没有吃饱的就只有木木一个。看到母猪是这个态度，木木也没有办法，它只好灰心地耷拉着脑袋，走过去一点。可是吃饱了的小猪闲不住，在猪圈里四处撒起欢来。它们一起撕咬摔打，不少还跑过去骑它、撞它。它呢，一点脾性都没有，被骑了就骑了，被撞了就撞了，只是歪歪斜斜地在它们的几度折腾下爬起来，到更里面的角落躺下。小猪们觉得无趣，也就不再去逗它了，各自地玩着。我在的时候还好些，还可以护着它点儿，但我整天哪有那么多时间？况且两天后母猪和小猪整天一窝蜂往外面跑，直到天黑了才回去。就是回去了，觅食了半天，被一群小猪烦着，母猪也早累了，哪还管它的死活。因此我就只有看它整天地躺在那个角落里，一天、两天、三天，什么食也不进……’
“我的母亲说：‘人的母亲都会不公平，人的兄弟姐妹都会相互践踏，更何况是猪。’
“沈惠娘听了，大加赞叹，说：‘也是，你看老地主婆就是这样，钟像岩也是她亲生，而且对她最好，她偏偏要这样对待钟像岩。’然后叹息着，什么也不说了。”
吉丫：“其实在刚开学时，西弟小漾也经常听她的母亲念叨，说有一只小猪恐怕是不行了，不知还能不能活过今天……只是因为她上学和做事太忙，没往心里去。这样，一个星期过后，沈惠娘终于忍不住了，她对放学回来的西弟小漾说：‘去猪圈里看看那只小猪死了没有，不管它是死没死，都把它扔山洞里算了。’
“她对母亲的话从来就是遵照执行，所以那天竟连想都没有想是怎么回事，就出来拐了三个弯，到南屋以东、厕所以北关牲口的旧房。猪圈的门是开的，还未进去，便可看见小猪围聚在母猪的身旁，一起躺在厚厚的干草上休息。在它们的后面不远，一只小猪明显孤零零地躺在没有稻草的地上。似乎已经很长时间，似乎早已死去。
“她走过去，仔细抚摸、看了看这只小猪。它还没有死，不过和死已经差不多了，毫无期望就像是在等候着回家一样等候着自己死亡的来临。她忽然感到极为不安起来，在她目睹三妹在自己的面前死去之后，她又要眼睁睁地看着这样一只小动物在她的面前消失，而且她就是来执行这一命令的。
“她抱起小猪的躯体，把它环在自己的两只手掌心里，心想：‘这个时候，我怎么处置它：把它丢在山洞里，把它丢在厕所里，有分别吗？’她不知道在这些无人问津的日子里，它是怎么一天天熬过来的，在它还能够清醒的时候，它的冷漠的心房是否想起过些什么。但她想，这是一定的，它肯定想过，否则它就不会那么安静地躺在那个角落里等死，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地连续。
“她把它抱了回去，这时沈惠娘已不在家，刚好小蝉回来，她便让她去准备了一碗白糖加稀饭。因为不知道怎么办，她把它的头放在稀饭里，以为这样它能自己吃。但是它根本不会动，嘴唇死死僵硬着不会开翕。她只好叫妹妹拿来一个汤匙，掰开它的嘴，一匙一匙往里面灌。然因为它的喉咙闭锁，不会吞噎，灌进去的稀饭还是从它咧开的嘴唇两边急流下来。她不知道是否有那么一丁点是进入它喉咙的。然而，能有什么办法呢？她只好又把它送回了猪圈。
“可是，就在这个远方的天空有着几点暗沉沉的星辰的夜里，却发生了什么呢？万物都已沉睡，屋外一片漆黑，星星在遥远的黑幕似的天空一眨也不眨地睁着慵懒的眼睛。可是她却突然醒来，从那个时候的没有任何光和色、声和彩的平实的梦里。她似乎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向她走近，它正要启叩她的家门。她起来把灯点上，出来到外面堂屋。堂屋大门下面的左侧有一个狗洞，是用几块石头堵着的。她看到狗洞里的石块动了动，接着她听见一只小猪的声音，它的稳重而轻微的呼吸。她把较大的一块石块揭开，等着它进来。她丝毫也不怀疑是那只小猪来了。她先是看见了它的头，接着便看见了它的整个身体。
“‘可是它怎么又活过来了呢？是什么给了它体力让它在这漆黑的夜里站起？又是什么在指引，让它能够找到这里？’因为从出生到现在它就未离开过猪圈，除了在它死的状态下西弟小漾把它抱来过。并且从猪圈下来的那条石板路是那么崎岖，从猪圈下来到西弟小漾家要转好几个弯。它怎么会找到这里？然而，她又觉得这是必然的，丝毫也不用怀疑。
“她移灯向前，以便更好地照着它，让它走进。它进来后，就站在她的面前不动了，就像是一个初次见面对你还是那么陌生可是却对你怀着信任、亲情和友谊的小孩，略显惭愧。她去给它准备了一点吃的，就是拿米饭冲开水和一点白糖，放在它的面前，然后看着它吃。她看到，尽管它已饿了很久，并且是从死亡的边缘回来，可是它却并不匆忙，很文雅地一小口小口吃着，那种懂事的状态怎么也不像是一只刚出生不到十天的小猪，倒像是个人，一个十多岁的思想感情丰富的人。吃饱过后，它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很礼貌地耽搁了一会儿，直到确信已对她表示领情，不便再打扰，这才离开。她想，如果它是一个人，它该是一个多么善解人意的人！”
欧阳建辉：“接下来就出现了让我们所有的人都感到是笑话的笑话。几乎每到下午放学的时候，从芍药园就会跑出来一只猪，我们看到它急匆匆地跑着，生怕误了见到西弟小漾回家的时间。我们奇怪，不知道它是怎么形成这一时间观念的，怎么就会那么准。只要西弟小漾一到家，它就会出现在她的面前。然后它就跟着她忙前忙后地跑着，有时和一大群孩子在一起，孩子们跟在西弟小漾的后面跑，它就跟在这群孩子的后面跑，排成一队，几乎让所有看到这一奇观的大人、小孩都笑。西弟小漾也会脸红，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孩子们喜欢她，愿意跟着，她总不能让他们不跟，至于小猪，她就更是没法和它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