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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江南幽梦 梦在烟雨中

倘若在这充满杀戮、血腥的江湖中仍有一方净土,那便在最接近天际的莽原之中;若是这跌宕起伏的江湖恩怨中每个侠客都有一场幽静的梦乡,那这梦就应该残留在苏杭烟雨中。

苏杭二州自古便是锦绣繁华之地,君王离开青鸾圣殿也为来此寻欢作乐。粉腮佳人罗裙蝶舞也只为博得官人欢心。苏州园林的幽美、淡雅正是文人骚客挥毫泼墨的必经之所,杭州西湖的恬静、怡人亦是游侠浪子把酒高歌的久居之地。

曾有文豪苏轼写诗赞美西湖曰: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如诗所绘,西湖正如美人西施。那伫立在西湖畔上的楼阁恰如她灵巧的云髻,坐落在湖中的拱形石桥亦似她腰间的素淡腰带,而这西湖之水呢?亦如西子光滑、凝白的脸蛋。侠客喜欢饮酒,更爱好在美人怀中饮酒。而躺在美人怀中的却是一家店面不大、朱栏青帘的酒家。

店外站着一位风尘仆仆的男子,此人正是花三郎。行走了数天的路程,早已经是人困马乏。他抬头瞧着那副横匾,不由地打起了精神,哈哈大笑起来。原来,这块匾上写着的仅仅三个字:一碗酒。店小二迎过来牵住了马,回身问道:“这位客官,何事让你如此发笑?”花三郎收敛笑容,指匾问道“店家,你们这副匾让人莫测高深呐。”店小二听言也随和笑起,转身指着对面的一家店,道:“客官,你再瞧瞧!”花三郎的目光随着店小二的手指望去,更觉得出奇,口中喃喃念道:“一湖水……这里面有何玄机?”店小二道:“客官远地而来,当然为此惊异,其实啊,我们家卖的是酒,对面卖的却是豆腐,两家的掌柜原本是夫妻,只因不和,将店铺一分为二,才有此由来,客官,进店吧!”

店前车水马龙,店内却是桌稠人希。花三郎寻到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下,点了一只羊腿和一壶烫酒。他只盼望酒家的酒能够香浓一些,别的全无理会。可在酒店中间的一桌大汉却是谈笑一片,纵然花三郎耳朵里塞满了羽毛,那洪亮的嗓音亦能振耳发麻。花三郎瞥了一眼说话的大汉,只瞧他油光红面,鼻底朝天,满眼凶光,大汉仰脖灌了一壶酒,道:“我雷洪在伏虎镖局做了十多年的镖头,却还未曾受此大辱,真他娘的憋屈!”一记拳头砸在桌上,震得酒桌盘碟叮叮作响。旁边一个瘦骨嶙峋,眼窝深陷的汉子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大哥莫生气,十多年失了一次镖,不丢人,不丢人。”雷洪道:“丢不丢人是小事,这可叫我怎与东家交代?人都说你荀六是小诸葛,你给愚兄划个道道。”那名叫荀六的汉子瞌目笑道:“这倒不难,不难,只是不知雷大哥的这趟镖所护何物?”雷洪将嘴巴凑到荀六耳边,低声细语道:“是花家的千金……”荀六听罢,登时面如死灰,半晌不语。旁边的另外两名汉子举杯的手一直瑟瑟发抖,看样子像是雷洪手下的镖师。荀六饮了一杯酒,颤声道:“这……这花家乃是苏杭四大家之一,家资雄厚,在江湖的地位崇高,但……但为何要将千金托付给你?”雷兄听着荀六改口称你,心想:这毛贼定是怕我连累于他,哼,瞧我度过此险,如何收拾你。心虽这么想,可手上却不知何时多了两锭金子,笑脸恭维道:“愚兄与你交情不浅,贤弟可得帮愚兄度过此劫啊。”荀六死沉的眼睛盯着了金子,顿时增添了精神,笑道:“雷兄客气了,你我朋友一场,无需多礼……”还未等话说完,他迅速地将金子塞进了衣袖中。雷洪冷笑一声,道:“张悬,李琳,你二人将此事的来龙去脉详细说给他!”两位汉子见荀六如见救命稻草,纷纷上前倒酒揉肩,细说原委。雷洪见二人如此眼低,更是气愤不已,但现在也唯有请他荀六出谋划策,纵有万般怒火,也只能作罢。

花三郎听着二人的绘声绘色的描述,也听了个八九不离十。原来,在数月前,深夜,花府收到了‘血衣盗王’的飞书,扬言在花灯会时要劫走花柔儿当第十七房小妾,花老爷年过半百只有一女,视为珍珠。无奈之下请徐家帮忙,并许诺会将爱女嫁给小公子徐文琪为妻。这花家虽然位列苏杭四大家,做的却是珠宝生意,而徐家不同,乃是武林世家,家中三子皆是当世武林奇才。长子徐文义自幼跟随少林方丈普贤大师习武,硬气功已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一双雄掌战败数百名家。次子徐文玉亦是幼年时在武当山上得张真人亲传,虽从未与人交手,但猜想张真人之嫡传弟子,武功绝不会含糊。只可惜,这两位都退出江湖,徐文义做了大将军镇守塞外,徐文玉在武当山上与师父谈道论经,从不下山。只有三子徐文琪在江湖上名声鹊起,其师正是当年的‘刀狂’古怪。徐老爷屡次求婚不成,这次花家却突然松口,徐老爷狐疑其中的端倪,令花家亲自送花柔儿入徐府。讲到这,雷洪突然道:“你说这花家金银珠宝堆积成山,为啥会请我这不入流的角色押镖呢?”荀六笑道:“因为只有不入流的镖师押的镖才不会引人注意。”雷洪的脸霎时间拧成一团,忽青忽白。嗔道:“可镖还是被劫了,这你怎么说?”荀六奸笑道:“雷兄莫要生气,花府可能早已被盯上了,一举一动都在那血衣盗王的眼里。”雷洪咋舌道:“这……这么说可就怨不得我们伏虎镖局了。”荀六暗自道:“都说你雷洪是个粗人,可推脱责任却也不含糊,你说这不关系于你,哼……”荀六清嗓,道:“非也,非也,花府虽受人监视,可当初雷镖头若不是招摇过市,料想血衣盗王也不会起疑心,归根结底,错的还是你们!”此话一出,正如用刀子刮着雷洪的脸,他拍桌而起,怒喝道:“狗娘养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要是瞧不起伏虎镖局,出来跟我比划比划。”荀六自知敌不过这个莽夫,随即笑脸相迎,道:“我收了雷兄的钱,自然要为雷兄消灾的。”张悬和李琳纷纷劝火,道:“荀大哥可要为我们出谋划策的,雷镖头千万别伤了和气。”瞧这两位壮汉话说的倒也圆滑,雷洪缓缓坐下,倒了一口凉气,道:“荀老弟,你知老兄是个粗人,让这事气昏了头,把气撒在自家兄弟上了,别见怪,别见怪。”话罢,敬酒赔礼。花三郎在一旁越少越觉得有趣,也不打扰,细听他们的谈话。

荀六道:“雷兄,说了半天,劫你们的究竟是什么人?”雷洪苦笑道:“他只身一人,他的剑法十分诡异,我还未接上一招就被他打昏。”荀六闻言,手中的酒杯差点脱落,缓缓道:“一个人……一个人能劫镖的,江湖上为数不多,听你说其剑法,我倒想起一个人来。”荀六和雷洪几乎同时出口,道:“东方翾!”荀六接着道:“没错,江湖上用剑的人虽多,可出神入化、百步取人首级者唯独是他无疑。”雷洪满面狐疑,道:“可……可他号称武林圣皇,早已淡泊名利,归隐山林,况且与我镖局从无来往,更无瓜葛,又岂会做出如此无耻之事。”荀六笑道:“难不成雷兄还能想出第二人来吗?”雷洪道:“我还是不信,他……他劫这趟镖有何用?”荀六笑道:“雷兄忘记东方翾归隐前有一夙愿?”雷洪恍然大悟,道:“与徐文琪比武,挟持花柔儿,逼出徐文琪。”荀六小酌一口酒,道:“然也,然也。”雷洪半惊半喜,缓缓输了口气,道:“可即便知道是他所为又能如何呢,谅我这身手……”张悬突然道:“雷大哥无须唉声叹气,他东方翾不过是要找徐文琪,我们可做个顺水人情。”荀六仰头大笑,道:“他们二位可比你聪明的多啊!”荀六夹颗蚕豆放入嘴中,津津乐道:“雷兄只管将花府所给的报酬原数奉还,告知令爱被东方翾所劫,叫他请徐文琪公子去寻东方翾,如此方可全身而退。”雷洪大笑道:“如此甚好,张悬,李琳,去花府通报。”

荀六起身,道:“雷兄,事已如此,告辞!”雷洪道:“贤弟,愚兄也正要走,一起!”

花三郎瞧着这一对豺狼勾肩搭背离开,好笑至极,口中喃喃道:“人说江湖乱,我道人心乱……不过他们口中所说的几位侠客倒是很有故事。”炙热的羊腿,浓香的美酒,总可以让他忘记很多事情,但那却是在莽原上,在那里他似乎少有烦恼。可现在,他只感觉到孤独、冷清。一杯酒下肚,他的眼睛睁得很亮,因为到此刻,他才发觉最幽暗的角落还坐着一个人。他的腿很长,以至于不能藏在桌下,他的身材消瘦却毫无病态之感,因为他还在不停地喝酒。花三郎能听见酒水灌入他喉咙时发出的‘咯咯’声。他的黑袄似乎穿了很久,油光发亮,他的头发很长,遮住了半边脸。花三郎好奇地走过去,道:“一人喝酒太过无趣,朋友赏脸喝一杯?”花三郎的声音虽然不大,可这空荡的酒店此时却能听见旌旗起伏的呼呼声。而他仍然故我的喝酒,除了手以外,一动不动。花三郎更觉得好奇,索性坐下,又道:“你是哑巴、聋子都无所谓,会饮酒便好!”三四杯酒下肚,花三郎不但知道他会饮酒,还是个酒鬼。花三郎道:“你这般牛饮,心里一定有很多的苦恼,苦恼这东西似乎越说越多,能让它淡化的只有用酒喝下去。”花三郎咬着碗沿,一口喝下。又道:“我们喝了这么久,你至少该和我说一句话。”这落拓的男人忽然开口道:“你若不想惹上麻烦,最好坐远一点。”花三郎笑道:“你果然不是哑巴。麻烦?麻烦若是真的要找你,你是躲不掉的。”

麻烦果然是躲不掉的,花三郎碗里的酒还未喝完,一记飞镖已将碗打碎,破碎的碗碴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花三郎瞧着落拓的男人苦笑道:“你瞧,麻烦来了。”门外站着约摸六七个大汉,带头的人脸腮鼓鼓,一双鼠目直勾勾地盯着落拓的男人,道:“二弟,抢货的可是他?”这时花三郎才瞧见胖子身后还站着一个不到五尺的小个子,雷公嘴脸,眼睛里透露着说不出的狡黠,他跺脚吼道:“对,是他,就是这个醉鬼!”大汉微微一笑,道:“朋友既然敢从黑老雕手里夺货,何不报下名号?”落拓的男人睨视了他一眼,也不搭话,自顾饮酒。那黑老雕笑道:“朋友纵然不报名号,也该亮一下招子吧?”话音刚落,一只银勾从他的袖中飞出,形似虎爪,辛狠毒辣。他对自己的银勾似乎很得意,飞出之后,很少考虑收起。可这次他却错了。银勾被落拓的男子硬生生的踩在脚下,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可银勾还是在落拓男子的脚下,纹丝不动。黑老雕怔住了,他想跑,可却跑不掉,银勾和手臂是接连的,他没有手。身后的矮子登时傻眼了,可他还是硬着头皮叫嚣道:“大当家的,不要留情,打死这个龟孙,我们好不容易追到这了,岂能扯呼?”扯呼就是走的意思,黑老雕回过头凶狠的瞪着他,此刻他手中若有个钳子,他一定会拔光这废物的牙!黑老雕吼道:“愣着干什么,给我上!”还未等随从们动手,落拓男子缓缓解开衣袄,腰间露出一把剑,绣着梅花的剑,那朵青色的梅花诡异、美丽。黑老雕直勾勾的盯着那朵梅花,眼神中充满了恐惧、惊慌,他只恨自己的手早就没有了,他的双腿不停地战栗,舌头仿佛打着结,道:“青……青梅剑?”那落拓的男子笑了笑,道:“不错,你这狗眼还能认出点东西。”黑老雕苦笑道:“阁下……阁下莫非就是……”落拓男子铿锵道:“你若多说一个字小心你的头。,”黑老雕道:“是……是……小的不知是您,若知道挖出我的心肝也不敢找您的麻烦。”落拓男子挪开脚,便不再理会,依旧故我地喝着酒。黑老雕刚要说‘撤’哪料到身后的随从早已不见踪迹,他也顾不上骂,踉跄着跌出店外。

花三郎笑道:“看来你是一个很有名的人!”

落拓男子道:“有名的不过是这把剑。”

花三郎换了碗,继续饮酒,道:“无论是人或剑,有名都会有源源不断的麻烦。”他顿了顿,接着道:“不过,我倒是很喜欢出名。”落拓男子突然睁开慵懒的眼睛瞧着他,这时候,花三郎才看清他的相貌,那是一张饱经沧桑的脸,可还是很年轻,尤其是那双眼睛,虽眼角有了皱纹,可仍然不减一丝的活力。花三郎猜想,这会是个怎样的人,他的身上藏着多少故事呢。落拓男子避开了他的目光,道:“你为什么喜欢出名?”花三郎笑声朗朗,道:“江湖之中,有谁不是浮萍一世,只为赢得身前身后名?”落拓男子道:“当你真的出了名,你会厌倦这种麻烦。”花三郎仍旧笑的很灿烂,道:“等那天再说,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儿谁是妃?”落拓男子停止了喝酒,他缓缓起身,朝店外走去。花三郎喝住他,道:“有酒不喝完,岂不浪费?”落拓男子笑道:“难得再遇见一个酒鬼,送你了。”说完,健步走出店外,冗长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残阳下。花三郎喃喃道:“看来,你这个酒鬼并未买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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