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镇定了一下，才道：“皇上赐婚，自然是学生的幸运。然而现在，却有一个难题。”
水滂道：“什么难题？”
黛玉道：“女方现在年轻，或者不在意，然而随着时间流逝，与小姐妹交往，却是难免要比较。其他姐妹都是有品级的夫人，心中委屈，回来难免要发泄，学生只怕，长久下去，便成怨偶。皇上须知，成亲向来不是两个人的事。”
水滂听黛玉说得有理，笑道：“你却放心，朕既然决定要重用你，定然不会让你的夫人受委屈。”
黛玉一听，水滂的意思，是要给自己封官了呢。这下也不行。当下道：“皇上还有一件要紧的事情。”沉吟片刻，才说道：“学生少年游历在外，曾经在云贵地方由先父做主定下一门亲事。后来颠沛流离，这婚事也就拖下来了。学生若是先承圣命成亲，未免有失信之嫌。”
水滂看着黛玉，心道：“早先推三阻四，就是不肯答应成亲，现在才拿出什么父母之命来推脱，定然是借口。只是这个借口，却是不容易揭破。不知他为何不肯接受赐婚……难道他真与溶弟有什么吗？”想起水溶，却不由一阵心浮气躁。片刻之后才说道：“你林家乃是书香之家，如何能与云贵地方的异族成亲！即便是汉族，也要看看身份地位，匹配与否。你父亲当日乃乱命，你就将那婚事给退了。你给个地址，朕即便派人去给你退了。”
黛玉面色一肃，说道：“皇上，此等背信弃义的行为，却由皇家行之，皇上不怕天下笑话？”
水滂见黛玉面红耳赤，那书生纶巾下的面孔，竟然是分外可爱。心中一动，一个模糊的念想浮上脑际，片刻之后才淡淡说道：“朕就一句话，你退亲还是不退？”
黛玉道：“皇上厚爱，学生感激不尽。然……学生实在不能娶贵族之女。皇上出身高贵，实不知士庶之别……学生不愿受此苦。”
水滂见黛玉言辞恳切，竟然是恳求了。心中略略动了一动，温言道：“你既然不愿意娶贵族之女，那么寻一个寻常人家的女儿就是。其实，你林家又如何地位低下了。”话一出口就暗自后悔，心道：这如何向毛臻交代？
黛玉见水滂言辞松动，才松了一口气，道：“谢皇上。”
水滂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且下去罢。”
黛玉谢恩，正要下去，却听见一个尖锐的声音道：“皇帝哥哥！”殿门忽的打开，一阵风冲了进来，却是长乐公主水菀央。
水滂面色一沉，说道：“央央，你来做什么？”
水菀央看见黛玉，松了一口气，说道：“皇帝哥哥，您要将毛小姐配给林公子？”
水滂道：“怎么了？”
水菀央上前，狠狠瞪了黛玉一眼，才说道：“皇上，您忘了，皇祖母的意思，是想要将毛小姐娶来做孙媳的。只是说着说着耽搁了。现在您要将毛小姐许给这个画匠，不是打毛宰相的耳光嘛。这样一个无根无基的画匠，如何配得上毛家姐姐。”
毛小姐？黛玉才知道，皇帝居然打算将毛臻的孙女配给自己。不由吃了一惊，随即对皇帝又不禁多佩服了三分。
将毛宰相的孙女配给自己，就断了太皇太后的念头，又在自己与水溶之间，生生剜出了一条壕沟。水溶本来要娶宰相孙女的，没想到宰相孙女竟然被自己抢了，而且是皇帝赐婚……心中岂能没有想头？而且皇帝还申明这是毛臻意思，水溶若是真有那个意思，只怕对毛臻也要怨恨了。
自己这夹缝中的生活，还真不容易啊。
水滂淡淡道：“央央，你且下去。这太极殿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水菀央跺脚道：“下去就下去……皇上，毛家小姐的事情，还是由毛宰相自己做主吧，您说要给毛小姐赐婚，毛小姐就是不愿意也要愿意啊……你做事，总是缺乏思量，连我这小姑娘想到的事情，你就考虑不到，难怪太后娘娘总对您不放心。”瞪眼对黛玉道：“林黛，跟本公主来，太皇太后与太后娘娘正在打桥牌，她们两个每人一个规则，正吵得不可开交呢，都是你惹的祸。”
黛玉连连苦笑，眼睛看着水滂。水滂道：“你只管跟着长乐公主走罢。”
黛玉跟着水菀央下去。出了太极殿，水菀央看着黛玉，长长松了一口气，说道：“可真急死我了。还好……你看着我干什么？我耽误了你的好事，你怨恨我是不是？”
黛玉道：“岂敢，正要感谢公主。若非公主仗义执言，林黛今日只恐不能脱身呢。”
水菀央冷笑道：“你谢恩都来不及呢，还会想要脱身？我告诉你了罢，你也动点脑子。你与我哥哥那是怎回事？就这样不尴不尬的下去？”
黛玉唯唯诺诺，不敢说话。
水菀央道：“等下好生伺候两位太后。两位太后高兴了，什么事情都好说。皇上对太后，那是没话说。”
黛玉唯唯诺诺。心中却有些感激起来。片刻之后才说道：“谢谢公主。”
水菀央白眼道：“谢什么。若要真谢什么，拿出点真东西来。”
黛玉苦笑道：“学生向来穷困，原先是蹭在北静王身边吃白食的，现在好不容易有了一幢房子，也是皇上赏赐的，实在拿不出东西。”
水菀央正在前面走，闻言回头看着黛玉道：“我听说，你对皇上说，只愿意对皇上清谈，却不愿意做官？你好生奇怪！”面前是一片园林，左右无人，水菀央索性就站住了。
黛玉想不到水菀央居然连这么一点事情也清楚，道：“正是。林黛心中颇有些惊世骇俗的想法，只怕身居高位之后莽撞行事，反而误了……”
水菀央掩住耳朵，说道：“你这些堂而皇之的理由，你最好不要说，反正说了我也不会相信。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愿意做官。”
黛玉怔了一怔，说道：“公主知道？”
水菀央冷笑道：“我听说过终南捷径的故事，也听说过山中宰相的故事，也知道刘备三顾茅庐请诸葛亮的故事。你呢，比他们是做得稍微好了一点。你是想，故意装作不要当官的样子，抬高自己身价是不是？我说呢，你应该在姑苏多呆一段时间，等名扬天下了再来京师，这么眼巴巴的赶来说什么？”
水菀央连珠炮的一番话说下来，黛玉却不由暗自心惊。心道：我这样的行为，是因为女儿身份限制，无可奈何。但是在他人看来，却是沽名钓誉了。只愿意对皇帝清谈却不愿意做官，天下焉有是理？只怕现在京都儒林官场，都对我做如是想。这样……却是如何是好？
水菀央道：“你也不用害羞。为了做官，为了上高位，所谓的孔圣门生，各种方法手段都拿出来了，哪怕丢脸不丢脸。你这样做，还不过是寻常手段，也没有人在意的。”
黛玉苦笑。寻常人将自己这种手段看做是沽名钓誉的手段，是不必在意。但是，皇帝呢？
自己现在这样做，皇帝因为能从自己这里得到新见解，是能忍耐。但是忍耐是有限度的，自己总不能让皇帝等上一辈子……不觉头大如斗。
水菀央转过头，看着面色有些羞赧的黛玉，突然有些害羞起来，说道：“你现在不要当官，那是对的。等皇帝哥哥用你的策略，富国强兵，你再见好就收，接了皇上的封赏……让皇帝哥哥一口气就给你封一个大官，比现在一步一步往上爬要好。毕竟现在人家要算计你，你也没有官职让人家算计。你又是皇上最宠爱的谋士，人家也不敢轻易动你。如此建立功勋也容易。”
黛玉想不到水菀央考虑如此深远，显然是早就帮自己思量的。不由道：“多谢公主。”
水菀央道：“谢我做什么？反正是你自己的本事。”
黛玉道：“学生是说，多谢公主关心。”
水菀央啐了黛玉一口道：“你也知道我关心你呢！好生做你的事情罢……”片刻之后才道：“你……知道我关心你就好了。”最后一句话，却是大反寻常的跋扈模样，声音娇羞，细不可闻。
黛玉蓦然明白：天哪天哪，公主娘娘居然还爱着我。不肯让皇帝将毛宰相的孙女嫁给我，就是为自己打算呢。方才殷殷教导自己要及时接受皇上的任命，也是为自己将来下嫁做准备呢。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才好。
黛玉早就知道水菀央对自己有好感，但是万万想不到事情竟然严重到这个地步。上中牟县一趟，忙了个天昏地转，又与水溶定了情，心中欢喜无限，竟然将水菀央这档子事情给忘记了。当下就在思想要如何断了公主的念想。
水菀央见黛玉看着自己，就是不说话，心中蓦然害羞起来。垂头道：“你知道就好了……别的就不要说了罢。”抬脚就往前面走。
黛玉却站定，说道：“公主，学生方才推辞了皇上的赐婚，原因是因为学生家中，父母曾经给学生定过一门亲事。”
水菀央身子一抖，突然定住，片刻之后回过头，对黛玉说道：“你定亲不定亲，关本宫什么事！不……”声音猛然抬高，说道：“那是因为你不愿意接受毛小姐的婚事，所以想出来的借口？”
黛玉望着水菀央那双眼睛。那眼睛里，竟然全是恳求的意味。她紧紧盯紧了自己，一眨也不眨，竟然是生怕自己否定了那句话！那样的目光，却使黛玉喉咙发干，拒绝的言语，也说不出口！吞了一口口水，说道：“学生不敢欺君……确实曾经有婚事。”
水菀央转过头去，说道：“你有婚事也罢，没婚事也罢，都关本宫什么事！”声音却是有些发颤了。大踏步往前走去，头也不回。
黛玉心中抱歉，只能跟上。面前那个细柳一般的身姿，随时都似乎要被风吹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