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历1938年5月15日19:00
梅里卡纳海峡东岸
奥古斯托利亚帝国梅里卡纳省
阿斯科特野战机场
奥古斯托利亚皇家空军第104飞行中队
阿尔曼-米尔施泰因中尉
塞西莉娅-莱恩哈特上士
阿尔曼掀开了救护中心的帐篷,步履有些踉跄地走了出来。
一走出帐篷,他的第一件事就是深吸一口帐篷外阴冷、潮湿,带着大海的咸腥味的空气。帐篷里浑浊的、满是血腥味的空气,几乎让他窒息。他挣扎着走到了帐篷外,起降跑道旁的树丛中,一屁股跌坐在肮脏的地上,一把抱住自己的头,使劲攥住自己的头发。
“呃……呃啊……”
阿尔曼闷哼了一声。他憋得涨红了脸,腹肌绷紧,身体微微颤抖着。
“妈的……鲁道夫……又死了一个……”
鲁道夫是104中队的一名Bf-109飞行员。当初阿尔曼刚来到104中队的时候,是鲁道夫给外表颇为英俊、皮肤还很白皙的阿尔曼起了第一个外号——“小鲜肉”。今天下午,鲁道夫降落时拿了大顶,机鼻折断了,整架飞机翻倒了过来。飞机翻倒时产生的巨大冲力折断了鲁道夫的脖子。
虽然阿尔曼早已不是小鲜肉了,可他刚才在帐篷里看见鲁道夫被一块洁白的裹尸布盖住,面色苍白地、安详地躺在病床上,像患了贫血症后睡着了一样时,这确实是他第一次亲眼看见死去队友的尸体。
鲁道夫是幸运的,他是为数不多的能够留下全尸的战斗机飞行员。几乎每一架飞机都会为他死去的主人举行一场葬礼:飞机会带着他的身体——或是尸体——冲向大地,摔得粉身碎骨,为他抹去他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一切痕迹,然后用自己的金属身躯在大地上撞出一个墓坑,用自己身躯的碎片装点他的坟墓,最后点燃剩余的燃料,为他的魂魄照亮通往天堂,或是地狱的路。飞机的这种行为,似乎有着某种神圣的意义,因此飞机在进行这场它的主人的葬礼时,要向主人仍身处凡间的战友们隐藏主人死去时的面孔,确保主人的战友们不会目睹到主人死去时的情形。
怪不得当初刚和杰夫组成双机编队时,一次战斗前杰夫在爬进P-40的座舱时说,“就像爬进自己的棺材一样。”
胃里有一股翻江倒海的感觉,可阿尔曼硬生生地把那种感觉,连同眼眶里的眼泪水,给憋了回去。他长舒一口气,脸上的浮肿慢慢消退。
“呜……别给老大添麻烦,阿尔曼。不然又该被老大说是小孩子了……”
“对……我不是小孩子……不是小孩子……”
背后的树丛中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阿尔曼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表,“还……还有作战会议呢……老大说了让我去帮他听的……”
“走吧……走吧……我才不是小孩子……”
“我手上有三条人命呢,呵呵呵……我怎么可能是小孩子嘛……”
阿尔曼自言自语着,有些艰难地站了起来,活动活动了腿脚后便转身朝着营地走去。走的时候,他挤出身上剩余的一丝力气,让自己的胸脯挺起来,尽可能地让自己的步伐显得大摇大摆一些,像杰夫平时走路那样。
……
转到梅里卡纳海峡后,原本一周一次的作战会议变成了三天一次。参加作战会议的是每个小队的队长、每个地勤组的组长、中队后勤官和中队长。在作战会议上中队长会报告在近期作战中出现的状况,如敌我双方态势、战斗机保养情况、伤亡情况等,同时会报告一些值得注意的其他状况,比如敌王牌飞行员的出现,并在会议上讨论应对方法。
但飞行员们对作战会议的关注度并不大。在作战会议上讲的都是由他们发现的,对战场上遇到的情况谁也没有飞行员们清楚。所以在作战会议上,飞行员们往往都是昏昏欲睡的。参加过几场这样的作战会议后,杰夫就开始时不时地以“吸收经验”为名打发阿尔曼去代替他听作战会议。
阿尔曼花了好一阵功夫才挤进作战会议所在的营帐,抢到了一个靠边的位子坐下。与别处不同,阿斯科特野战机场的作战会议并不是每个中队单独开的,而是驻扎在阿斯科特的五个中队一起开。营帐里的座位上挤满了人,就这样还有不少人占不到座位,只好站在两旁。
一盏昏黄的吊灯挂在营帐的天花板上,给营帐内部带来一点光明,营帐的所有窗户都被封起来了。穿着飞行服的飞行员和一身脏污的地勤从阿尔曼身后的门一个接一个地进入营帐,靴子踩着干燥的泥地发出的“咯咯”声越来越密集,不时能听到有人在低沉地讲话。
到了梅里卡纳海峡之后,这还是第一次阿尔曼来参加作战会议,他有些好奇地四处张望。
“……怎么感觉这里作战会议的气氛不太对?”
阿尔曼皱了皱眉。按照以往,一进到会议室里阿尔曼就会开始打瞌睡了。可是在这里的这种奇怪的氛围之中,他居然毫无睡意。而且阿尔曼还注意到,会议室里的其他人,尤其是飞行员,脸上大多都没有睡意,有些人甚至面陈如水,似乎在会议上要宣布自己的死亡判决一般。
“……安静。”
突然,从面前的门里走出来五个军官装束的人。为首的那个抽出一根细长的木棒,在门旁边摆着的一块充当黑板的木板上用力地敲了几下。阿尔曼一眼就认出来走在第五的那个人是自己的中队长,诺曼-斯图加特。
一瞬间营帐里就安静了下来。为首的那个——第160飞行中队长——几乎没有停顿,“现在我们开始作战会议。”
“首先向大家通报这三天里的一件惩罚事件……”160中队长看了看手中的记事本,“……其实刚刚才发生。160中队,飞行员亨利-罗杰斯,被枪决。原因是他无法飞行。”
阿尔曼听得一哆嗦。在诺查斯克省时,他可从来没听说过飞行员会被枪决。
“我想向在座各位再次强调一遍,阿斯科特野战机场没有没用的人。想必各位都清楚我们目前面临的状况,梅里卡纳海峡的制空权大部分已经落入了艾美利亚手中。艾美利亚海军已经开入了海峡,他们的军舰在俯冲轰炸机和鱼雷机的协助下正在屠杀着我们的海军,甚至我们的一些岸基防御工事也遭到了袭击。他们的重型轰炸机可以不受任何威胁地起飞,直到飞到海峡西岸上空时我们才能发现他们,然而等拦截机爬升到战斗高度时,艾美利亚的轰炸机已经打开舱门,准备投弹了。”
160中队长的语气明显变得凶了起来。他瞪圆了眼睛,咬牙切齿地说着,握着记事本的右手用力戳着面前的空气,那动作似乎是想把在暗处坐着的这些飞行员,他的手下们统统戳死。
“你们要知道你们是能够阻挡住艾美利亚那群会飞的猪的唯一屏障。如果我们的海军被迫撤离梅里卡纳海峡,如果我们让艾美利亚人完全夺取了梅里卡纳海峡的制空权,那么会发生什么?我们的岸基防御工事在他们的制空权和制海权下被轰成废墟之后,艾美利亚人马上就会进行大规模的登陆作战,届时他们就会踏上我们的国土,屠杀我们的人!而且,难道各位忘了两年前在西岸,我们抛下的那40万具尸体吗?!”
160中队长越说越气,声音越来越大,突然他大吼了起来,用力伸出手,指着营帐的一个角落里坐着的一个看起来还很年轻,但脸上毫无稚气,眼中甚至闪着一点凶光的飞行员,“另外!塞缪尔-强纳森!”
那个叫塞缪尔的年轻飞行员似乎没被160中队长的大吼吓到,他默默地抬起头,看着160中队长。
160中队长指着他,大声说道,“你一直问我的,我现在告诉你。一个星期前,艾美利亚重型轰炸机编队,把你的老家,布伦镇,炸平了!”
阿尔曼猛地一回头,看见那个塞缪尔听到这句话时,浑身哆嗦了一下,身体突然僵直着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变成了雕像。同时,阿尔曼感觉到,整个营帐似乎都被160中队长的这句话戳中了某根敏感的神经,营帐里顿时响起了细微的骚动声。
160中队长还没说完,“有奥古斯托利亚部队前往那里统计了轰炸损失情况。你的家,澳斯维尔街407号,我没说错吧?一颗250千克炸弹落进了你家的房子。你家的整个屋顶,都已经消失了!”
“不……不……请别……”塞缪尔颤抖了起来。即使营帐内很暗,阿尔曼似乎都能清楚的看见,塞缪尔的脸涨红了,眼睛也变得血红起来。
“你告诉我你的父母、一个姐姐、一个还在吃奶的弟弟,都在你家的房子里,对不对?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去检查损失的人员没在你家找到任何人,只在你家客厅的墙上找到一摊混着奶水的带血的碎肉,还有,婴儿的一条腿!”
塞缪尔那惊恐的表情慢慢地凝固在了脸上。阿尔曼一转头,他发现自己的腿,也在无意识地发抖。
营帐里的骚动声越来越大。160中队长见塞缪尔愣在原地,毫无反应,一把将记事本扔在地上,大步走下讲台,来到塞缪尔面前,攥住他的衣领把他提了起来,怒目圆睁,瞪着塞缪尔茫然的双眼大吼道,“你不是王牌吗?!你忘了你的‘喷火’上印着的那32个击杀标识吗?!告诉我!你可以干什么?!”
阿尔曼看到,160中队长的这番话似乎也戳中了塞缪尔某根敏感的神经,光芒重新在塞缪尔的眼中出现。但这回,在塞缪尔的眼睛里出现的光芒,似乎不再是年轻飞行员拥有的那种光芒了。
塞缪尔还是没有回答。160中队长接着大吼道,“告诉我!你可以干什么?!!!”
“……杀,杀……”
“什么?!大点声!”
“杀……杀光……!”
“杀光谁?!说!!!”
“杀光艾美利亚人……!”
“大点声!!!”
突然,塞缪尔像是要用上吃奶的力气一般,深吸一口气,怒目圆瞪,盯着160中队长的脸,大吼了起来。
“杀光艾美利亚人——!!!!!”
营帐里突然骚动起来。阿尔曼被塞缪尔的喊声吓得一哆嗦,他突然想起他小时候有一次钻墙洞溜进疯人院,想捡回飞进去的纸飞机时,在那里面看到的景象。
疯人院的每个牢房里都有一个蓬头垢面的人。或痴笑着用力抠着墙,抠得手指血流如注;或痴痴地望着天花板,嘴角处滴着涎水自言自语着;或抓住牢房门,朝着空无一人的走廊大声地用恶毒的脏话谩骂着某个不存在的人……他跌跌撞撞地走进走廊,想捡回纸飞机时,纸飞机旁的牢房门另一边突然出现一张面目狰狞的脸,吓得他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阿尔曼记得,那个人穿着奥古斯托利亚陆军的军服,皮肤黝黑,头发乱七八糟,脸上布满皱纹,瞪圆着眼睛,露着疯疯癫癫的笑容,盯着阿尔曼说道:
“嘿……小朋友……”
“想去打仗么?”
“想去杀艾美利亚人么?”
“想么?想么?想么?!噗哈哈哈哈哈……”
“我,我告诉你……”
“在那里你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哟……”
“想吃什么好吃的就吃什么哟……”
“我告诉你啊……我……我吃过……”
“我吃过……那些艾美利亚猪的……美味的……猪大肠哟……”
“吸溜——啊……真的很美味哟……”
“比你口袋里的……糖果……好吃的多哟……”
“小朋友……想吃猪大肠吗?”
“想吃吗?”
“想吃就去吃吧……你见过杀猪吗?”
“对……就像杀猪那样……”
“把刺刀捅进他们的肚子里……再拔出来……”
“趁着他还活着的时候,剖开肚子……”
“挑出大肠……记得切掉末端,那他妈都是屎……”
“然后……吃——!!!!!”
“听着那头猪的惨叫声!吃——!!!!!”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然后,他吓得疯了似的跑了出去,钻过墙洞,跑回家,钻进一脸吃惊的妈妈怀里大哭起来。接下来整整两个星期他都睡不好觉,晚上一次又一次被噩梦吓醒,噩梦里都是那个疯子的脸。之后过了快半年,那个疯子才从他的脑海里真正的消失。但是,在这里,他又看到了那个疯子的脸。
刚来到梅里卡纳海峡的头一个月,完成一次任务之后他吐了一地,然后像惊慌失措的孩子一样扑到杰夫怀里放声大哭了一场。在那个月里,每一天他们都要升空作战一次,有时是两次,甚至三次。每次他都会看见喷涂着奥古斯托利亚皇家空军标识,有时甚至还有104中队队徽的战斗机被打断了机翼或者被打起火,螺旋着拖着一条长长的黑色烟柱坠向大地,炸成一团火球。这当然不是他第一次看见队友被击落,可是那种情形即使在战况最激烈的时候也只是每个星期才会出现一次,只是每过一个星期,他才可能感受到一次一个熟悉的面孔永远消失的痛苦。然而在这里,在这片海峡,这种情形每天都会出现,每天都有战斗机被击落,熟悉的面孔不断地减少,陌生的面孔不断地增加,每天如此,从不间断。
因此,仅仅过了一个月,他就几乎要疯掉了。梅里卡纳海峡紧张得几乎令人窒息的战斗已经把他的神经绷紧得如同弓弦一般,而熟悉的面孔的不断消失,就像加在已经背负着沉重货物的骆驼上的一根一根稻草,直到那最后一根,把骆驼压死,把他逼疯,令他崩溃……
但他直到今天,才知道原来在梅里卡纳海峡,把人逼疯的方式绝不止像他这样一种。
等到阿尔曼回过神来的时候,营帐里已经乱作一团。周围的人们无不离席站立,有的在朝着天花板拼命的无谓的大喊着,有的举起手撕心裂肺的喊着杀敌的口号,有的兴奋得满脸通红地朝着队友讲述自己在空战中击落敌机时的情形,就连160中队长都把记事本抛在脑后,这场作战会议也不准备接着往下开了。整个营帐里到处都是躁动的飞行员,地勤们都站到了一边,默默地看着飞行员们的狂欢,似乎他们理解飞行员们的这种行为。
阿尔曼一扭头,在乱成一团的人群中找到了塞缪尔。他正举着手,高声喊着口号,喉咙都已经红肿起来,声音也变得异常沙哑。突然,塞缪尔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他的口号声渐渐安静下来,眼中熊熊燃烧的火焰也慢慢熄灭了。塞缪尔目光呆滞地看着地板,嘴唇颤动着,似乎还在机械式地一遍又一遍的重复杀敌的口号。然后,阿尔曼惊恐的发现,塞缪尔把右手伸到了腰间,拔出了手枪,眼神依旧呆滞着,动作机械地举起手枪,半张开嘴,把枪管放进了自己的嘴。
营帐里的躁动没有因为一声枪响而停止。塞缪尔的后脑被子弹炸出一个大洞,碎裂的头骨混合着红色的血和白色的脑浆向后飞出。他的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倒下去时撞到了一个蓬头垢面的飞行员,在他身上留下了一长串血迹。然而那个飞行员只是扭头看了一眼塞缪尔的尸体,就又接着兴奋地和面前的队友讲述自己用机炮打中一架Mk.I战斗机的座舱时里面的情形了。
见到塞缪尔死亡后,阿尔曼突然感觉自己的双腿脱离自己的控制了。他的腿无意识地让他站了起来,快速挤过乱成一团的人群,像是要逃跑一样朝着营帐的门口快速前进。一穿过营帐的门,双腿又不受控制地失去所有力量,让阿尔曼迎面扑倒在肮脏的泥巴地上。
阿尔曼吃了一大口泥巴,可他完全不想把嘴里的泥巴清理干净,而是跌跌撞撞的爬起来,手脚并用的让自己尽快远离这个恐怖的营帐,即使是那布满血污的救护中心的帐篷也好。
可是,在半路上时,他突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那个背影也在走,也像他一样走得跌跌撞撞的,什么时候都可能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一样。他在104中队的朋友虽然很多,但是现在,他已经能一次就能只通过背影认出他所有的朋友了。
塞西莉娅听见了背后的脚步声,猛地一扭头,就看见了嘴角还带着泥巴的阿尔曼。她愣了一会儿,已经变红的眼眶里眼泪顿时奔涌而下,像是溺水的孩童见到了一根救命的木桩一般,跌跌撞撞地扑向阿尔曼,扑倒在他面前,死死地抓住他的衣服,把脸埋在阿尔曼腹部跟前哭了起来。
在这种时候,能在路上碰到一个朋友,无论是对阿尔曼,还是对塞西莉娅,都是一种巨大的宽慰。
“呜啊——!好……好……好可怕……好可怕……阿尔曼——!呜啊——”
塞西莉娅只是绝望地哭喊着,什么也没有说,但阿尔曼也能明白。此刻他突然冷静了下来,心里那种已经来到崩溃边缘的感觉不知不觉中慢慢消逝了。阿尔曼半蹲下来,扶起塞西莉娅,“……走吧,塞西莉娅,走吧……到别处去……”
“开玩笑……我才不是小孩子呢……我是男子汉,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这就是男子汉该做的,我怎么能表现得那么脆弱呢……呸……”阿尔曼心想。
塞西莉娅依然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哭,放声大哭。
不知过了多久,塞西莉娅的哭声渐渐小了,她闭着眼软软地倒在阿尔曼旁边,眼眶依然红肿着,一声不吭。而阿尔曼也没有试图去扶她起来。实际上,他比她此时更需要休息。
“阿……阿尔曼……”
突然,塞西莉娅挣扎着睁开了眼,声音十分虚弱。借着月光,阿尔曼能够看见塞西莉娅红肿的眼球。
“……怎么了,塞西莉娅。”阿尔曼问道。
“你……你有没有……有没有想过……”
“为什么……为什么……要打这场战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