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克拉德滑行到2号停机坪后,他刚把发动机关机,把座舱罩拉开,几个穿着红色制服的宪兵就一拥而上,一把将他揪出座舱,摁倒在地上。
不远处,诺尔菈也获得了同样的待遇。
当她看着克拉德被揪出座舱时,她早就准备好了一把挣脱按住她的女宪兵,然后冲上去。
可当她和克拉德四目相对,看见克拉德脸上那像小孩子做错了事之后一样的愧疚神情,她却怎么也发作不起来。
而克拉德也注意到,诺尔菈的眼圈是红的。
哈珀教官见两人都被制服后,背着手慢慢走到两人中间。卢卡斯教官坐在不远处的一张椅子上,一只手拿着一根香烟,另一只手驱赶着两个围着他的医护兵,嘴上说着“老子没事,快滚开!”
哈珀教官先看着克拉德,“克拉德学员!卢卡斯教官在下令停止训练后,你为什么不停止对他的攻击?”
“……报告,我……我电台坏了……”克拉德答道。
一个宪兵立即爬上克拉德的座机,看了一眼座椅后面的电台,同时闻到一股焦煳的味道。
宪兵皱了皱眉,然后转头朝着哈珀教官点了点头。
“……就算你电台坏了,那你已经取得了优势之后,为什么还不停攻击卢卡斯教官?”
宪兵们和围过来的地勤、教官和学员们听到哈珀教官的话之后,脸上不约而同地出现了惊讶的神情。卢卡斯教官一拍额头,朝着哈珀教官做了个粗鲁的手势。
“卢卡斯这小子这顿饭肯定跑不掉了。”哈珀教官心想,但他没有表现出来。
“……”克拉德没有说话。
“回答问题!!”哈珀教官大声命令道。
“……我……我想……”克拉德支支吾吾的说道,“……进,进一步扩大优势……”
哈珀教官指着座舱罩已经被开了个大洞的卢卡斯教官座机,“但你为了进一步扩大优势,把卢卡斯教官座机的座舱罩给打裂了,让他置于危险境地,你知道吗?!”
围观的人们惊呼起来,不约而同地看向卢卡斯教官座机。“……哈珀,你他妈真不是东西,王八蛋……”卢卡斯教官暗骂道。
“……明白。”克拉德答道,声音小得他自己都听不见。
哈珀教官又转向诺尔菈,“诺尔菈,你又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擅自攻击克拉德并进入缠斗,我让你退出战斗你还不听?”
诺尔菈却没有回答。她的眼眶又红了起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可诺尔菈死死地盯着克拉德,就是没让眼泪流下来。
见诺尔菈没有回答,哈珀教官却没有问更多,朝着宪兵队长一挥手,“根据航空兵学院战斗训练条例,先罚你们关三天禁闭,在此期间你们一定要好好反省,早日承认错误!”
等宪兵们将两名学员押送上军车,围观的人群也都散去之后,哈珀教官走向卢卡斯教官,“……和那小子打了一场,感觉怎么样?”
“……太准了,被他抓住窗口的话根本逃不掉。如果和那个叫诺尔菈的打,说不定还能赢……”
哈珀教官抬头看了一眼两人的战斗机,克拉德座机机身上的红色染料不多也不少,跟卢卡斯教官的比起来差别还是十分明显的。
可当他将视线转移到诺尔菈座机时,他愣了一下。
“……你和她打,恐怕还不如和克拉德打……”
……
空历1938年3月3日23:50
艾美利亚帝国阿克雷亚省
艾美利亚陆海军航空兵学院阿克雷亚分院
禁闭室
艾美利亚陆海军航空兵学院一年级(12)班
诺尔菈-科特兰
诺尔菈蜷缩着躺倒在禁闭室角落处的床铺上,双手紧紧抱住膝盖,把头深深埋在胸前。半个小时前她沙哑着嗓子问了一下已经昏昏欲睡的看守现在几点钟。此时应该快零点了,可她依然毫无睡意。
一进禁闭室,将近八个小时以来,诺尔菈就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身体时不时还会抽搐一下。
对今天下午的那场空战训练,她还心有余悸。与长机分离后独自作战时那种刻骨铭心的恐惧,即使在降落之后,被宪兵揪出座舱摁在地上,被押上军车,被关进禁闭室,直到现在,这种恐惧依然挥之不去。而且,伴随着恐惧的,还有后悔。
“……我……我到底干了什么……”
今天下午,自己坐在Mk.II的座舱里朝着克拉德座机俯冲下去的那一幕,不断地在诺尔菈脑海里回放着。
那一刻,自己好像已经完全失去理性了,哪怕哈珀教官在无线电里大声命令她立即脱离,停止对克拉德的攻击,她都不打算听。当时自己脑海里,只有要赶紧脱离那边的那场“可怕”的战斗,向自己可以信赖的人寻求保护的这个念头。即使当她呼叫克拉德,得到的只有无线电里的“沙沙”声之后,这个念头也没有改变,还是那么强烈,那么急迫。
但是……为什么自己要向克拉德开火呢?
自己为什么就突然想到朝着自己的长机,自己的青梅竹马,从小到大最好的玩伴,最能交心的挚友,现在她剩下的最后一个能让她感到亲近的人,开火呢?
这是多么恶劣的事啊,哪怕是想得到他的回应,想把他从战斗中拽出来,想让他理自己,想给他点教训……也犯不着开火吧。
想到这个,诺尔菈不由自主地用力抱紧了双腿。
“克拉德……他,他会怎么想……”
在诺尔菈心灵深处,似乎也能理解克拉德为什么在训练中穷追猛打卢卡斯教官。一个多星期前看到的那封信里叙述的故事,在她看来都是那么的惊心动魄,更别说克拉德自己了。也许今天克拉德的行为真的非常恶劣,但是……对于一个被这么残酷的事伤害过的人,想奢求他依然保持冷静、保持理性、保持善良,本身又是一件非常恶劣的事。
而自己……不分青红皂白地就这么追着克拉德不放,甚至朝他开火……克拉德他,到底会怎么想啊……
突然,禁闭室的门被“吱嘎”一声打开了。诺尔菈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突然坐起来,飞快地向后退,直到背撞到墙,双手又紧抱着自己的大腿,好像害怕进来的人会要伤害她一样。
看守看着诺尔菈这样如此畏惧的反应,摸了摸头,“……呃,诺尔菈同学,你现在要到审讯室去一趟。”
诺尔菈一愣,差点又要哭出来了。大半夜的,学院的纪检组都要找上门来,自己到底是捅了多大的篓子啊。
“……要,要审问我么……”诺尔菈带着哭腔,支支吾吾的问道。
“你去就是了,赶紧。”
……
诺尔菈低着头,战战兢兢地走进审讯室的门,却发现对面还没有人,甚至椅子都只摆了一张——纪检组至少会有四个人。
看守让诺尔菈在铁栅栏前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也没有把她铐在椅子上,就转头关上门离开了。然而诺尔菈以前也从未犯过要进审讯室的错误,她依然十分紧张,等待着纪检组的到来,对她进行盘问。
过了十多分钟,对面的门终于开了。但没有像诺尔菈预想的那样有四个表情严肃、手持文件夹的纪检组人员走进来,相反,门只是被打开了,没有人立即进来。
“进去,自己坐下。
“……是。”
诺尔菈能听出那个下命令的人就是刚才押送她的那个看守。然后,一个人走了进来,当诺尔菈看到那人的脸时,她一下子愣住了。
等到克拉德在她对面的那张椅子上坐下之后,看守“咣当”的一声把门关上了。审讯室里突然安静下来。
“……诺尔菈。”突然传来的克拉德的声音一下子把诺尔菈从茫然状态中拉了出来,“你……还好么?”
克拉德的声音比平时小了很多。也许是因为这审讯室里太安静了,他不需要那么大声音讲话吧。诺尔菈心想。克拉德看上去有些疲惫,但精神还算可以,不像是受了什么折磨。但克拉德脸上那只有在他认为自己做了什么“很对不起别人的错事”之后才会有的、和平日里他的气场截然不同的愧疚表情,让诺尔菈不禁怀疑看守是不是对他使了什么私刑。
“我没事……”诺尔菈答道,“他们……没对你做什么吧?”
“没有……”克拉德摇了摇头,又不作声了。
审讯室里再次沉寂下来,诺尔菈渐渐低下了头。此时坐在她对面的不是纪检组成员,而是克拉德,该不会是克拉德来审问她吧?这个想法真够荒唐,但是……克拉德也完全有理由来审问她。
今天下午自己感受到的那种彻骨的恐惧慢慢又浮上诺尔菈心头。诺尔菈的手微微颤抖了起来,她低着头,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起转来。她想开口,可不知道什么东西硬是让她把已经到了喉咙的话又给咽回肚子里去了。
“你下午的时候怎么了……?”突然,克拉德又开口了,声音小的和蚊子的振翅声一样,“我……我是不是做了什么错事……”
克拉德这话问得诺尔菈一愣。
“……可以告诉我么,诺尔菈?”克拉德见诺尔菈没有反应,连忙接着问,“我,我是不是惹到你了……”
“……”
——
你……你做错了什么……?
混账,难道你不知道么……!
等等……
他,他是真的……不知道吧?
克拉德的电台不是坏了么……
看……看来……
在我……呼救之前……
他的电台就已经坏了……
讨厌……该死的电台……
那么欺负克拉德……一下子就让他变成哑巴和聋子……
哼……!
克拉德……你也是……
又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拉……
笨……笨蛋……
真是笨……
——
“……诺尔菈?”克拉德等了很久,可诺尔菈始终都低着头,不肯看他,这让他又害怕了起来。
他连忙接着问,“你……你别不理我啊……”
“……没有,你没惹到我。”突然,诺尔菈抬起头,看着克拉德那满是愧疚神情的脸,答道。她的声音很小。没有责怪克拉德的意思,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然而克拉德摇了摇头,“你那么生气,肯定是因为我做了什……”
“……好啦!都说没有了!混蛋!”诺尔菈突然抬起头,涨红着脸骂道,吓得克拉德连忙闭嘴。此时诺尔菈真想一巴掌扇过去,可也许是她面前那道铁栅栏的威慑作用,她没有这么做。
不知道为什么,那种恐惧感刚浮上来又马上沉下去了,不知不觉中诺尔菈的手又停止了颤抖,心里好像有了一种安下心来了的感觉。
又是一阵沉默。自己虽然没有坐在审讯室里被审问的那一边,克拉德却感觉他正在被审讯官对他下午所犯下的“罪行”进行盘问。此时克拉德连大气都不敢出,战战兢兢地等待审讯官诺尔菈对他的下一步提问。
沉默了很久,诺尔菈终于开口,“……你在训练的时候怎么了?”
“你说卢卡斯教官的事么。”
“对……你干嘛追着卢卡斯教官往死里打……?”
克拉德偷偷看了一眼诺尔菈,“……我,我只是想认真完成训练……”
“……你撒谎!”诺尔菈的声音一下子大了起来,吓得克拉德连忙把视线挪开,克拉德也因此没有看见诺尔菈的眼圈又红了起来。
诺尔菈本来已经在心里准备好了一大箩筐话用来质问克拉德,可她脸突然一红,不敢把那些话说出来。
“……你……你到底为什么追着卢卡斯教官打……”
“……”
突然,克拉德沉默了。
……
忍了这么久,挨了这么多子弹,终于获得优势了。卢卡斯教官已经处在能量劣势,而现在又在高空,自己的Mk.I的高空性能优势可以充分发挥出来。
虽然获得优势的方法不太光彩,但不管怎样,敌机终于变成了待宰的羔羊。
每次坐进战斗机机舱他都要努力地控制自己,压抑自己那将愤怒和怨恨痛快发泄出来的强烈冲动,每次飞行对他来说都是一次折磨。
而现在,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用来满足他强烈复仇欲望的对象,就是那架已经处于劣势的、如待宰羔羊一般的Mk.II。
“……死……”
“死……”
“死——!”
……
在今天下午和卢卡斯教官战斗时,那种想要击落敌机的、几乎让他疯掉的强烈冲动突然涌上克拉德心头。可当克拉德看见自己面前坐着的、红着眼圈盯着他的诺尔菈,就使劲地把那种冲动压了下去,控制住自己。
——
……这只是我自己的事,
跟诺尔菈,跟哈珀教官,跟卢卡斯教官,都无关。
……我,我不能惹诺尔菈生气。
这样做……不对。
——
良久,克拉德才勉强开口。
“……我……我真的只是想……打赢卢卡斯教官而已……”
一直死死盯着克拉德的诺尔菈注意到,在克拉德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身上发生了一些变化。克拉德也许比较擅长掩饰自己。可诺尔菈和克拉德如同兄弟姐妹一般生活了十余年之后,她成了最了解克拉德的那个人。每当克拉德想撒谎的时候,她总能看出来。
克拉德身上的这些变化让诺尔菈一愣,她突然想到了些什么。
“……原,原来不是不理我了……应该是……唤起了他那些记忆吧?”诺尔菈心想。
本来诺尔菈想着克拉德就算电台坏了,以他的SA意识,如果他注意到自己脱离了和哈珀教官的战斗朝他飞来,他肯定会立即转向脱离战斗,然后询问自己“发生了什么”。但是……如果处于战斗中,又再现了当时那个场景的话……
诺尔菈立即看向克拉德。克拉德低着头,脸上虽然还是那副愧疚的样子,但是似乎多了一些可怕的神情……就像一个多星期前他看完那封信时的那副神情。
是啊……
那么可怕的事,只过了一个多星期,克拉德怎么可能能从那件事里脱离出来呢?
那么可怕的事,真的……不会把人逼疯吗?
可是……那真的太过分了。已经占据优势了还要这么穷追猛打,好像要把卢卡斯教官打死才肯罢休一样。
诺尔菈想起小时候克拉德仅有的几次和人打架的经历。每次打架他下手都那么狠,真的是带着以命相搏的决心去打架的。而她最讨厌克拉德这个样子,不管是不是克拉德先动的手,虽然通常不是。所以,每次她看见克拉德和人打起架来,要下狠手时,她都会立即一把拉住克拉德,“别打了!”然后大声呵斥那些试图欺负克拉德的人,把他们轰走。
无论克拉德是不是被人欺负,诺尔菈始终都最最讨厌看着克拉德这么和别人以命相搏,不到死不罢休。但这次却是个例外。不知道为什么,诺尔菈怎么也说不出那些她早就准备好了的、用来指责克拉德这种欺负人的行为的话来。
良久,看着克拉德好像冷静下来一些了,诺尔菈才小心翼翼地张开嘴。
“……你……你以后别这样了……可以么……?”
克拉德抬起头,看了一眼满脸担忧的诺尔菈。
“……好,我不会的。”
真的不会吗?
诺尔菈不禁问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