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年春,田荣所部遭到项羽毁灭性打击,田荣身死。其弟田横继起,率了残部与项羽殊死搏斗,缠住楚军,因有刘邦反霸之役初期的大胜,一不小心就打进了彭城。而后项羽带精骑南下回击彭城,打得 刘邦及诸侯狼狈逃窜,楚军大军也随之南下西向,一直追到中原的荥阳。这样一来,刘邦又为拼死搏战的齐国田横解了围。田横便新立田荣之子田广为齐王,自任丞相主持齐国政事。田横只顾照管齐国 自己的事情,对楚汉两国的征战不闻不问,取一个大体中立、略偏霸王的姿态。项羽和刘邦两家打得热火朝天的,谁也顾不上想别人,齐国君相也就乐得清闲。待至而后韩信领军平魏破赵服燕,看看就 向齐国挨过来了,那意思也很明白。齐相田横是个忠勇豪迈的汉子,不畏死,能服众,既然仗要打到头上来了,他也没二话,征集兵马,训练士卒,准备与韩信作战。不想刘邦因荥阳吃紧,不断调用韩 信所部去守御,项羽也派兵过河攻击韩信,这就迟滞了韩信攻齐的计划。故而齐军汉军之间,至今尚无战事发生。但齐国新近侦知,韩信已亲率精兵到了齐国西北境,说话间即可越黄河而来。田横便调 起全国兵马,号二十万,驻扎历下,就是而今的济南城,要凭着历山济水,来与韩信周旋。
在此战机急迫之时,汉王突然派来使节,意思应该很明白:不是逼降,就是劝盟。那田广和田横都属莽汉一流,心想反正大不了就是打,我也准备打了,你刘邦要派个人先来说话,咱们听听也无所谓。
郦食其义气昂然,来见齐王田广和丞相田横。礼罢,郦食其开口就道:“老臣此来,要向齐王请教一事:这天下纷纷,最后将归属于谁家?”
田广回答得很爽快,道:“咱不知道。”反正不会归他,他也就懒得去操心。
郦食其就做出一副惊讶的样子,说:“啊呀,这可不好。以老臣之见,齐王若能判明这天下的最后归属,则可保齐国之存在,否则齐国是保不住的。”
田广便问:“那就请先生告诉本王,这天下会归属于谁?”
郦食其淡淡一笑,从容道:“当然是归属于汉。”要是郦食其这个汉使说出天下要归于楚或归于齐,那才是滑了一个大稽。
所以,齐王田广也一点不惊奇。他只是觉得有些无聊,即道:“说说道理吧。”
郦食其就开始讲道理。无非还是那些话,什么汉王仁厚、公平、宽容、慷慨,霸王残暴、偏私、忌刻、小器,如此等等。所以,天下应该归属于汉。
郦食其眼见田广田横听得有气无力的,知道这些粗道理蒙不住人。他眼睛一转,便道:“齐王可知道,项羽虽凶,却已被我汉军成功阻挡在荥阳成皋之地,未能再进半步,而且已经被迫进行两面作战了 ?”
说到眼前战事,田广才稍稍有了点兴趣,道:“听说过一些,反正你们楚汉两家,是互有胜负吧。”这个评价说得很客观。
郦食其点头道:“这不过是一种兆头而已。见微知著,齐王应当留意。”
田广也跟着装深沉,若有所思地重重点头。
郦食其又转一个话题,道:“老臣还想向齐王提起一个人,就是韩信将军。”
一提韩信,田广田横顿时来了精神。韩信是他们马上就要对付的敌手,而且这一年多来,老是影影绰绰听人说到韩信,说得是神乎其神。这韩信究竟是个啥玩意儿?
郦食其更是来精神。什么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定三秦呀,什么木罂渡江破魏军呀,什么背水为阵溃赵兵呀,全都是以少胜多、奇计破敌的范例。郦食其是佩服韩信的,此时面对可能的强敌,他当然要好好 展示韩信神鬼莫测的用兵之道。郦食其就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讲,还允许听者提问质疑,甚至还一起探讨因果之间的种种可能性,仿佛他郦食其这次不是来齐国做说客,而是来开兵法学术研讨会的。
说起兵法,兵家之圣孙武就是齐国人,齐人在兵法方面素养很深。田广和田横也都知道,大凡善用兵的人,先必有气吞万里的胆魄,尤其是用奇计,若无天般大的胆子,是断不敢为之的。所以,尽管兵 法书上标出了种种奇计,也有战例为范,然而将帅谋士之所用,也不过是据险守御、倚多为胜和不犯常识错误这些常规战法而已。不料汉军中突然出了个简直是专用奇计的韩信,而且这个韩信马上就要 打上门来了。口说“不怕”总是有些勉强,还不如说“不管”更合适,因为无论怕不怕都已没用,只好不管,横下心去打,才是惟一出路。
谁知那郦食其更妙。他讲完了韩信指挥的几场战事,便道:“老夫也曾读过兵书,研讨过战例,知道这奇计高招,唯人杰方可偶一为之,而像韩信将军这般计计称奇,招招高妙,二位可曾听过?”
田广、田横互望一眼,都摇头。确实没见过,也没听说过。
郦食其于是下结论道:“可知这就不能视之为韩信将军个人的功力了。为什么?很简单,韩信将军再有智慧,他也只是一个凡人,不可能具此超凡之力呀。此乃天佑汉国之证明也!二位想想可是?”
田广、田横想想,心里不愿承认已经打到眼前来的韩信会有如此功力,要是承认了,哪里还有胆子去对打。可是如果不承认,又怎么解释韩信已经做出来的这些事实?那就只好说是天意了。可要说是天 意,那似乎更不得了。
田广、田横面面相觑。彼此都明白心思,不觉身上有些发寒。
郦食其就势再加一码,又道:“还有,二位王公都知道,上年春天,那项羽原是在这齐地和田丞相打得难解难分,他是恨声不绝口,必欲置丞相于死地而后快。丞相,此乃老夫得之耳闻,今日恰好可向 丞相亲自求证:其事果真如此么?”
田横连连点头,道:“确实如此。项羽在城阳的城外暴跳如雷,发誓要破城屠城。”这番话勾起他的回忆,弄得脸色又有些发白。
郦食其重重点头,沉声道:“果不其然。二位,且不道我汉王恰于其时率兵攻入彭城,方解了丞相之危。患难相救,本是我汉王善待邻邦的一贯风格。”
郦食其也不管刘邦的那个汉国和这齐国是你在东来我在西,根本不搭界,岂有“邻邦”之说?可是若要改说“友邦”,韩信正陈兵齐国边境又待如何解释?反正说话归说话,有便宜话只管说,这乃是辩 士说客政治家的基本风格。
郦食其续道:“老夫要说的是,那项羽乃是个记仇凶汉,若有人招惹了他,他非得灭去此人,方才安心。前有宋义,后有义帝,都是明证,那些被他下令坑杀的降卒,更是不计其数。二位知道,项羽突 然放下您君臣和齐国民众不管,不是他善心大发,而是因为他先要忙着对付我汉王。二位想想,就项羽那德性,他会忘记因你们齐国的反抗而使他一度丢失彭城的这种仇恨吗?”
郦食其的这个提醒真可谓是一记重锤,一下砸到了田广田横的心窝。被项羽这种人记了仇,可不就等于被判了有期的死刑么?而且这老先生的话,句句在理,绝不是挑拨离间的胡编乱造,其实田氏君臣 于那夜半无人私语时,也经常涉及这一疑问。项羽可真是一个人见人怕的煞神,你得罪了他一次,就得惦记他一辈子。这种人还是早点灭了的好。
于是齐王田广决然问道:“请问先生,要我齐国归汉,汉王可有什么条件?”
郦食其一听田广此问,顿时心中泰定。原来他准备的还有一吓,即这次来打齐国的,不光有韩信,还有汉军最精锐的精兵强将如曹参灌婴之流。看来不用再示威了,有一个韩信,加一个项羽,已经足够 。
郦食其向田广恭敬一揖,从容道:“齐王若问归汉条件,老夫可以回答您说有,也可以回答您说没有。要说有,是要请齐王助我汉王消灭楚军,消灭楚国,消灭项羽。要说没有,是因为灭楚军灭项羽, 绝不单单是我汉王之事,同时也是您齐王之事。我们只有齐心合力,尽快翦除项羽这个恶贼,我汉王和您齐王才可共享太平。否则,即便您能得一时之安,就算项羽他能灭掉我汉国,那其实绝无可能! 那么,项羽要灭的下一个国,难道不是您的齐国吗?”
这话语太雄辩了,这道理太深刻了,难道有人可以反驳吗?可以推翻吗?没人,不可以。
于是齐王田广、丞相田横当即决策:归服汉王,齐心灭楚。
于是郦食其说齐的使命,漂漂亮亮就此完成。
郦食其真算得一个人杰!
五
韩信在河西中军大帐接得郦食其派人从齐国都城送来的亲笔函,顿时眉眼舒展,浑身轻松。他立即传来曹参、灌婴等将领,向他们宣布:郦先生已说服齐王归汉,与我联合抗楚,因此我军的攻齐之役, 可以休兵停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