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邦立即驰令巩县、洛阳守军,深沟高垒,不与楚军交战。又下令从韩信军中选出两万精兵,东渡黄河,协助彭越袭击楚军后方。刘邦特意为东渡部队选了两名将领,一个叫刘贾,是他刘邦的表兄,另 一个叫卢绾,却是刘邦的亲随。
这卢绾的身世,说起来不奇,也奇。他不光与刘邦同是沛县人,还是同乡同里,邻居贴隔壁,还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幼时是同伴,少年时是同学。两人能有这么多的同,那关系好得也就超过了亲兄弟。 卢绾没有刘邦相貌好,也不如刘邦本事大,他就安心做刘邦的好朋友,好兄弟。刘邦好犯事,经常要躲躲藏藏的,卢绾就为他侦风探哨,送吃送喝,铁心护卫。等刘邦造反了,卢绾就做了他的亲随侍卫 。当下刘邦悄悄对卢绾道:“兄弟,现今要做官,要封王拜侯,先得要会打仗,立军功。我自然会关照你,只是如果做过分了,旁人的闲话也难听。人家都是拿脑袋换来的位子,凭什么你就可以随便得 ?所以你要抓紧机会立军功。现在我派你过河去帮彭越,就是个好机会。项羽后方空虚,没什么危险,彭越那老鬼头更是又厉害又精怪。你去跑一趟,立个大功回来,以后老哥给你封王,那就没人敢瞎 话了。”卢绾即道:“谢大哥关照,就按大哥说的办。”
卢绾和刘贾领了两万精兵,在白马津渡过黄河,与彭越所部合兵,果然就把淮北之地闹得天翻地覆。不但攻占了二十来个城池,还劫得楚军十余万斤军粮,转运到汉军大营。运不及的粮秣军资,就放把 火烧掉了事。
项羽在前方打得正顺,不料屁股后头起火,烧得他难受。项羽猜得到,如果他带兵回去,彭越那老小子又会溜得无影无踪,可若是派个将回去,又会被彭越吃掉。一切都会重复上次的情景。项羽就忍着 不管,也许是想等到打下洛阳了,再作区处。谁知那彭越就像个受宠的孩子,越宠越凶,竟至于弄到楚军的前线要断粮了。项羽没办法,只得亲自带兵回去赶彭越,而把荥阳交给钟离昧将军防守,把成 皋交给大司马曹咎防守。行前项羽对曹咎道:“本王走后,汉军肯定会来挑战攻城。你只管守城,不要应战。只要你守住成皋,汉军就不敢东去荥阳。本王去一趟淮北,十几二十天就回来。等本王回来 ,一定把洛阳打下来!”曹咎得令。
项羽在军事上的判断总是很准确。他一走,汉军就来围城。曹咎下令不许出战。刘邦叫士兵们去城下骂曹咎。骂。大骂。破口大骂。跳起脚来骂。躺在地上骂。喝起酒来骂。从曹咎是个懦夫骂起,胆小 鬼,没胆子,没卵子,最好改作女人。这些都还是成话的。骂到后来不耐烦了,上至曹咎八百代祖宗,下至他四百代儿孙,妻儿老小,全端出来一锅煮。还有什么狗屎堆,鼻涕虫,猪屎马尿,大狗熊的 哈拉子骚狐狸的屁,只要是想得出来,就全喊出来往曹咎头上堆。开头曹咎还冷笑,两天后他就在城楼上与城下对骂,三天后暴跳如雷,四天后脸色青紫,五天后他终于披挂出城了。曹咎一边打马一边 叫道:“老子就是死,也要砍下这帮杂种的头来!”楚军战士也个个怒火冲天。侮辱他们的将军就等于侮辱他们的家长,战士们早就受不了了。
曹咎开城迎敌,汉军却扭头就跑。曹咎和楚军战士一边追一边喊:“狗日的!谁是胆小鬼、鼻涕虫!谁是猪屎马尿狐狸屁!你们才是只会打嘴仗的臭娘们!”
成皋城的东门外不远是一条大河,称汜水,汉军见曹咎追来,慌忙渡过汜水,却又在河东岸起哄。曹咎下令楚军渡河,一定要剿灭这帮龟孙子。眼看楚军人马一大半随曹咎过了河,正在整队,汉军大队 突然分作几路,奋勇冲来。
“待敌半渡而击之”,这是兵法书上提供的全胜战例之一。刘邦事先照葫芦画瓢设计了此局,他担心的,是怕曹咎读书勤奋,记性也好,一眼就看穿他这个全盘照搬的老计,不会上当。大司马曹咎当然 知道此计,只是他被人指着鼻子骂了好几天,已经气糊涂了,除了想抓住骂他的人撕嘴巴以外,别的都不管了。所以曹咎就中了这个老计,楚军就被打得惨败。曹咎也就只好仰天长叹说:“唉,悔不听 霸王教导之言!”一般而言,凡是作此追悔莫及样子的人,都没有好下场。曹咎不能违例,他就举剑自杀,死在汜水河畔了。刘邦乘势夺回了成皋。
刘邦夺回成皋,乘胜向东去抢荥阳,想趁项羽不在,一举把丢失的城池都夺回来。谁知守荥阳的钟离昧不但勇猛,而且善战。他在荥阳城东新筑一寨,自领一军守卫,与荥阳互为犄角。汉军攻荥阳,钟 离昧出兵侧击,汉军改攻钟离昧,守荥阳的楚军出兵侧击,反而弄得刘邦别扭。刘邦下令把两边的楚军都围起来,却又因为分兵,攻击力受损。刘邦气哼哼调来后边守洛阳的兵马,决意吃掉钟离昧。钟 离昧却又据寨死守,不打了。刘邦故技重演,叫士卒去寨前开骂。钟离昧却叫他的士卒把刘邦彭城大败的狼狈相加油添醋骂回头,反把汉军士卒听得灰溜溜提不起精神,倒弄得刘邦面色青紫,暴跳如雷 。刘邦以前听韩信说过,他和这钟离昧是知交,二人一同投楚军,钟离昧以骁勇受到项羽青睐,韩信却因功夫在勇外而遭冷落。刘邦便恨道:“韩信这古怪东西肯定教钟离昧学过兵法,要不然钟离昧哪 会这么厉害!”打不赢钟离昧,刘邦连韩信也恨上了。
正在苦打,在淮北的项羽已经闻讯赶回来了。一听说项羽来了,刘邦和他的汉军吓得转头就跑,连个照面都不敢打一下。刘邦乃率军驻守于去成皋东北数十里一个叫广武的险地,这样和成皋形成呼应, 项羽要进攻,也不那么容易了。
项羽回到淮北,果然还是逮不到彭越。而且还没等他好好喘口气,成皋失守的消息就到了,他也只得扯转马头再回来。冤枉空跑一趟不说,成皋又丢了,曹咎带的一支队伍也完了。项羽有苦说不出,一 时也没有力量去拼刘邦。于是荥阳一线又打成了相持。
刘邦驻在广武,心情一点也不好,因为他又一次与项羽面对面了。刘邦心里像揣了个兔子,他想,项羽现在不来打我,是他刚往淮北跑了一圈,需要歇一下,等他歇足了,想要拿下这广武还有成皋,连 我都愿意替他保险。如果再被他围住一次,像上次荥阳那样,后果绝对可怕。
刘邦把问题想清楚了,就准备率军撤退,主动退到洛阳一线去。那样总归安全一点。安全第一。
刘邦把他的这个想法私下去和郦食其交流。郦老汉头脑会转弯,能够体谅他的苦衷。
不想郦食其刚听了个开头就大摇其手,连道:“不好。不必。不应该。汉王,我们怕项羽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啦。以后是我进敌退,而非敌进我退,汉王您怎么刚好弄反了?”
刘邦没好气道:“老汉,说大话你也先看看对象。‘我进敌退’,莫非你想让我撞到项羽面前去送死?”
郦食其道:“汉王请听老夫解释。这样,老夫先问您:为什么项羽两次去打彭越将军,都会是无功而返?”
刘邦呆想了一下,道:“彭越那老家伙比老子聪明,他溜得快,项羽逮不到。”
郦食其微笑摇头,道:“不对,汉王想岔了,老夫不是要问逃跑的快慢。老夫还是明说了吧。项羽在三个月中两次回兵淮北,却都无法久留,这说明,汉王在淮北布下的彭越将军这颗棋子开始发挥作用 了,项羽已经是两面受敌,而且被迫两面作战了。汉王两次收复成皋并歼灭曹咎,这份功绩,主要应该记在迫使项羽两面作战的战策上,而不是我汉军的强大上。您说对吗?”
刘邦呆想了一下,点点头。
郦食其道:“老夫还听说,汉王已令英布将军带着他的旧部返回淮南去重整旗鼓了?”
刘邦点头道:“子房说,让英布回淮南要比在这里顶项羽作用更大,我离开南阳时,就叫英布回去了。他的旧部在淮南已经收集了一些人马。”
郦食其轻轻鼓掌道:“妙哉!还有,您也令韩信将军在赵地准备军队去攻打齐国?”
刘邦道:“是呀,这是韩信自己的意思。他要打,就让他去打呗。”
郦食其又鼓掌,道:“大妙!”
而后郦食其不说话了,只是笑眯眯看着刘邦,似乎在等刘邦的觉悟。
刘邦这些天一直被要和项羽面对面弄得惊魂不定,没心思想别的,见郦食其心怀鬼胎看着他不说话,便没好气道:“你这老家伙究竟想说什么?这么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你搞的什么名堂?”
郦食其只能暗暗摇头,自诫说:可知恐惧多么压抑人的智慧。
郦食其轻咳一声,重新调整好说话方式,便道:“汉王,一个彭越将军发挥出作用,就能迫使项羽两边奔忙,顾此失彼,倘若英布和韩信将军都能发挥作用,让项羽多面受敌,多面作战,我们成皋广武 这里岂不是可以轻松做到‘我进敌退’?”
刘邦拿眼睛死盯着郦食其,老半天才点两下头,表示基本明白了意思。
郦食其又添一句道:“那么汉王又何必急着退兵呢?我们现在犯不着去长项羽的志气,项羽的威风眼看就到头了。”
这下说到眼前了。刘邦开始一边琢磨一边说:“话可以这样讲,真正要作指望,那还早呢。英布那边才是刚开始。韩信本领是大,可是要他马上弄一支军队出来,那也不是一下子的事。项羽那边,那可 是说攻他就会攻的。他一攻,我再跑慢一点,又被他围住,就是还有人愿意冒充,老子我也不好意思。你懂吗?”
刘邦再也忍不住,顾不得面子问题,一下把底子给抖露了出来。
郦食其连连点头,他完全明白刘邦的心思;又连连摇头,他不同意刘邦的这个看法。刘邦被郦食其这么连点头带摇头的弄糊涂了,他干脆不说话,看这老家伙耍什么名堂。
郦食其好容易把头上的动作都做完了,这才开口说话。他道:“汉王,项羽连着这么跑了两圈,还丢了曹咎之部,后方不稳的问题又根本没解决,他已是今非昔比,再没有过去那种威风了。我军只要凭 着广武、成皋这种互为应援的阵势,迫使项羽分兵对我,他在短期内是不可能发动厉害攻势的。汉王请听清楚:其实现在局势的关键,不在我们这里。”
刘邦听郦食其说得有理,心下宽松多了,便搭了腔问:“你说,关键在哪里?”
“关键在韩信将军那里!”郦食其说得斩钉截铁。“汉王刚才把韩将军分析得很好,韩将军有大本领,就是手上缺军队。如果汉王能立即调给韩将军一些精锐部队,令他迅速解决齐国,我们对项羽的夹 击之势就可完全形成。那么,项羽对我们也就不再是两面攻击了,他只能是两面防守。那时就该轮到我们两面进攻他了,天下大势就会立时翻转!”
这几句话把刘邦说得眼睛放光,兴趣大增。
刘邦道:“你这话的意思,好像和韩信的信里说得差不多。不过,齐国就那么好对付吗?连项羽都没把它打服,我给韩信一点军队,他就能拿下齐国?”
郦食其笑道:“汉王要这么说,老夫倒要问,那您为何还要韩将军自筹军队去打齐国?”
这一问可把刘邦真的问住了。他几个月前在修武夺下韩信兵权,当时只是随便找个理由把韩信支应着离开军队,说打齐国那不过是顺嘴的话。不想这会儿被这老家伙捏作把柄了。这些话又不好赤裸裸地 讲。
刘邦喉咙里嗯呀嗯的,最后还是打马虎道:“韩信这家伙本领太大了,我没给他什么人,他就可以平魏灭赵,所以……”所以他就不说了。
郦食其只顾顺着自己的思路走,他也想不到刘邦对韩信会想得这么复杂。郦食其便道:“汉王说得很对,韩将军用兵,简直超凡绝圣。不过,会用兵的人,不一定会招兵,否则他自己早拉起队伍干上了 ,何必非得跟着您干?”这几句话让刘邦吃味不浅,他细品其意,自语道:“是呀!”
郦食其这才发现刘邦今天思绪老是开小差,乱打岔,从而弄得他的伟大战略思想平空削减了光辉。郦食其气呼呼道:“是什么呀!老夫是说,您这样使用韩将军是一种浪费!您应当马上给他调派精兵, 让他去打齐国!”
刘邦回过神来,看着郦食其,认真想一想,道:“你真的以为,项羽他最近不会拼起命来攻我,所以,我就应该把最好的军队调给韩信,让他去打齐国?”
郦食其这才满脸开笑,道:“正是如此,汉王,老夫之意正是如此!”
刘邦神色紧张起来,看定郦食其道:“老先生,这件事可是开不得玩笑、赌不得气的。韩信他要是拿了我的精兵,三两个月又打不下齐国,项羽他又休息够了,带兵猛杀过来,那时候会是什么后果,你 老汉想过没有?这可是赌命哪!”
郦食其凛然道:“只要汉王您壁垒森严,坚令死守,项羽他就莫奈我何!韩将军只要手上有了精兵,迅速拿下齐国也是指日可待。这两条,老夫都愿以性命担保!”
刘邦认真听了郦食其此言,神情霎时就轻松了,哈哈的笑起来,道:“我知道你这老东西,你是动不动就敢玩儿命。我才不稀罕你那条老命。”
郦食其正色道:“汉王,话不能这么讲。老夫再敢玩儿命,这命也只有一条呀。老夫是认真的!”
刘邦也正了颜色,郑重道:“好,就依你。本王马上把曹参、灌婴的步军骑军精锐调给韩信,那是他过去用熟了的。我还要加派靳歙、傅宽所部给他,那是他打赵国的老队伍。广武这边的防守,本王就 用杂兵对付,实在对付不了,我不惜退到洛阳,退到函谷关去!怎样,老子够意思吧?”
郦食其一句句听着刘邦的话,那双老眼也一下下瞪得大大的!听至刘邦说完,郦食其激动得大声喊道:“好!汉王,老夫也和您说句老实话:跟着您干其实咱也不图别的,就图您这份痛快劲!这样干才 叫打天下!”
两人爽得大笑。
笑罢,郦食其又道:“汉王,以老夫看,拿下齐国不一定非得动刀兵不可。当然,您刚才说的军队还是要调,韩将军也还是要准备打。嗨,不如这样,您就干脆派老夫我做一回说客,出使齐国。老夫凭 着韩将军的兵威,和项羽已经陷入的困境,一定能说服齐王俯首归汉!”
刘邦轻轻摇头,亲切道:“你这老东西也别越弄越来劲了。齐国的事,就交给韩信去办吧,你也一大把年纪了,别去掺和啦。”
郦食其反而真的来劲了,昂然道:“汉王如此信任老夫,敢以天下性命相托,老夫岂能放过这报效汉王的好机会!不错,韩将军也可以往齐国派说客,只是老夫相信,说服齐王归汉,只有老夫来做才最 保险。恳请汉王允准!”
说着郦食其对刘邦作个长揖。他把身体弯成九十度以后,却不再回复到一百八十度。那意思很清楚:你刘邦不答应,我就不起身。
刘邦连连摇头:酒鬼都这样,弄到兴奋点上就不肯转弯,非得把酒喝干了不可。其实刘邦最喜欢这种做派。他便一把将郦食其身子抽直,大声道:“你这装神弄鬼的老东西!你真要愿去,去就是了,老 子还会拦你吗!来来来,咱爷们还是弄点儿酒喝!”
四
刘邦为他的特使郦食其先生弄了一个豪华车队,从黄河北岸上路,过赵入齐,沿途招摇过市,威风八面,郦食其好不得意。此时已是秋冬时节。
这日车队进了齐国都城临淄。齐王田广闻得汉使驾到,不敢怠慢,派出大臣迎接,将郦食其一行奉至传舍安顿。郦食其当即提出求见齐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