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以前没有想过秦始皇死活的问题。这不仅是因为他忠于秦始皇,热爱秦始皇,也不仅是因为秦始皇信任他,重用他,更不是因为他相信秦始皇会得到仙药而长生不死,而是因为他所见到的秦始皇, 一直保持着思维敏捷、处事果断的作风,完全是一副正当盛年的做派。谁也不会把“死”字往这种人身上想,除非他无聊,再不然就只能是敌意攻击。去年有人献上一块晶莹剔透的怪石头,说是驿道边 一个古怪老头让转交给皇帝的。那古怪老头不光托人带石头,还顺便给皇帝捎了一句话,说的是什么“今年祖龙死”。皇帝是被称为“龙”的,“祖龙”就是龙的始祖,也就是始皇帝。嬴政在统一天下 后决定,大一统的秦王朝,其君主的正式称呼是“皇帝”。在此以前,“皇”与“帝”是分开用的。不仅嬴政他自己称皇帝,他的继任者也称皇帝,不过是二世皇帝。然后是三世四世以至无穷世,世世 皇帝,而他嬴政,则是这个永不变色的大秦王朝和世世相续的皇帝的始祖,是始皇帝。嬴政既是始皇帝,那么“祖龙”也就说的是他了,所谓“今年祖龙死”,也就等于说的“今年嬴政死”。不可能有 歧义。秦始皇得知了这话的真义,脸色顿时很难看。李斯则坦言这不过是几个臭儒生玩的把戏而已,说明他们不但知道自己失败了,而且也已经绝望了,所以才会用这鬼蜮伎俩来发发牢骚,皇上实在不 必为这种事动怒。李斯心里明白,其实是那个“死”字引发了皇上的特殊敏感。还有一次,是那些方士们搞的鬼。他们献给秦始皇一张绢,说是在一个什么仙人出没的山上找到的。那张绢上有几个古怪 文字,查了出来看,写的是什么“亡秦者胡也”的奇怪的话。一班官吏商讨了半天,得出结论说,那个“胡”字指的是在西北边陲以游牧为生的胡族人。胡人的骑兵特别厉害,经常骚扰秦国的西北边境 。李斯认为这都是胡说八道。胡人尽管强悍,人众却少,而且胡人的习惯是抢点儿东西就跑,不可能对大秦王朝构成根本威胁。那张绢上的文字其实还是儒生们在捣乱,他们自己没有力量来与王朝作对 ,就编出个胡人威胁论,想让我朝调兵西北远地,空耗民力。秦始皇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他虽然不相信胡人有能力亡我秦国,但是对仙人的意见还是应该重视,无论如何,加强边防总是不错。于是下令 ,派遣主力精兵和最好的将军蒙恬去镇守西北,并征调全国数百万青壮民#沿西北边境筑起千万里城墙,把胡人隔在境外。李斯对秦始皇的这个决策私下颇不以为然。不过皇帝比他大,他不好反对,他 能怪罪的,是促成秦始皇作此决策的人,就是那班儒生。李斯认为,真正的方士,讲的是术数命相,他们讲不到“祖龙”以及“胡”上面来,弄这些名堂的,只能是那些儒生,这班孔子之徒老想着用他 们的所谓“仁政”来代替秦王朝现行的法治之术。李斯判断,那些方士如果不是被儒生们利用,那他们本来也就是儒生。所以要想办法打击儒生,免得他们一朝得逞,更形猖狂。于是,当秦始皇被那班 不但无能,而且以怨报德的方士气得杀心大起之时,李斯便撺掇秦始皇把更坏的儒生一锅端。由此便有“坑儒”之举。秦始皇的本意只是要杀骂他的方士,所以焚书坑儒应当全算作李斯的政绩。李斯并 不觉得他这样利用皇上有什么不好。而且,秦始皇岂是能够利用的?如果不是对儒生早就憎恶在心,他绝不会不假思索地接受李斯的建议,并立即施行。李斯不过是提了个醒而已。李斯敬佩秦始皇思维 敏捷,一点就醒,而且雷厉风行,焚书坑儒是一个很典型的例子。
现在,眼看着这位英名神武的始皇帝突然地就像要死,今后的大秦王朝怎么办?他李斯又怎么办?一切都全无准备!所以,难怪李斯忧心如焚,大汗不止。
越往前走,秦始皇的病情越重。及至到了有一天秦始皇下令不再接见沿途官吏的时候,李斯知道,大事真的不妙了。秦始皇非常重视在出巡途程中亲自接见各地官吏,他不仅询问各种事务,还要抽查官 方文书和账册,以此判断官吏工作的好坏,决定给予赞扬或斥责,甚或是升职还是罢官。秦始皇乐此不疲。也许是做这种事最能体验当皇帝的威风吧?秦国的官吏们都知道秦始皇的这个癖好,所以只要 听说皇上出巡,各地大小官吏就忙得屁滚尿流。现在秦始皇把他的这个癖好都免了,这就好比一个老酒鬼突然戒酒,如果不是想要重新做人,那就是病入膏肓了。李斯只得代替秦始皇接见官吏,谎说皇 上有要事要办,这次就不见你们了,以后还有机会。李斯这样讲,是为了避免官吏猜疑。官吏们闻得此讯,脸上因紧张而僵硬得快变成了石头的肌肉立时松弛,该垮的脂肪争先恐后往下坠,倒似一场小 型雪崩。继之而来的是惋惜之情。把皇帝比作龙是不错的:要见到时怕被吃掉,见不到又觉得失了千载难逢的机会。可知要做一个心气平和的人多么困难。官吏们向李斯求情,乞望一睹天颜。他们想, 只要不免官,就是被皇上臭骂一顿也值,那样他们不但可以向部属吹嘘,而且以后还能在回忆录和墓志铭上大书一笔,如“亲见龙颜,更得教诲”之类。即使真被皇上骂作“蠢猪”“王八蛋”,那也不 要紧,可以写成“责我如严父,诲词入心田”。这样写其实句句是实话,因为凶爹骂起傻儿来,“蠢猪”“王八蛋”都是口头语,而皇帝骂的话即使与老爹的话一模一样,总还是皇帝的话让人印象深刻 ,刻骨铭心。所以拿中国文字来记事,实在是大有讲究,所谓讲究,也就是说要运用得法,而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李斯没有兴致与官吏们搅和,黑了脸把他们开走了事。
皇家的车仗继续往西行进,慢慢进入中原。这天车马宿在一个叫做沙丘的地方。这一带是黄河泛滥之区,视野所及,满目黄沙衰草,一片悲凉之色。
秦始皇近来已是昏时多于醒时,李斯等时时侍候在侧。晚间秦始皇醒来,勉强吃了几勺羹汤,看去精神尚可,只是那张已经瘦得脱了形的脸更见冷漠,加上益发阴森的眼神,让人看了有些不寒而栗。那 位胡亥公子就一直在微微颤抖,尽管时当夏日,他也没发烧。
秦始皇眼空无物,凝神内视,有如禅定,倒像是得了道的真人一般。众人不敢打搅,屏息以待。久久。忽听秦始皇重重咳出一声。在寂静已经变得十分沉重,让人感到缺氧般难受之时,秦始皇的这一咳 具有振聋发聩的效果。胡亥公子就被吓得差点趴下。
李斯警惕地看着秦始皇。秦始皇费劲地咽口唾沫,说:“李斯,写诏。”
看得出来,秦始皇是努力要把话说清楚,但他说出来的话却更像是“你死,歇着。”听到话的几个人脸上不由得显出恐惧,生怕那个“你”说的是他。
只有李斯明白了秦始皇的意思,当即答了个“是”,疾步走到紧靠着秦始皇睡榻的书台前,提笔蘸墨。书台上已然展铺着写诏用的白绢。这些都是李斯事先备好的。
秦始皇又重重咳了一声,而后缓慢的、沉重的、一字一顿的,但也是非常坚定地念出一个句子:“扶苏赴咸阳主祭”。
李斯迅速写出这七个字,等待下文。但秦始皇那边却没声了。李斯有些奇怪地扭头去看,却见秦始皇正拿眼睛望他。
李斯不由得问:“完了?”
秦始皇点头。
李斯再看刚写的句子,同时脑中飞转。他要尽快理解秦始皇此言的意义。
这句话的意思应该说是很明白的。扶苏是秦始皇的大公子,正在上郡襄助大将军蒙恬主持西北边务。秦始皇此诏,是命令公子扶苏从上郡回京城咸阳主持祭祀典礼。然而,此时并非春正祭庙之时,再说 有皇上在,就是要祭也轮不到他公子扶苏去祭呀?此时皇上自己病得朝不保夕的,怎么还会……?突然,正所谓灵光一现,李斯恍然大悟:皇上已经在为自己准备后事了,那扶苏要主持的原来是、也只 能是他父亲秦始皇嬴政的丧葬大典!
李斯在瞬间弄明白了秦始皇那篇七字真言后面的意义,同时也确认了此诏既非皇上病得糊涂了的疯话,也不会在执行时产生歧义,他便不敢怠慢,拿起那份诏书,向秦始皇大声诵读一遍。秦始皇用心听 了,郑重点头,并说:“快发!”
李斯即将手中诏书交给站在胡亥身旁的中车府令赵高,吩咐道:“快马兼程,十万火急。”
赵高点头接过诏书,转身出去了。中车府令赵高掌管皇帝印玺,诏书经他用印后发出,方为有效。
李斯转身再看秦始皇,秦始皇已然闭上眼睛,又现出那副枯寂的神色。李斯心下暗暗叹口气,拉着胡亥悄悄退出,自去休息。
李斯回到自己的寝处,想着英明的皇上眼看着真的要死了,不禁黯然神伤。又想起刚才皇上口述的诏书,反复掂量,斟酌其意,更是叹气不止。
秦始皇发出此诏,说明他已认定自己将死,实际上,这份诏书既安排了他自己的后事,也同时指定了他的继承人即秦王朝的二世皇帝,此人无疑就是他的大公子扶苏。按规矩,主持国事大典的人只能是 国家的君主。但作为一代英明皇帝,仅仅只用简简单单的七个字“扶苏赴咸阳主祭”,就算交代了自己的和大秦王朝的全部后事,这是怎么说也说不过去的。即使秦始皇不喜欢对儿子和臣民们絮絮叨叨 ,不愿赶这上西天下黄泉以前的最后机会,来他一篇煌煌然的临终遗言,说些“朕历经艰难,创此大业,尔等当谨遵朕训,光大朕之基业,勿负朕望,至嘱”之类的情绪话,至少他也应该明确指出扶苏 公子的二世皇帝的新身份,以利政治大局的稳定。现在的这篇七字真言,浑然一副不管不顾的样子,简直像是在赌气。不错,李斯想通了,皇上就是在赌气,但皇上赌的不是人的气,因为没有任何人有 资格与皇上赌气。皇上赌气的对象是天,是命。皇上是天子,既是天之子,老天爷怎么可以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把他钟爱的儿子一把扯离人世,而不事先征求一下意见呢?好,既然上天你如此的不尊重 朕,那也就莫怪朕也不尊重你:你不是让朕统治天下么?朕现在就既不统了,也不治了,今后的事,爱谁是谁,与朕无关!李斯想,这应该是皇上现在的心理,充满对上天和命运的绝望,还有愤怒。
从感情和从属关系上讲,李斯是坚定站在秦始皇一边憎恨老天爷的。不过李斯知道这毫无用处。可是想要劝吧,这皇上和上天赌气,换言之是天子和天爷赌气,是天家的家庭私事,凡人又怎么能劝?李 斯想来想去,最后也只能叹口气说:“愚臣爱莫能助。”
接下来的两天秦始皇全神贯注于发昏。如果不是他口鼻间还有一丝游气,李斯他们就可以大放悲声了。在这种情况下,李斯不敢贸然上路,否则万一皇上死在荒郊野外,连个哭的架势也拉不开,成何体 统。
第二天的夜晚,李斯正在秦始皇临时寝宫的门外徘徊,忽听得里面一阵嘈杂。李斯连忙奔进去看。就见胡亥背靠墙壁,双手举着挡在脸的前面,口中不断声地喊:“父皇!父皇!”但那颤抖抖的声音所 表示出的意思却是“救命!救命!”而几天来一直躺着不动弹的秦始皇,此时竟然一只手支起半个身子,另一只手伸出直指胡亥,眼露惊恐之光,满脸狰狞之色,口里也是念念有词,只是听不清楚。那 御医则摔坐在睡榻旁的地下,张大了口呆看住秦始皇,完全是一副撞着鬼的样子。
李斯大惊,一边大叫“陛下!”一边抢步上前。
秦始皇扭头看见李斯,立马一把扯住他,眼睛里射出奇异光彩,神色紧张,口里咕噜道:“……胡……胡……”,又拿手去指胡亥给李斯看。
李斯扶住秦始皇,口中安抚道:“是,陛下,那是公子胡亥。”
谁知秦始皇听了李斯此言,顿时现出被人误解时的焦躁,手扯李斯衣裳,恶狠狠瞪着眼,厉声嘶叫:“……胡……!”“……胡……!”
李斯也被秦始皇这种疯狂的举止弄得怕了,又想不出办法,只好应付地说:“是,是,胡,胡。”一面想扶秦始皇躺下。
秦始皇更烦了,他绝望地把李斯的手用尽全力猛地一甩,身体遂硬邦邦撞倒在睡榻上。
一个三魂去了两魂的病汉,哪里还经得起这么一撞。秦始皇于是就此断气归天。
在场的人都被皇上这番折腾弄得心惊胆战,看他倒下去不动了,个个大松其气,连早已准备好的嚎啕大哭,也忘了及时从肚子里掏出来。
秦始皇嬴政死时五十岁,共在位三十七年,其中为秦王二十五年,为秦始皇帝一十二年。
哭还是有人哭的。例如李斯,秦始皇于他大有知遇之恩,他就哭得热泪滂沱,而且真心实意。不过李斯一哭完,眼泪还来不及揩干,他就立即发出了丞相令:严禁泄露皇上驾崩消息,违令者斩!
李斯之所以如此严厉地封锁消息,是要避免在二世皇帝扶苏登基之前,暴露国家出现的最高权力真空期,而给可能的敌人以可乘之机。
李斯的确是一个精明而忠诚的丞相。
三
李斯直至夜半时分方才返回他的寝处。虽然很累,却无睡意。独坐灯前,似有千万思绪,而又茫然无端,他也只好对着灯火发呆。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道黑影飘到李斯身边,他似乎听见有人用柔软的声 音问:“丞相在想什么?”
李斯收回神来,扭头去看,原来是中车府令赵高。
赵高此人的身世有些奇特。他母亲本是赵王宫里的嫔妃。秦国灭了赵国后,按惯例将赵王宫里的美人押至咸阳,送进秦王宫。他母亲那时已是徐娘半老,风韵非昨,就从嫔妃变成了一名婢女。后宫婢女 的地位低下不止体现在干脏活累活方面,反正后来他的母亲就生下了他,也不知谁是爹。因为母亲来自赵国,他就姓了赵,至于为什么取名为“高”,史无记载,弄不好也许和谐音“糟糕”有些关系。 赵高既为后宫婢女之子,很小就被阉了做宫奴。这孩子虽然出身卑贱,身有缺憾,但他心性高,肯努力,而且资质也好,很快就能读书通文,成人后精研律法,也是卓然有成。宫里人私下议论,说赵高 是个奇人。秦始皇听说了也好奇,就传赵高进见,亲自考查,觉得果然非同一般,当即留赵高在身边,帮他处理法律事务。赵高曾经办事出岔,按律当斩,但秦始皇爱他人才难得,特赦其罪。赵高知恩 图报,竭力贡献才华,秦始皇也更加重用,委他担任掌管皇帝印玺的要职,还兼做始皇幼子胡亥的老师,教胡亥研习律法。此次胡亥随父皇东巡,除了娱亲,也是为了跟着赵高老师学习。李斯虽与赵高 不算陌生,但李斯是丞相,行政重心对外,和赵高说不上熟悉。此外,李斯自视甚高,在心理上看不起一个失去了男人根本的宦官,所以也没交往。
因此,当李斯看见像鬼魅般溜到他身边的人是赵高时,心里就不太痛快。
李斯冷着脸问:“赵卿有什么事吗?”
赵高轻声道:“丞相,小臣有大事向丞相请教。”
李斯有些不耐烦:“那就快说。”
赵高的声音更谨慎了:“丞相,小臣想冒昧问丞相一句话:皇上驾崩之后,我秦国今后的去向如何?”
李斯心中一惊,冷喝道:“赵卿,这种事是你我可以私下讨论的吗?”
秦朝律令:禁止臣民私议国事。
赵高的声音依然轻微,然而更为清晰:“丞相,事非得已。否则不单秦国,就是丞相您,也将面临危机。”
李斯觉得自己心中一个朦胧的隐蔽处所被触动了。这个处所自打他第一次有了“皇上会不会就这样死了”的念头时,就在他心中安营扎寨,只不过他不太敢去碰,因为有忌讳。但越是不敢碰,想碰的诱 惑就越强烈。这弄得他很烦,也很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