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秦始皇嬴政站在山东琅√ü殿东边的游廊前，面对大海，似有所待。
这是在公元前210年，也就是始皇帝三十七年夏季某日。此时的秦始皇，早已建立了他前无古人的不世伟业，顺理成章，他也早就成了伟人。照理说，做了伟人，就该有个伟人的样子。话虽如此，但至少 这一天的秦始皇，那模样却叫人不敢恭维。他面容焦黄，神色疲惫，深陷的鹰眸里，也缺少了那股冷冷的寒光。一群侍从呆立在秦始皇身后，个个屏住呼吸，牙关紧咬。他们极少见到皇上这副魂不守舍 的模样，生怕自己不小心弄出点岔子，引发主子的不测之怒。
别说这群侍从，就连最了解秦始皇而且可以和他对面讨论政事的丞相李斯，今天也畏缩不前。李斯在一旁转着眼睛使劲猜皇上的心思。这是做一个好丞相的基本功。李斯把秦始皇近几天的活动和近期的 国事细细琢磨一遍，得出判断：近来天下无事招人烦恼，所以皇上的这副尊容，应该还是与求仙药有密切关系。不过这求仙药的事，近几天的进展相当不错，皇上为什么还会这样？李斯禁不住心中纳闷 。
秦始皇这是第三次东巡了。第一次东巡是在泰山封禅之后，巡行东南海疆。路经琅∩绞保得知山上还有昔日越王勾践所筑的琅√ǖ囊胖罚据传说，凡是命中有大富贵的人，可在台上看到海上仙山的奇景。 没有人怀疑秦始皇是天下第一有大富贵命的人，他自己更是坚信不移。于是秦始皇兴趣大发，要上琅√ā6且秦始皇和他的臣子们包括李斯，在那个台上也确实看见了海上仙山的奇景。李斯一直清晰地存 留着这份宝贵的记忆。当时他陪在皇上身边，正忙着低头查看前路上是不是还有会让皇上摔跤的东西，尽管事先他已派人清理场地。细致周到是下属对上官的本分，他一丝不敢马虎。突然他听见有人失 仪地大喊：“仙山！”一抬头，就见皇上像中魔一样瞪着眼张着口望着远处发傻。他顺着皇上的眼光看出去，顿时自己也呆了：他看见海上悄然而又巍然浮出一片宫观楼宇。那宫楼高高低低逶迤于山谷 间，有白云缭绕，说不尽的庄严秀美。“仙山琼阁！”“仙山琼阁！”一时间他头脑里胸膛中塞满这四个大字。但他很快清醒过来。左右一看，皇上和从官们还在发傻。秦始皇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乱舞 着双手大喊：“仙山！朕看到了仙山！”此时他才连忙趋步上前，伏地跪拜，道：“天子驾临，仙山现迹。臣子因随陛下而有幸得见仙景。臣子拜谢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周围从官听了，顿时 醒悟，纷纷拜下地去，大叫起来。当时皇上好不得意。他也有些得意。后来在秦始皇身上发生的诸多改变，使李斯日益感知那次琅√ㄉ霞仙山之事对于皇上，因而对于秦国所具有的重大意义。这也是他 能够清晰保留那份记忆的一个原因，尽管亲眼目睹仙山奇景也对他的灵魂产生巨大震动。显然，更要紧的是它们对皇上灵魂的震动，和这个震动的后果。
见到仙山肯定极大地加强了秦始皇关于他是“天下共主”的自信。如果以前他这么说只是一种自封和强加于人，那么仙山在眼前的凸现就使他相信，他的天子身份已经获得了上天的承认。此外，秦始皇 的个人行为也由此发生变化。例如在以前，他不太理睬那些说仙讲道的方士，而就在那次见到仙山的当日，他除了下诏调迁三万民户重建琅√ㄖ外，还令李斯火速访寻附近的方士来见他。秦始皇和方士 们相谈甚欢，尤其欣赏一个叫徐福的。他称他为先生，仔细听他讲述关于神仙、蓬莱仙山和求仙的学问，并指令徐福为他去蓬莱仙山求见神仙，讨取长生不死药。从那一天开始，方士们就成了秦始皇的 入幕之宾，而在秦始皇身上出现的各种怪异行为，如下诏要臣民称他为“真人”，如不让大臣知晓他的行踪，诸如此类，都应视为方士们教导的成绩。
当然，秦始皇信方士还没信到盲从的地步，法家思想和长期的行政经历，都使他注重事情的效果。见到仙山使秦始皇信了方术，但第二次东巡再到琅√ǎ他却没能再次看到仙山琼阁；徐福也没有登上蓬莱 仙岛。还有，虽然他自称了“真人”，但又找不到一丝所谓“真人”的感觉，尽管他也不是假人。这一切很快让秦始皇不耐烦。他是天子，自信没人敢骗到他的头上，他只能怪那班方士无能。于是他斥 骂他们，威逼他们，要他们迅速拿出成绩来：或者给朕讨来仙药，或者把朕变为“真人”！
聚在咸阳城里的方士们愁得直叹长气，他们第一次遇到如此叫真儿而又绕不过去的信徒。知趣的赶紧扯起长腿就跑，一些不知轻重的家伙则放出话，说皇帝对政事俗务过于用心，批答奏章夜以继日，为 人又刻薄寡恩，像这样的人，是没办法悟道成仙的。谁都知道，似这种推脱耍赖、倒打一耙的高论，只有遇到狠人才会没辙。放话的人只说皇帝乃高尚之人，对先生总会留点面子，可他们没有细想，秦 始皇横扫六国、荡平天下，从来就不理会什么高尚的面子。秦始皇一听到这些赖皮话，当即怒道：“朕只说这帮家伙无能，想不到他们还可恶！赶紧给朕抓起来严办！”于是乎一下就抓捕坑杀了四百多 ，包括那些与方士勾勾搭搭、夹缠不清的儒生。刚好此前不久秦始皇接受了丞相李斯建议，下令焚毁既无用又害人的诗、书与百家著作，后人就把这些事件合称为“焚书坑儒”。既然有人真的敢欺负皇 帝，那就别怪他老人家发火。
可火发过了，秦始皇回想起在他琅√ㄉ锨籽劭醇的仙山琼阁，他却依然相信仙山和神仙是确实存在的。没办法，秦始皇是个实在人，经验主义者，他坚信“眼见为实”。由“仙山确实存在”这一点去作 推论，那么，只要有懂行的人而又用心去做，登上仙山，见到仙人，讨到仙药，就都是可能的。秦始皇的思路既清晰又缜密，使人没法不佩服。
秦始皇于是下令进行第三次东巡，目的地还是琅√ā＝年来秦始皇更想得到方士们说的那种能让人长生不死的仙药，因为他已经有些老了，而儿子们又不是太成器。现在，既然内地的方士不中用，秦始皇 决定把宝押在海边的徐福身上，他要亲自去找徐福，通过徐福获得不死药。
从秦国都城咸阳到泰山之东的琅玡台，几千里的路途，走起来委实辛苦。尽管秦始皇富有天下，但那时候的天下却不包括大车轴承和减震弹簧，以及水泥路面什么的。秦始皇是可以躺在用千里马拉的华 丽车厢中赶路，但他也还是要体会驰道上每一颗小石子对他的内脏翻腾所起的作用。所以，等他赶到琅√ǎ由于长期消化不良而产生的正常结果，他看上去就是既瘦又老。但是没关系，只要有了不死药， 身体与生命问题就可以一劳永逸全部解决。
徐福早已在琅√üШ蚧始荨P旄Y鞲婊噬希他已带领千名童男女多次出海，也曾有几次靠近蓬莱仙岛，但却屡屡被海中的巨鱼阻挡，故而功败垂成。秦始皇听罢大怒道：“何物巨鱼，敢阻天子使节求仙之 路！”当即下诏调来战船，配上攻城强弩，出海寻找巨鱼而射杀之，为徐福去往蓬莱仙山开路。秦始皇甚至亲登战船巡海。在李斯看来，似乎有某种神秘力量在催迫皇上，逼着他必须尽快找到仙药，否 则后果自负。也怪，秦始皇一出海，多日无战果的船队很快发现了巨鲸。秦始皇大喜，亲踏强驽猛射。巨鲸遭此突袭，莫名其妙，立时下潜深海，溜之乎也。李斯等大臣又来恭维，说是大吉兆。秦始皇 兴奋得鹰眸中寒光闪闪，那张黄瘦的寡脸也难得一见地涨出潮红。于是他传来徐福，令道：“朕今日亲操弓弩射跑了巨鱼，你给朕立刻驾船出海，务必登上蓬莱仙山，为朕求得仙药。”徐福唯唯而退。 当晚秦始皇与众臣饮酒甚欢。这就是昨天的事。
所以，当李斯此时看到秦始皇这副憔悴萎靡的状态，确实心中纳闷。李斯呆呆站着像根木头，头脑里却风车般飞转，绞尽脑汁猜测皇上的心思，因此他的面相也就显得诡秘，倒和秦始皇萎靡的模样相配 。
突然，李斯又听见有人在失仪大喊：“陛下！”连忙看去，就见秦始皇的身体扭扭摆摆慢慢倾斜，有如一片离枝的枯叶。李斯心头一震，抢步上前抱住。再看，怀中的人儿已然昏迷。李斯大惊，直起喉 咙就叫：“传御医！”
秦始皇醒来时已是午夜时分。秦始皇睁开眼睛，看见睡榻旁围站着御医和丞相李斯、中车府令赵高，还有他的小儿子胡亥这一干人，一个个脸上似悲似喜，惊惶不安，他觉得有点儿奇怪。秦始皇虽然不 像大臣吹捧和百姓想像的那样身材伟岸，神采奕奕，但他确实是个耐劳经熬的人，很少生病，更没有当众昏倒的经验。所以，当他睁开眼睛时，他只是以为自己刚刚睡醒而已。于是秦始皇问：“你们这 是干什么？出了什么事吗？”
秦始皇的这个问题让人听来似乎有些惶恐，既可以理解为他对自己的昏迷完全不知情，又可以理解为他虽然知道却不想让人再提起。近几年秦始皇对有关身体的话题特别敏感，他有意表现自己的健康， 听到这方面的奉承话也很当真，因而臣下当了面连“宜节劳”这类话也不敢说。亦由此故，睡榻旁站立的这干御医、大臣还有儿子，都觉得皇上此问深具玄妙，不好应对。一时众口嗫嚅，秦始皇听见的 只是蚊虫般的“嗯嗯”声。
李斯眼见皇上脸色转阴，不得已跨前一步，朗声道：“陛下今日在观海时突然昏迷，想来是因昨日出海射鲸偶感风寒所致。现在见到陛下恢复健康，神清气朗，臣等无比欢欣。”
李斯的这几句回复虽说是临机的，其实他心中已早有准备。今天他抱住昏迷的秦始皇时，感觉始皇浑身火烫，他就意识到皇上病得不轻。如果出于忌讳继续敷衍下去，万一皇上病情转重，那麻烦可就大 了。所以，李斯才敢冒风险说出这几句真话来。
旁人听了李斯的话，纷纷点头摇头，发出哼哈之声，也不知是赞同还是否认。
秦始皇面色严峻地看着李斯。李斯面色平和。稍待，秦始皇令赵高和胡亥退下，又让李斯传令，叫来宫中随行卜师。
秦始皇对卜师和御医道：“朕昨日出海射走巨鲸，夜晚入睡，梦见与海神大战，惊醒时一身大汗，十分疲惫。今日朕又有昏迷之事。请卜师为朕占梦。”在那个时代，人们用占卜来求证或预测大事是经 常的事。
卜师于是拿几块骨头兀自鼓捣一番，而后禀告说，卦相不利。巨鲸乃巡海之神，皇上白日出海射鲸，入夜即有与海神交战之梦，此乃海神前来报复。人与神本属两界，相互争斗，于人不利。皇上宜从速 离开海滨，避免与海神纠缠。卜师乃是凡人中能与神鬼交流的异类，所以他们不怕对人说直话，不管这个人是不是皇帝。
秦始皇听了，久久无言。一旁的御医拱手禀道：“陛下脉相不佳，神思疲乏，还是早返咸阳为好。”秦始皇还是不吭声，脸也僵着，只有一对冷冷的鹰眸忽闪忽闪。
李斯知道秦始皇的心思。秦始皇这次东巡，是下决心要把求仙药的事办一个结果出来的，他是想在琅√ǖ茸判旄8他取回长生不死的仙药。
李斯反复斟酌一番，郑重开言道：“陛下，还是要从长计议，先保现在，再求将来。”
秦始皇拿眼睛看定李斯。秦始皇明白李斯了解他的想法，而他也明白李斯说话的意思。终于，秦始皇长叹一口气，道：“好吧，回咸阳。”
二
行行复行行。炎夏的烈日下，皇家大队车马在望不到尽头的驰道上拖出长长的行列，像一条长虫在另一条更长的长虫的身上蠕蠕爬行。本来就缓慢地行进，由于秦始皇的病体而更加放慢了速度。李斯的 车驾紧随在秦始皇车驾之后。李斯坐在车中，满头汗水。皇上的病情在一天天加重，御医束手，卜师也没了话说，半途停下来不妥，加快速度赶路又不行，李斯忧心如焚。但除了急得浑身是汗之外，他 没有更多的办法。李斯出汗还不光是因为眼前的难处。一天他看着秦始皇那副半昏半醒的样子，脑袋中突然一个激灵，想：“皇上会不会就这样死了？”这个突然而来的念头犹如一道晴空霹雳，一下把 他打蒙了，又似一下把他打醒。然而不管是打蒙还是打醒，这个念头使他心烦意乱，不知所措。也因此，这个念头从此挥之不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