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将永兴街和万象街从头逛到了尾，前一处为看热闹，后一处旨在购买所需。可是当两个人到了跟胡六约定好的刘家茶肆的时候，双手仍旧提满了东西，累得腿上打颤。
不仅买了笔墨书籍，还买了一些适合女孩儿穿的布料、棉花等物品。
班子里的人冬衣早已经预备妥当，洛茵却只有那日洛祁贵给她买的一身。眼看着就要过冬了，自然是得再做两件衣裳。
原本洛祁贵是打算买成衣的，可是在洛茵的坚持下，还是买了材料回来。
这让原本就感觉到与洛茵亲切的洛祁贵觉得，这女儿实在是即乖巧又懂事，一点儿也不用人操心，他真是捡到宝了。
洛茵自是不知道养父心中所想，她只是不想因为这样的小事儿让班子里的人对她产生不满情绪。哪怕那是花的她养父的钱，可是既然同处一个戏班，就不好太过于特立独行。洛家班是个整体，她还没有获得那个整体里大部分人的认同。
到了茶肆胡六还没来，洛祁贵就带着洛茵在茶肆坐了，点了壶茶水，一道茶点，一边歇息一边等着胡六。
这茶肆虽然开在永兴街口，却并不贵，是以坐在这里的人多是逛完这两条街后来歇脚的，这个时间茶肆算得上满满当当的都是人。
洛茵喝着茶水，吃着茶点，幸福的眯起眼睛。当孩子的日子原来是如此的幸福满足，上一世她不曾用心享受过幼时时光，此时便觉得这样温馨安逸的时刻是如此的难得。
正喝着茶，就被旁边同样歇脚的人说的一句话吸引了心神，“唉，现在这世道不顺当啊，听说湖广一代又在闹事了，就连京城里头都不太平。”
听到这话洛茵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就坐直了身子，倾身靠过去，想要听得更多。
“可不是，乘风镖局的人说今年四处里年景都不好，卖儿卖女的屡见不鲜，咱们这边还算是好的，那西边有十几个县都颗粒无收。”
这茶肆里的人都不是什么富贵人家，都明白靠天吃饭的庄稼人若是遇上不好的年景，没有收成，便意味着要面临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局面。
这话说得人们纷纷唏嘘不已，就连洛茵听了也露出哀伤的神色。
若不是因为年成不好，她也不会有机会逃跑又入了洛家班。可是年成不好又意味着许多人都要饿死，她也无法衡量这事情究竟是好还是不好了。
洛茵听到的话洛祁贵自然也是听到了的，他对这些并不是很关心，在心里同情一下那些可怜的人之后，他也就不再理会了。可是一低头看到洛茵神色怏怏，他便一下子想起她的遭遇来，心中怜惜，就放缓了音调，鼓励又安慰地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一切都是定数。活着的机会如此不易，便要好好活着，这做人啊，要惜命。”
洛茵闻言有些茫然的抬头看了眼洛祁贵，心中有许多话想说，又怕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绪，惹来养父的怀疑，硬生生的忍了，挣扎半响，才换上懵懂的口吻，说：“爹爹，难道有人寻死吗？”
她这懵懂无知的小表情，配上那一脸的迷茫，却是直接把洛祁贵给逗乐了，笑着说：“人都渴望活着，怎么会有人寻死？只是啊，这生和死都是老天爷决定的，由不得人！”
洛茵附和地笑笑，眯着眼睛喝茶吃点心。
她自然是相信这句话的，生死由命，生还是死都不是自己能够决定的，要看老天爷的意思，不然她又怎么会回到六岁的时候？又怎么会有继续跟养父再续父女之情？
不知是她不刻意去听那些人说话，还是那些人说话声音渐小，除了偶尔几个“农民军”“京城使馆”之类的词以外，并没有听到完整的消息。
不一会儿，胡六就赶着驴车来和他们汇合了。
天色虽晚，却不难看到胡六那气愤难当的脸色，仔细看去还能发现他的眼神此刻阴沉得可以。
如此景象唬了洛祁贵一跳，顾不上问东西置办的如何，就直接问：“这是怎么了？遇上什么事儿了？”
胡六气呼呼地甩着鞭子，语气非常不好：“……只会诋毁别人，也不瞅瞅自己长什么样，不管好自己只会多管闲事……也不是我们拦着不让人家请那洪家班，自己招揽不到生意，还怪到别人的头上？……”
拉拉杂杂断断续续说了一大堆抱怨的话，洛茵却是一听就大概知道是在说什么了。
洛家班在李府出戏后，接到了许多大户人家的预定，洛家班的生意红火了，相对的扬州城其他的戏班就减少了出戏的次数，而那洪家班正是此前大户人家们定戏的首选。
洪家班与洛家班分属京腔和昆腔两个派别，相互之间本就有摩擦，再加上洛家班无形中抢了他们的生意，自然是心有抱怨。若是洪家班的抱怨，他们也就左耳听右耳出了，可是胡六遇上的并不是洪家班的人，而是洛宅后街包子铺的那对夫妇。
那对夫妇一直以来都是做的洪家班的早点生意，收入相对别的早点铺子要多出许多来，这让他们颇以此为傲，然而近来洪家班的境况每况愈下，便不再从李家包子铺订早点，而是自己动手开伙，节省花费。
因为那李家婆娘的内侄女是洪班主的义女，便将所有的原因都推到了洛家班的头上，每每见到都会冷嘲热讽一番，众人也都习以为常了，不知道今天那李家夫妇说了些什么，才让胡六忍受不住，此时满腔怨言。
“……我没理会他们的指桑骂槐，驾着驴车从旁边过去，结果那胖婆娘也不知是怎的，破口大骂，说什么‘不过是一群供人娱乐的伶人戏子，有什么好得意的，男盗女娼，比那小倌妓女也没差多少’之类的话。大哥，你听听，这说的是什么话？”胡六越说脸上的怒色越盛，手里的鞭子抽的啪啪直响，使得性格温顺的驴子战战兢兢，不安得用蹄子踏地。
洛茵听这话愣了一下，然后唰的一下就冷了脸，更不要说是洛祁贵了。
洛祁贵之前所在的春熙班是京城有名的戏班，正面的名声远远大过人们对戏子伶人的误解，本就不常听到如此不堪的评价。那时尚是学徒都不见得受得了，如今身为一班之主，自然更是不能忍受别人如此的侮辱，“那李家夫妇为何口出此言？可是别人在外传了什么，还是班子里有人吃里爬外？”
“我当时一听就气的不行，拿起鞭子就要抽上去，那李家男人就陪着不是把他婆娘拉走了，没听到究竟是因为什么。不过，似乎是城里有哪户人家跟戏班子里的人闹出了不好的传闻，被她听到了，就往咱们头上泼脏水。”胡六虽然气的不轻，却也明白轻重缓急，仔细想了当时的情景，说了自己的推测。
洛祁贵听后什么也没说，默了片刻，带着洛茵上了驴车，三个人带着一驴车的东西回了洛宅。
而洛茵则是在路上想着刚才胡六说的话。
虽然是不明确的消息，但城里某户人家跟戏班子里的人闹出不好的传闻，这并不是随便一个市井小民就能知道的事情，那李家夫妇要么是确实知道有这么回事，要么就是经过别人的授意。然而从那李家夫妇的反应来看，前者的可能还要占更大的比例。
世人将所有的行业也分为三六九等，如他们这般的戏子自然是下九流的行业，比那屠夫铁匠还不如。士农工商，就连最末等的商人也比靠着一副嗓子闯天下的伶人要好很多。
最起码商人有钱。
戏班子的出身在世人眼里是被人诟病的，若是能依附权贵还好，狐假虎威还能稍微好过一些，若本就是三流班子，那绝对是为所有人所不齿的行当。
李家夫妇所言很尖锐的刺到了他们的软肋。
没有人会不在意自己的出身和名声，哪怕真的只是个伶人戏子，也不喜欢自己与那些污秽的事情沾边。
三个人沉默着回到了洛宅，东西卸下后，刚好到了吃饭的时间。
然而洛祁贵只吃了几口就不再动筷子，嘱咐了洛茵几句“好好吃饭”，就起身去找胡六，两个人不知道商量了些什么，直到戌时一刻的时候才回来歇息。
洛茵虽然关心养父，却不好明目张胆的插手戏班的事情，况且她现在对戏班的情况两眼一抹黑，贸然插手只会坏事。于是一边下决心找机会定要给那李家夫妇一点教训，一边将这事暗暗记在心里，小心得捕捉着相关的信息。
然而在那之后，戏班子里没有丝毫有关这件事情的传闻传出，让洛茵在高兴之余又隐隐有些失望。高兴的是之前纯粹是她草木皆兵了，失望的原因大概是她在这件事情上又没有起到丝毫的作用。
不过很快洛茵就没有心力去想这些事情了，因为养父洛祁贵开始亲自教导她启蒙。
在过去的十年里，她就是在诗书笔墨之中度过的，这些自然是难不倒她，只需要伪装成新手重新学过就好。
只是她这一世是打定主意好好学戏的，重心要放在练曲练功上，在这方面她是个实实在在的初学者，哪怕有十年的浸润，也无法改变她目前对戏曲力不从心、无从下手的现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