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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徒道莫须有(下)

狱中不见天日,消息闭塞,一连几月,岳飞、张宪一点消息也没有,她们在煎熬忐忑中迎来了年关。

也不知是汤药起了作用,还是心志坚强起来的缘故,涘儿的身体渐渐有了起色。平日里杨甜婉会扶着她在牢中转转,虽然吃力,但她也勉力为之。

今年年节没有大年三十,二十九便是除夕,整日里鞭炮声不断,即便关押在牢中,外面的喜庆声仍不绝于耳。可不知怎么,涘儿的心时不时地狂跳一阵,浑身就如血脉不通般疼痛,杨甜婉为她轻轻按摩,可她依旧难受。心底有个声音在叫嚣着,可她拒绝去听、拒绝去信,她相信赵瑗,相信他一定能帮她。

晌午时,她们谁都没有动筷子,即便饭菜远比平时丰富很多,她们也没有任何食欲。人人心头仿若压了一块大石,如果再加上一根稻草,也许她们努力营造起的坚强就会轰然倒塌。

未时刚过,吵杂的人声在过道里由远及近,无数火把涌了过来,她们一时不能适应骤然而来的光亮,但仍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靠在狱栏边看着那如众星拱月般簇拥而来的人。

那人站定,一身绛红色正三品文官的服制在摇曳的火光中仿佛滴血一般,火光在他脸上忽明忽暗,涘儿认出他是时常出入秦府的监察御史万俟卨,他依附于秦桧,是主和派的代表人物。此时,他双手捧着明黄的圣旨,端立在过道中央,打量着牢中的女眷。

“跪听宣旨。”万俟卨生就一副儒生的姿态,开口却是极冷厉严酷的声音。两府女眷默默对视一眼,缓缓跪下。

万俟卨清了清嗓子,道:“逆臣岳飞携子婿岳云、张宪私相传信、谎报军情、擅动兵马、意图谋反、依律处以极刑。念及岳飞昔日军功,酌情赐以毒酒自裁。张宪岳云斩于菜市口。两府家眷,满十五者发配岭南,余者没入掖庭为奴,终身不脱贱籍。钦此。”

静、出奇的静,静谧到呼吸可闻,万俟卨的声音在空荡的牢房内回响。她们隔着狱栏遥遥对视,眼中俱是茫然,好似都不能理解,又难以相信。

万俟卨嘴角噙着一丝冷笑,道:“逆贼岳飞已于今日午时饮下御赐鸩酒自裁于风波亭。午时三刻张宪岳云也斩首于菜市口。”他回头看了一眼,便有狱卒端过一个漆盘,盘中放了一把精制的银瓶。他随手一指,冷声道:“此酒壶乃御赐之物,秦相特命本官拿来给岳夫人,说是即便不能留有全尸,也要给夫人留个念想!”他伸手接过,终于看到岳夫人眼中的悲痛之色,便随手丢在过道里。转身对狱卒吩咐:“秦相体恤她们孤儿寡母,让她们过了初五再上路。这几日,你们要好酒好菜伺候着,怎么说今日也是年节,给她们送些应景的物事,休要说官家薄待了她们!”

岳家、张家本是大孝,自是披麻戴孝才成体统。万俟卨却要张红采绿,着实的狠毒。狱卒听了一愣,随即低头道:“是,万大人。”

过道里一阵阴风吹过,火把上的火苗摇晃,整个牢房都似扭曲了一般,让万俟卨没来由地一抖。他虽因除去政敌而心中得意,但鬼神之说也甚敬畏,岳飞、张宪死不多时,若是阴魂不散——他心里害怕,再不敢刺激这些女眷,几乎是落荒而逃。随从纷纷跟着离开,光亮骤失。牢中再度陷入一片黑暗,而跪在地上的人却始终没有动静。

银器滚动的声音响起,这一声响动打破了这种宁静,似乎为所有的悲痛、哀伤撕开了一个裂口。巩氏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应祥——”

杨甜婉瘫坐在地,嘴里不停地念叨:“不可能,不可能!宗本怎么会死?他怎么能死了呢?”

岳夫人一直憋着口气,听到儿媳叫着儿子的名字,心中一痛,一口气没喘上来,两眼一翻便晕了过去。安娘上前一把扶住岳夫人,抱着母亲默默流泪。这样的伤痛没有人比她体会得更真切,一年前那种撕心裂肺的痛她还记忆犹新。

岳霖12岁已懂事,起初不明白那所谓的圣旨说的是什么,可看到母亲姐姐悲痛欲绝的模样,他终于明白过来,想到如天神一般的父兄再回不来,他心中的信仰倒下,“哇”的一声扑倒在地。岳震岳霆只有五岁,两岁的岳甫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见到母亲们在哭,所有人都在哭,便也放声大哭起来。

涘儿捂着嘴、摇着头,木然地看着她们在哭,她觉得不真实,排斥着那个呼之欲出的念头。二少爷明明答应过会救他的,他说的那么信誓旦旦,大哥为什么还会死?她踉跄着起身,脚下却无力,一下子撞上狱栏、摔在地上,正看到对面的平娘在够滚落在地的银瓶,因银瓶掉在过道中央,平娘伸长了胳膊,连肩膀也卡在狱栏之间,可还是够不到。平娘一次次地尝试着,却一次次失败了。

幽暗的光线下,她看到平娘眼中的执拗,这银瓶是岳宣抚生前最后碰触之物,万俟卨说不留全尸——她心中大恸,匍匐地趴在地上,越出狱栏伸长手臂,幸而她瘦弱,肩膀勉强从狱栏中挤了出去,指尖碰到银瓶,她一点点使力,将银瓶推向平娘。她们两个一个够,一个推。终于,平娘的手碰到银瓶,她手指微勾,指尖套进把手中,手指使力将银瓶捞了过来。

平娘来回摩挲翻看银瓶,好似捧着父亲的脸。突然,她将银瓶翻了过来,借着微弱的光亮去看瓶底,她看了好一阵子,竟大笑起来,可笑声里满是悲怆。“天日昭昭,天日昭昭!爹啊,你的冤屈又有谁知道啊!”

她的声音如孤雁悲鸣、如子规啼血,令闻者落泪。

绍兴十一年腊月二十九,岳飞以擅动兵马、意图谋反之罪,鸩死于大理寺风波亭,其子婿岳云、张宪斩于闹市街口,曝尸荒野、不留全尸。一代抗金名将,从军二十余载,参与一百四十余起战役,未尝一败。殊不知他未曾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却死于莫须有的罪名之下。享年三十九岁。

除夕一夜,临安城仿若沉浸在鞭炮声的海洋,震耳欲聋的声音掩盖了大理寺女监中的阵阵哭声。

涘儿贴着墙角坐着,将自己完全陷入黑暗之中。她不能控制地回想,回忆母亲在世时的一幕幕,回忆跟大哥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回忆从前美好幸福的一切。她在悔恨,既是已知的结果,自己为何还要多番阻挠,为何不让大哥率性而为。与其最终冤死,何不真的如他们所说拥兵自立!乱臣贼子如何、密谋造反又如何?誓死效忠的君王将他们送上了断头台,这样的君王又如何值得他们献出性命!

可转念一想,大哥的父亲当年位居河北招抚使,奋勇抗金,何等的忠义,最终不还是在因得罪当时的权相黄潜善而被贬谪岭南,后召回时为乱军叛将所杀。可即便如此,大哥始终以效忠宋室、保家卫国为荣。若让他真的背叛朝廷是万万不可能的。可他一片忠心,落得今日的下场,他可有一丝的后悔?

突然,眼前寒光一闪,她一愣,随即飞身扑了过去,死死抱住杨甜婉,伸手去夺她手里的簪子,急道:“大嫂,你要干什么啊!你怎么能做傻事!若是大哥地下有知,他怎么舍得啊!”

杨甜婉却不说话,只是手中的簪子死死抵着颈项。涘儿不敢松手,只哭着求她:“大嫂,这世上,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若连你也丢下我,这世上还有谁会理我!”她力气不如杨甜婉,簪子已刺破她的皮肤,殷红的血珠一串串滴了下来,涘儿一惊,用手捂住她的伤口,她见恳求无用,便吼道:“杨甜婉,你身为张家长媳,大哥的未亡人,没有给张家延续香火,没有为夫君守孝送终,你有何面目下去见我张家列祖列宗?便是你即刻死了,你也不能入我张氏宗祠,谁也不会承认你是张宪的妻子!”

杨甜婉闻言终于有了反应,手抖了一抖,涘儿立刻将她手中的簪子抽出,扔进角落,复又抱住她,哭道:“大嫂,大哥为人忠义,却遭人陷害,毁他一世英名。我们不能让他背着冤屈,受世人唾骂。我们要为他报仇、为他雪冤啊!大嫂,你是大哥的未亡人,一定要为他洗雪耻辱啊!”

杨甜婉颤抖着瘫软了身子,缩在涘儿的怀里哭了起来。“涘儿,我真想死啊!我一闭上眼,就看到宗本血淋淋地站在我面前,是我害了他啊!是我,是我,都是我害得啊!要是他不娶我,他便可以逃过此劫——”

涘儿只是摇头,将她死死抱住。“你忘了我跟你说过的话了吗?即便不是你,秦桧也会另找一个女子以岳家女的身份嫁给大哥。这是他们设的局,旨在诬陷大哥,不会去管他们的棋子究竟是何人。你不要再自责了,这不是你的错!大嫂,如果你真要恨,就恨秦桧吧!是他构陷冤狱,是他想害岳宣抚,是他害死了大哥!我们为大哥报仇、报仇!”

杨甜婉脆弱地不堪一击,她犹疑地抬头看涘儿,问:“是秦桧?是他害死宗本的?”

“是他!”涘儿斩钉截铁地道,她握着杨甜婉的手,一字一顿地道:“我们要活着为大哥报仇,要为他洗雪冤屈!大嫂,我们不能死,我们要睁着眼看着秦桧得到应有的惩罚!”

仇恨终于取代了她眼中的空茫,杨甜婉瞪着黑暗中的虚无,嘴里念念有词,似是要让自己记住。可涘儿知道她在为活下去找理由。

大年初一,张灯结彩、换新衣拜新年。

昨日经万俟卨特别嘱咐,狱卒送来红纸彩旗、精美菜肴。却被安娘全部掀翻在地,红纸彩旗全部撕碎了扔在地上,哭叫着让她们滚。

“你们这些趋炎附势的小人,我父兄在沙场保家卫国时,你们在哪儿?如今他们含冤而死,你们竟送上这些东西戳我们的心窝!你们摸摸良心,不,你们的良心被狗吃了!滚,带上你们的东西都给我滚!”

安娘没了力气,跪坐在地,不停地抽泣。平娘安静地坐在墙角抱着银瓶发呆。岳夫人低头看了看身上灰旧的囚服,想了一瞬,道:“安娘,金定,把震、霆、甫儿内里的亵衣脱了,穿在外面。如今身陷囹圄,只能事急从权了!”

亵衣本就单薄贴身,并不宽松,外面穿着棉衣根本套不上去,岳夫人索性让他们脱了棉衣,白色的亵衣套在外面,权当丧服。此时是一年中最冷的时节,而狱中本就阴寒,大人穿着棉衣尚且抵抗不了寒冷,遑论小孩子。岳甫哭闹着缩成一团,巩氏实在不忍心,跪下求岳夫人,岳夫人看着孙儿可怜,这才让他们在都穿上棉衣。

涘儿和杨甜婉也将亵衣穿在外面,可单有了孝服,却没有灵位。因实在找不到木牌,杨甜婉从石床下抽出一块方砖,用簪子在上面刻了张宪的名字,以作灵位。安娘也依此法做了。她们将食物供奉在灵位前,依次拜过,就跪在灵前守丧。这一守便是五天。

初五晚间的时候,狱卒让她们收拾一下,明日即有人押解她们发配岭南。涘儿与平娘还有几个小的都不满十五岁,因而要没入掖庭为奴。

岳甫只有两岁,根本离不开人照顾,巩氏听到要将儿子留在临安,拼死护着不松手,哭喊着:“应祥已经不在了,现在还要夺走我的儿子!这是应祥唯一的血脉了!他还这么小,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我的身边,我不能丢下他啊!娘,你让我带着甫儿吧!”

岳夫人也不忍心留下幼子和襁褓中的孙子,但岭南路途遥远,据说当地多有瘴气,是蛮荒之地,寻常人进入岭南都未必能适应那样恶劣的环境,何况是孩童。虽然留在临安同样危险,但岳飞在京的同僚哪怕只念着一点同袍之义,能护住岳家一条血脉也是万幸。

可不论岳夫人怎么劝,巩氏皆不为所动,只抱着孩子不松手,哭闹不休。岳夫人红了眼,扬手就打了下去。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把所有人都打懵了,巩氏难以置信地抚着脸,瞪着平日对她和颜悦色的婆婆。

岳夫人的手颤抖着,指着她喝道:“以吾夫之贤,可使无后乎?你既是岳家的女人,就要承受这些!”

巩氏默默不语,安娘扶过巩氏,轻声劝慰着,说到情动时,联想到家中的幼子,也是潸然泪下,两人便抱在一起哭。岳夫人看着她们年少守寡,又是心疼又是哀伤,坐在床脚只是叹气。“你们当我是铁石心肠吗?我也心疼、我也舍不得,可我有什么办法!发配岭南,何止千里之途,现下是寒冬,他们这么小的孩子怎么禁得住风霜雨雪!我知道你们的顾忌,那宫里看似富丽堂皇,却藏着刀光剑影,可走是死、留也是死,我们只能一搏,赌这世上还有良心未泯之人能保住我们岳家的这一点血脉!”

巩氏默默听着,她知道婆婆说的有理,可看着怀里刚会说话的孩子,想着今朝一别,也许就再无相见之期,就禁不住泪如雨下。她哭了一阵,也下定了决心,道:“我听从娘的安排。”

岳夫人听他这么说,心里反倒不好受。她走到巩氏身边,竟跪了下来,巩氏大惊,忙和安娘去搀扶,岳夫人这才坐下。拉着巩氏的手道:“云儿有妻如你,是岳家的福气!”婆媳俩哭了一阵,岳夫人知道时间紧迫,强打起精神,拉过三个儿子细细交代,特意嘱咐岳霖要照顾好两个弟弟和侄儿。岳霖含泪一一应下,竟是一滴眼泪也没掉。

岳夫人为人持重,她深知此一别也许就是死别,眼前的孩子还这么小,放在这虎口里,她怎么叮嘱都不能安心。眼泪终是落了下来,她蹲下,将三个孩子抱在怀中,一个个亲过、摸过,尤其是两个小的,她摸着他们的头,又道:“震儿、霆儿,以后要听哥哥姐姐的话,不要耍性子,知不知道?今后没有娘在身边,要好好吃饭,知不知道?今后你们三兄弟要互相扶持、祸福与共,你们是甫儿的叔叔,一定要照顾好他,知不知道?你们一定要好好的,答应娘,好不好?”

岳震、岳霆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听到母亲说要离开他们,便吓得大哭,死死抱住娘亲不松手。岳夫人再难压抑心中的悲伤,搂着三个孩子哭成一团。

这一夜注定是无眠,她们珍惜团聚的每一分时光,她们是那样害怕黎明的来临,因为它不再象征着希望,而是意味着分别。

涘儿抱着杨甜婉的胳膊,枕在她的肩头,轻声道:“大嫂,提防那些押解的官差,我怕他们会被人收买,在路上加害你们,一定要小心再小心!”

杨甜婉连连点头,反手拉着她的手,急道:“你也是。宫廷不比外面,有太多的阴谋诡计、尔虞我诈,你一定要小心啊!”

涘儿垂眸点头,“我知道。”忽而抬头道:“大嫂,若你平安到了岭南,若有合适的人就——”

“不可能!我生是张家人、死是张家鬼,我绝不改嫁!你不要再说了!”杨甜婉蓦然打断她,喘着粗气吼道。

涘儿缓缓拉着她的手道:“我岂会不知大嫂的心意,请听我把话说完。张家传到大哥这一代,已是一脉单传,如今大哥已经不在了,张家注定绝后。可我张家亦算名门,不能就此断绝。因此,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大嫂若是遇到合适的孩子就过继到你的膝下,让他秉承张家的门楣,延续张家的香火!”

杨甜婉一愣,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她神色莫名地看着涘儿,涘儿竟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磕了一个响头。“大嫂,涘儿求你!”

杨甜婉眼睛通红,却强忍着眼泪,跪下扶着她的手臂,沉重地点点头。“我答应你。”

涘儿不顾她的阻拦,又是一拜,才在她的搀扶下起身,眼中冰芒一片,嘴角轻抿,喃喃:“张家后继有人,我便可以放手报仇了!”

杨甜婉一惊,攥着涘儿的手愈发紧,“你刚才说什么?”

涘儿抬头,那双清明的眼眸中燃烧着滔天的恨意,她微翘起唇角,低声道:“他既让我入宫,就是上天给我报仇的机会,我要以仇人之血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

杨甜婉望进一片满是恨意的眼眸,心中沉重心疼地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可我相信,若是宗本地下有知,他定不愿你为他涉险报仇,他只要你活着,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活着!”

涘儿一怔,眼中的恨意消散了些,可她坚定地摇了摇头:“我这残躯,多活一天便是上天怜悯。我本只希望阖家平安,可连这微末的心愿都不能达成,弄到如今生离死别的地步,我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那些人害我家破人亡,我便要他们双倍奉还!这是他们欠我们的!”

杨甜婉见劝她不住,握着她皮包骨头的手,细细叮嘱:“你要报仇,我绝不拦你!可我以长嫂的身份要你记住,你一定要活着!这世上你还有我,我是你一辈子的亲人,我们一定会再团聚,一定会!”

涘儿不停地点头,她轻倚在杨甜婉的身边,眼睛涩的生疼,她却没有一滴眼泪,她看着小窗口逐渐明亮起来,她知道黎明已经来了,该面对的她们终将面对!

临行前,狱卒给她们带上枷锁,涘儿与平娘几个只是绑了手,排着队一个个走了出来。

今日是岳飞、岳云、张宪的头七,巩氏作为长房长媳扶着灵位跟在岳夫人身后,走出长长的过道,狱门打开时,突如其来的光亮让她们很难适应,外面一地的银白,竟是下了一夜的大雪。她们相扶着慢慢走出,押解的官差和宫人早已等候在门外。

岳夫人跌跌撞撞地走了出来,只觉得一人扑倒在她脚边,叫了一声娘,岳夫人目不能视物,却闻言跪倒在地。眼前的景象慢慢明晰,岳雷瘦削的脸映入眼帘,她细细打量了一番,幸而岳雷虽然瘦,身上却没有伤痕。岳夫人放了心,伸手想要抚摸儿子的脸,奈何两人都戴着长枷,根本触碰不到。岳夫人看着酷似丈夫的岳雷,忍着心痛问:“你爹临走可有交代什么话?”

岳雷强忍着悲痛摇了摇头,“爹并没有同我们关押在一起。即便大哥与姐夫押上堂时,也是分开审问,难得一见!只最后定罪时,万俟卨要爹和父兄画押时,大哥与姐夫拒不画押,奈何衙役如何动用大刑,大哥与姐夫都未曾松口承认罪状!是爹不忍心再看他们受刑,提笔画了押,但爹没有认罪,只写了‘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八个字!可万俟卨依旧定了父兄与姐夫的罪,官家朱笔批了赐死!”

平娘双手束于身前,那只曾经装有毒酒的银瓶就揣在怀里,瓶底是岳飞生前用指甲划刻的“天日昭昭”四个字。涘儿站在平娘身边,看到她紧握着拳头,绑在腕间的绳子将她手腕上勒出一道红印。

岳夫人眼睛一红,又问:“你大哥和姐夫可留下什么话?”

岳雷浑身一颤,眼泪流了下来。“我被关进去时,大哥与姐夫早被打的皮开肉绽,身上新伤叠着旧伤,没有一块好肉!手腕脚腕都被镣铐磨穿了,上趟都靠狱卒来拖。有一次,狱卒要对我动刑,大哥和姐夫站都站不稳,却拼了命拦着,才让我毫发无伤。万俟卨逼迫大哥与姐夫认罪时,他们被打的不成人样,拖回来时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可他们知道没时间了,只叮嘱我要照顾好家里,对母亲尽孝。”回想当时,他哭的泣不成声,扭头对着杨甜婉和涘儿道:“姐夫有话让我带给杨姐姐和小妹。他说他对不起杨姐姐,说他死后,莫以他为念,嫁娶不问,他欠你的,只能来生再还了!小妹,姐夫说,他一死,以前一切就了结了,你要开始新的生活,不要报仇!”他想起当时的情景,伏地大哭。

涘儿一想到大哥体无完肤的样子,就心如刀割,他知道她的心思,可大仇不报,她枉生为人。

杨甜婉微翘着嘴角,似笑似哭,她仰头看着太阳,在她心里张宪就是太阳。他说他对不起她,可她要的不是对不起,不是来生报答,她要的仅是此生她在他心中有那一席之地。

岳夫人看着眼前痛哭失声的儿子,想起当年,岳云十二岁参军,夫君是严父,不仅不会关照儿子,怕是对他要比寻常兵将更严厉些,岳云在军中受的苦可想而知。因此,当岳雷十几岁时,她抵死也不让岳雷进岳家军,夫君拗不过她,道了一句“慈母多败儿”便再不管了。因而,岳雷才逃过一劫。可如今她再不能慈母下去,她要接替夫君将岳雷教养成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她低声说了一句,语气却极为严厉。“男儿膝下有黄金,男儿流血不流泪!你给我站起来,不要丢了你父兄的脸面!”

岳雷抬起头,有一瞬的错愕,他仿佛看到父亲就站在那,对他厉声呵斥。他浑身一震,看着苍老了十岁的母亲、憔悴的嫂姐、年幼的弟弟,他已是全家唯一长成的男人。他的眼神几番变化,有脆弱、有迷茫和不确定,最终却化为坚强。他撑着长枷勉力站了起来,脸上泪痕未干,声音却刚强起来。“儿子知错,再不敢作此状了!”

岳夫人点点头,沉声道:“岳雷,你来扶灵。”

岳雷一愣,急急转头,这才看到巩氏长枷上捧着的石砖灵位,他恭敬地跪下,从巩氏手里艰难接过灵位,缓缓起身,立于岳夫人身侧。

几个宫人从狱卒手上领过几个孩子,岳甫不想走路,朝着巩氏伸出小手,巩氏虽早已下定决心,可孩子哭着叫娘,心酸和悲戚齐齐涌上心头,她扭头不去看,眼泪却夺眶而出。

平娘、岳霖带着两个弟弟朝着岳夫人行了拜别之礼,涘儿也朝着杨甜婉躬身行礼,虽然不曾言语,但心意自明。

宫人刚要带他们走,一个着粗布青衣的男子缓缓走来,衙役们立时警惕,岳夫人却愣住了,似是压抑了某种情绪,终是客气道:“韩枢密使有礼。”

韩世忠竟老脸一红,羞愧地一揖到地,道:“嫂夫人休要折煞我了!”他缓步走近,就连岳夫人也吓了一跳,这哪还是英武不凡的元帅,分明就是年过半百的农夫!斑白的头发、浑浊的眼珠,这位刚过而立的儒将竟苍老至此。

韩世忠对他们的惊异不以为意,直面岳夫人怅然道:“嫂夫人,鹏举之事,良臣已尽力。不是我为自己辩解,当初大理寺定下谋反之罪时,我曾当面质问过秦会之,这样子虚乌有、没有真凭实据的事,如何定罪?他竟说应祥与宗本书信虽不明,其事体莫须有。我便进宫准备向官家陈情,官家却拒而不见,当日便准了大理寺的奏疏。良臣自感无用,便也辞了官,余生便付诸于乡野之间,再不问世事。可今日嫂夫人起程,良臣无论如何都要送上一送!”

韩世忠不怕牵连前来相送,已非易事。岳夫人动容地盈盈一拜,道:“如今岳家沦落,世人皆避之唯恐不及。韩世兄能为先夫如此奔走,我已感激不尽,再不敢有任何怨言。我本不愿再以红尘之事烦扰世兄,只我这一去,前路难料,自身难保,便将我这几个年幼的孩子托付于世兄,世兄若有心,帮扶他们一下,来世我愿做牛做马报答世兄!”

岳夫人说着便要跪倒,韩世忠连忙扶住,急道:“嫂夫人言重了。良臣虽已是一介布衣,但与鹏举同袍之情一世难忘。他的子女便是我的子女,便是拼尽全力也会护他们周全。嫂夫人,请放心!”

岳夫人得了韩世忠的承诺,终是放了一半的心,也深知此刻再说感激亦是无用,可这份大恩她记在心里,再难忘却。

等候的宫人已有些不耐烦,韩世忠对他们安抚几句,又行了大礼。韩世忠当初官居一品,是武官中的最高领袖,竟会对最低贱的阉人行大礼,足以令几个宫人受宠若惊。他们纷纷还礼,拉着涘儿和平娘的绳子也松了几分。

宫人看了天色着实不敢再耽搁,向韩世忠告了罪,便带着涘儿、平娘几个小的往外走。岳霖护着两个弟弟,牵着岳甫,一步一挨地往外走。孩童的心理最是敏感,也许他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他们感受到了恐惧,眼巴巴地看着离母亲越来越远,岳家三兄弟强忍着不哭,可岳甫却哭叫着想要挣开岳霖,扑向母亲,岳霖死死拽住他,不停地安抚:“甫儿乖,甫儿听话!”

巩氏情不自禁地向前一步,立刻被衙役制止,她前倾着身子,看着渐行渐远的儿子,几度张口想要呼唤,可直到岳甫小小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她终是没有开口,所有的力气卸尽,她瘫倒在地,此时才一声声地唤着:“甫儿,我的甫儿,你一定要平安长大!”

临安皇宫依凤凰山而建,不仅精致秀美,更是揉进兵法易守难攻之势。宫城看似小巧玲珑,却坚固异常。

踏进宫门的一瞬,涘儿知道她此生再难摆脱宿命的纠缠。她曾以为踏进这道宫门,只是为他的前程多铺一块砖,却不料如今她身上多了一条使命,背负了更多的人命。

进了宫门,宫人将他们手上的绳索解开,虽是没入掖庭,但总归男女有别,他们进入掖庭就必须要分开。

平娘越过涘儿,走到岳霖面前,沉着脸色道:“记住,你是岳家的男儿。”说完转身便走。

涘儿知道平娘寡言,自那日得知岳飞死讯后,她便再未开口说过话,即便方才与岳夫人分别,她也未曾出声。涘儿扭头看向佯装坚强的岳霖,柔声道:“霖儿,要照顾好自己还有弟弟们!”

岳霖使劲点头,手里紧紧攥着弟弟和岳甫的小手,看着她们渐渐走远。

掖庭宫道狭长,两边是高高的宫墙,毫无景致可言。昨夜下了一夜的雪,几个穿着厚重棉衣的宫人扫着雪,目不斜视。

涘儿被四个宫人夹在中间,两个宫人在前,两个宫人在后,进了宫他们也放松了警惕,也不理会她们,自顾自地说话谈笑。

涘儿与平娘并肩走着,涘儿兀自想着心事,平娘却突然开口道:“你说,我们能等到父兄平反昭雪的一天吗?”

涘儿一愣,平娘刚烈桀骜,她原以为平娘定会附和她的复仇大计,却没想到她竟会寄希望于赐死父兄的皇帝为他们平反昭雪。她不解地问:“平娘,你不恨吗?”

平娘淡然一笑,可这笑何其惨淡。“恨有用吗?”她转头看向涘儿,眼神中颇多无奈。“涘儿,我了解我的父亲,他一生尽忠报国,虽然对官家的议和态度诸多微词,可他一生只效忠于官家,绝无二心。‘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官家将他赐死,我想父亲并没有怨言。可谋反之罪,却是将他一片丹心顷刻打碎。他可以身死,却不能扣着谋反的罪名。就像你父亲,当年也是一代抗金名将,被奸臣陷害贬谪他乡,可官家一旦诏命他领军抗敌,他仍能毫无怨言地回来。在他们眼中,国永远排在家之前,君王是永远的信仰,他们可以马革裹尸,却不能在青史留有污名!”

涘儿情不自禁放慢了脚步,她承认平娘说的一切都对。可她还是不能接受,为了一个不信任自己的君王付诸生命,真的值得吗?可她知道如果大哥在此,他一定会同意平娘所说,张家一门忠义,绝不容乱臣贼子。她一时迷惑了,她下定决心要复仇的,可这究竟是不是大哥想要的呢?

平娘轻轻挽起涘儿的手臂,扶着她慢慢向前,轻声道:“涘儿,我知道你早已打定主意报仇,你也有能力报仇!可这大宋的半壁江山皆是你我父兄在马背上打下来的,是踏着多少同胞的血肉垒起来的!你若报仇,必将撼动他们以性命守卫的家国,你忍心看他们多年之功毁于一旦吗?”

涘儿下意识地摇摇头,她怎么忘了,自她知道身世的那一天起,她便以女真人自居,她早忘了将她养大的是宋人,是视这片疆土为生命的宋人。

涘儿纠结地看着她,“难道你是要我逢迎杀害我大哥的凶手,期待着他有一天良心发现,为他们平反昭雪吗?平儿,这不像你!你快意恩仇,从来不会在意别人的看法,怎么在这件事上反倒畏首畏尾了呢?”

平娘惨淡一笑,“以前我什么都不在乎,即便我想到也许会是这样的结局,我都没有怕过。可当我看到父亲刻在瓶底的字,我突然觉得我以前那样想是错的,父亲一生为国为民,他不图青史留名,可他的忠义不能蒙上污点。我不能容忍父亲用性命守护的国家的子民指着他骂乱臣贼子,他们应该知道真相,应该知道他们的英雄究竟是为什么死的!”

涘儿一愣,登时混乱了。她要为张宪报仇,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可这究竟是不是大哥所愿呢?大哥一直以继承先父抗金遗愿为己任,他能视自己这个外族人为亲妹,就已经放下了门户之见,而自己却对女真人的身份耿耿于怀。可若是既要保全宋室,又为大哥翻案,她知道困难重重。可如果这是大哥的遗愿,那她拼死也要达成。

涘儿颓然地点点头,“我懂你的意思,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她们走过长长的复道,进入掖庭局,重重的院落里皆是负罪之人在干各种粗活,天寒地冻,他们或站或蹲在雪地里干着活,宫人们不时地恶言相向,更有甚者拿着小鞭抽打着动作缓慢的官奴。

她们缓步走着,一个院落一个院落地看,不时听到惨叫声和求饶声。即便料想到,可这样的画面仍深深震撼了她们的心神。她们走进一座院子,装满脏衣的木盆几乎占满了整个院子,几个女子正合力在一口井边提水。

平娘靠着涘儿,竟浅浅地笑了起来,轻声道:“有时想,活着要比死困难很多。苟延残喘地活着也许比一刀毙命更痛苦!勾践十年卧薪尝胆,心理上承受的折磨远比肉体上更甚,可他终是等到了机会,所以我相信我们的父兄也会等到昭雪的那一天!真到那一天我会借着你的眼睛去看,看岳家的旗帜重新树立起来。”她轻轻搂了搂涘儿,眼睛里有前所未有的光彩,混合着温暖、坚韧和宁折毋弯。“涘儿,代我照顾弟弟和甫儿,我先走一步了!”

涘儿没有反应过来,平娘已离开她身边,她下意识去抓,平娘已跑向井边,她大惊,尖叫:“平儿,不要!”她追在平娘身后,可平娘动作矫捷,她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

看守她们的宫人发觉不对,一面呼喝着看守好院门,一面着人拦截。可平娘已跑到井边,井边打水的女子早吓得瘫倒在地,根本无法起身。平娘双手撑住井口,纵身一跃,口中高声叫着:“天日昭昭、天日昭昭。”人便消失在了井口。

涘儿看到平娘的动作,已经吓得面无血色,她拼尽全力奋力一扑,却什么也没够到,头结结实实地撞在井口,眼前一黑,她感到什么从头顶涌出,粘腻、温暖,可她的掌心却什么也握不到。另一只手里的方砖灵位砸在井口上摔得粉碎,张宪的名字支离破碎。

脚步声在耳边此起彼伏,一个声音极其尖锐:“快按住她,别再让她也出了事!”

涘儿原本昏昏沉沉,几欲晕厥,可感知还在,有人按着她的肩膀将她托了起来,她缓缓睁开眼睛,眼睫上红艳艳的,连带着看什么都染了血色。她看到沾血的井口,想到方才平娘就是在这一撑一跳——

她浑身一震,使劲挣开押着她的两个宫人,再度扑到井口,看着井中不见一丝涟漪的井水,失声大叫:“救人啊!你们快救人啊!平儿,平儿,你回答我,平儿——”

领她们入宫的几个宫人,早已乱了阵脚,看到涘儿趴在井边,生怕她再跳下去,急忙过来将她拉开。

涘儿被人架着拖离井口,她早已六神无主,可心中只有一个信念,她挣扎着求他们,可宫人只想将她拖离井口,她抓着一人的衣袖,顺势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求道:“我求求你们,快救救她,她还有救的!我求求你们了!”她一边求一边磕头,头上的鲜血涌的更急,一阵眩晕袭来,她歪倒在地,实在没了力气,却仍在求:“救救平儿,救救她,救救她!”

涘儿披头散发的躺在地上,血蹭的到处都是,脸色发白,脸上又是血又是泪,却仍不停地叫着救人。此情此景,再是铁石心肠的人也动了恻隐之心。只是先前就有人吃不得苦,投过井,因而这井口修得比寻常井口窄,涘儿和平娘是未长成的姑娘,骨架小、身子又柔软,因而可以跃下,但成年人却下不去。这人又不能一直泡在水里,若是污了水源——正犯难时,一个清朗声音急道:“拆了井口,速速救人!”

宫人回头一看,院门口站着一位身披狐裘的少年,贵不可言,只领口发丝稍显凌乱,一看便是情急赶过来的。他看了一眼跌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涘儿,毫不犹豫地脱下狐裘包在她身上。那罕有的白狐皮被尘土、鲜血玷污,他却毫不在乎。他从怀中掏了一方素净帕子,按在她头顶的伤口,轻柔地唤了一声“涘儿”。

涘儿神智迷失,只觉得有人轻柔地抱起她,是那么柔软和温暖,额头上不再湿腻腻的难受,她睁开眼想要看清眼前的人,可一切都好似笼在纱里看不真切。可那影子多像他啊,她艰难地抬手,他温热的手掌立时便握住她的,她仿佛找到了依靠,喘着气道:“救救平儿,救救平儿。”

宫人们认出了眼前的少年,纷纷跪倒。“参见吴国公。”

赵璩半抱着涘儿,抬头瞪向他们,急道:“救人要紧,一切后果自有我一力承担!”

那些宫人再不敢耽搁,找锤子的找锤子,找绳子的找绳子,费了半天功夫,井口已被凿开,一个身形瘦小熟识水性的宫人下到井底,几个宫人在上面一齐用力,将他们拽了上来。

涘儿恢复了些气力,终于看清抱着她的人,她的心底闪过一丝失望。她想到井边去,情急起身,便又是一阵天旋地转。赵璩知道她一颗心全放在岳平身上,便扶着她走向井边。

可等待的时间越长,她心中的恐惧越甚,她不能抑制地颤抖,直到看到那抹白色,她脚一软,就要瘫倒。赵璩一手拖着她,对围在身边的宫人急道:“快帮忙救人!”

宫人们七手八脚的将人放下,许是天气的缘故,平娘已浑身僵硬,黑黑的长发覆盖在她惨白的脸上,她双目紧闭,嘴角竟微微上扬,就好似睡着了一样。涘儿想过去,却被赵璩拦住,他贴着她的耳朵低声却快速地道:“让他们先救人,你去帮不上忙,反倒会添麻烦。”

涘儿频频点头,赵璩的每一句话都像救命稻草一般,她想要一一抓住,她愿意相信他的每一句话。她看着壮硕的宫人拼命在压平娘的腹部,虽有水吐出,平娘却始终没有睁开眼睛。经过一番折腾,宫人们能用的办法皆已用尽,领头的宫人伏在平娘的胸口听了听,又凑到鼻前听了听,终是叹着气起身回禀:“国公爷,小的们已经尽力,岳姑娘溺水时间过长,脉搏气息俱无,已然不治。小的看管不利,请公爷治罪!”

赵璩脸色一黯,缓缓道:“如何治罪,自有掖庭令发落。”他低头看着缩在怀里的涘儿,她瞪大着双眼,毫无目的地望着前方,鲜血在她的脸上结了痂子,脸色却是白中泛青,他看过她那么多灵动的表情,从没料想过有一天会看到她如此的绝望和无助,让他这样的心疼、怜惜。他情不自禁地将她往怀里揉了揉,柔声唤她:“涘儿。”

涘儿茫然地抬头看他,微微皱了皱眉头,下一刻她使劲挣开了他的手,甩掉身上裹着的狐裘,跌跪在地,她看到刚才因施救而脱下的棉衣,还有从平娘怀中掏出的银瓶就静静躺在她的手边,眼泪再难抑制地滚了下来。轻轻将银瓶捡起,用身上早已脏污的亵衣擦干净,拉过平娘的双手合抱住银瓶置于胸前,她的手臂冰冷僵硬,犹如冰棍。再将她脸上的头发理顺别在耳后,用袖子擦去她脸上的水渍。

涘儿愣愣看着她的面庞,细细摩挲,她不能相信方才还活生生地站在她身边跟她说话的人,此时却已经浑身冰冷地躺在这儿,不言不语、再无生息。她伏在平娘的肩上,嘤嘤哭道:“坏丫头,你怎么能这么自私,丢我一个人!我们说好的,生死与共、不离不弃,你让我肩负起你的责任,让我承受这么多痛苦!我不原谅你,我永远都不原谅你!”她的声音近乎嘶吼,嘶吼中带着哭腔。

她伏在平娘的身上,摩挲着她手里的银瓶,一笔一划抚过瓶底深深的刻字,平娘的声音似乎仍在耳边回响,她有一瞬间的清醒,胸口被怨恨充斥着,她喊道:“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平儿,我答应你,此生必要为大哥、岳宣抚和云大哥雪冤!今日起,霖、震、霆便是我亲弟,岳甫是我侄儿,我拼死也会保护他们。”

这句誓言几乎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头上的伤口隐隐作痛,心口仿若灌了铅一般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浑身如撕裂一般的疼痛,尤其是腹部如石墨一般碾过的疼痛。这样的疼痛无以宣泄,她握着平娘的手,任眼泪一滴滴落下,压在头顶的锦帕飘落,血流了下来,她眼前血红一片,平娘白色亵衣上仿佛开出一朵朵绚烂的花,她伸手去抓,却怎么也也抓不到。

她一手抓空,跌在平娘身上,仿佛随着这一摔,浑身的力气全部抽走,一股热流从腹部涌出,她一手按着肚子,一手拉着平娘的手,歪倒在地,神志逐渐迷失——

她们仍是无忧无虑的少女,不在这冰冷的深宫,而是在遍地开满野花的吴山之上,安娘与杨甜婉在不远处逗着呀呀学语的高宁,涘儿想走过去,却被一只冰凉的手拉住,她回过头,平娘冲她淡淡而笑,一切还是那样美好——

她任自己倒下,她真的累了,累得来不及思考,什么目的、承诺、复仇都离她好远好远,她只想睡去——

“血——”一个宫人指着涘儿的衣裙喊道。

赵璩一愣,稍稍伸头一看,心念电转,便已明了。他捡起掉在地上的狐裘将她裹好,将她拦腰抱起,转头又看向躺在地上的岳平,沉声道:“将岳姑娘妥善收殓,我会禀明官家,看如何下葬。你们知道轻重的,不要自作聪明!”他收紧手臂,将涘儿抱得更紧,快步而去。

——————————————————————————还有两星期拆石膏,还要进行恢复锻炼,希望手臂恢复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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