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今年的第一场雪,比往年来的更晚些。先是下一阵子砂糖样的雪粒子,洋洋洒洒,像春天里的沙尘暴。到下半晌,巴掌的雪片慢悠悠地在半空盘旋,像无数只白蝶在空中曼舞,就这样时紧时慢,整整下了两天两夜,直到北风一阵接着一阵,鹅毛般的雪花这才在半空被肆虐的寒风撕扯成细微的粉末,打着旋儿漫天飘扬,如盐粉般迷住了行人的眼睛。
一支驼队在悦来客栈门口停下,为首的一名客商白白净净,反穿一身长绒的貂皮大衣,头戴黑熊短毛的暖耳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早有店小二屁颠屁颠地跑到跟前,笑着脸问侯道:“哎呦喂,我道是谁,原来是薛二爷。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小的记得上次您从这里走的时候可是刚过了八月十五,如今四个多月您就回返了?嘿嘿,爷,您发财。”
“发财?哼哼,这世道,一群吸血鬼,不折钱就不错了。”薛二爷鼻子哼了一声,径自进店去了。
“哎,我说小二,你哪里来那么多废话?”薛家长工张顺照他屁股踢了一脚。
“薛爷发财,小的们也跟着沾光不是?”小二见拍马屁拍到胯下去了,不禁有些懊恼。
“薛爷发财的时候,你可没少沾光,今天二爷气不顺,得了,你担待点,赶紧地把这些牲口牵到马厩,上等的草料拌上豆饼,好生照料着,哎,还有,驼背上的货物都给看好了,少一张皮子,不光是你,就是悦来客栈也得吃不了兜着走——”张顺摇头,心想不怪乎二爷心情不好,虽说运到玉门的生茶瓷器卖了个好价钱,低价收来的皮货质地也不错,可是从嘉峪关往东经过潼关、长安,一路上的关卡数都数不清,明面上的税收不算,就是那些守门的把总、沿途抽检的大头兵,哪一个打点不到都过不了关回不了家。
薛二爷行走丝绸之路十几年,蚀本的买卖这恐怕还是头一遭,怨谁啊?怨这世道么?薛二爷是这么讲的,可张顺不这么认为。这一趟薛二爷救了一个人,从祁连山下冰天雪地里扒出来的一个死人,说是死人,却偏偏吊着那么一口气,二爷怎么说的?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冻死在雪地里那是他的命,如今遇到我,也是他的命,佛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吊着一口气,可不是在等我来救他么?得,爷就造这七级浮屠了。
人救活了,可是目光呆滞,一句话不会说,看来是个傻子,嘿嘿,这回二爷是造这劳什子浮屠了,可这一路上从来就没顺当过,遭了一次贼,遇到过猫儿山的土匪,就连凉州卫的士兵都说这傻子是个细作,要不是硬塞了一百两银子,驼队根本就走不了,所以根本不怪这世道,世道还是那个世道,只是多了这个傻子,怪就怪这傻子,这傻子根本就是个扫把星。
“张顺,傻愣着干嘛呢?听张叔说我爹回来了,他人呢?”一个姑娘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身边,猛地拍了他肩膀一下。
“喔,是小姐啊。老爷进店里了,说是眼看要年根底了,有笔帐要和店老板清算一下。小姐您怎么来了?这里离家还有好几里路呢。”张顺回头,见到的是一张清纯靓丽的脸庞,正是薛二爷的独生女儿薛晓晓。
“我娘他们都惦记着爹爹呢,我就不能前来迎一迎吗?”薛晓晓仰着头说道。
“小姐迎一下也是应当的,只是不要——”张顺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薛晓晓问道。
“只是不要碰到黄三儿那个恶霸才好。”张顺说话的时候,转头向后看了看,不料这一看之下,嘴巴张的老大,再也闭不拢了。
“狗奴才,说谁是恶霸呢?”一声鞭花在张顺的脸上开了花,随后便是一道拇指粗的血痕。一个狗少骑马走近,后面跟着五六个跟班的打手家丁,只见这厮头戴花帽,身穿绿色祥云的锦袍却怎么也掩饰不了那蝈蝈般的肚子,嘴咧的老大,怎么看都像那护城河里的绿袍蛤蟆。
“三爷息怒,奴才是信口开河胡说八道,求您大人有大量,就当是放个屁放过小的吧。”张顺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放了你?不长眼的狗东西,你连给本公子当屁都不配。来人啊,给我打。”黄三儿一声令下,那几个打手撸起袖子便要动手。
“住手,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天子脚下,你们竟敢当街行凶打人,还有没有王法了?”薛晓晓正值妙龄哪里见过这种不平事,不禁站出来替张顺打抱不平,可她哪里知道这位是不能得罪的主,人家的亲叔叔可是皇宫大内的大总管,又是刚刚成立的东缉事厂的督主,那可是皇帝面前的大红人,红的发紫,皇上宠信,文武百官见了黄督主都要拱手作揖,要不黄三儿这小子也不至于天子脚下胡作非为了。
黄三儿知道亲叔叔的分量,当然更知道自己的身价。只要不出大事情,谁也不能把他怎么着,可眼下竟然有一漂亮妞冒充那七里屯的大尾巴狼来管他的闲事,黄三儿当时就气乐了,大嘴咧到耳后,狂笑道:“哟呵,这世道真是变了,小娘子不在家里刺绣纺织,反倒上大街上溜达来了。哦,本公子明白了,一定是想找个好婆家是不是?”
众家丁一起起哄:“小美妞,想找个什么样的婆家?看哥怎么样?”
黄三儿呵斥道:“你们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都是什么东西,人家小娘子这么水灵,怎会看上你们这些歪瓜裂枣。嘿嘿,小娘子,爷家里有望不到边的田地,有花不完的钱财,怎么样,嫁给爷,爷让你吃香的喝辣的,出门在外没人敢欺负你,咋样?”
薛晓晓见他们如此丑恶嘴脸,脸皮早就红了,又听黄三儿满口雌黄,不禁恼怒,骂道:“你们这群恶棍,还知道礼义廉耻么?”
黄三儿扑哧一笑,回头问道:“小的们,你们告诉爷,什么事礼义廉耻?”
众家丁连忙附和:“小的们不知道,还是将这位小娘子请回去好好请教才是。”
黄三儿摇头晃脑,连说:“有道理有道理,小娘子,还请家中一叙。”
薛晓晓满脸通红,狠狠骂道:“无耻下流。”
黄三儿不恼,反以为荣,大笑道:“嘎嘎,爷还就喜欢无耻,时不时的就得下流一回,小的们,给爷抢回去,今晚就入洞房。”
“三爷饶命,放过我们家小姐吧,她可是薛二爷的独生闺女啊,呵呵,求求你们了。”张顺一看事情要遭,连连磕头,他很清楚,只要是进到黄府的闺女要不是死了就是疯了,反正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的。
“饶命,当然要饶你命了,不过,你得好好谢谢你们家小姐,要不是她,我今天非打死你这个狗才不可,还******薛二爷,薛二爷算哪根葱?”黄三儿骑马而去,后面,那些家丁打手们一拥而上将薛晓晓强行按在马鞍之上,不顾薛家小姐歇斯底里地挣扎哭闹,打马疾驰,往东而去。
薛家几个伙计全都愣在当场,发生这么大的事情,已经不是他们所能承受了的了,张顺连忙慌里慌张地跑进店内去找薛二爷,中间让门槛绊倒了两次,伙计和客人大声哄笑他都置若罔闻,好不容易找到薛二爷,将他拉到一个僻静的地方,简要概括地讲事情明白了,薛二爷当场就愣在那里,黄三儿绑了晓晓,天呐,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他只觉得天塌地陷,两眼发黑。是啊,就算是他薛二爷又能怎样?要说金钱,薛家虽说有点家底,可是那点财产在人家黄府眼里那根本就不叫钱,要论权势,薛家人丁不旺,家里就没有一个做官的,一个商人,那是下九流的货色,跟如日中天的黄家怎么比?私了是不可能了,可是打官司就能赢吗,北京城那些官个个都是人精,权衡利弊,谁敢替薛家做主?
就在薛二爷手脚发麻,六神无主的时候,忽听有人说道:“薛爷,这事交给我。”
薛二爷扭头一看,却见一个头发蓬乱的叫花子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这不就是他救活的那个傻子吗?原来他会说话呀,可是看他这幅模样,薛二爷嘴角蠕动了几下,痛苦地摇摇头,左手摆了摆,哀叹一声:“你哪里知道这其中的厉害,怕是你还没到黄府门口,便被人打死了。”
这叫花子不是别人,正是欧阳冲。突然的变故,令他像变了个人似的,冷漠,寡言,像这个季节冷冷的冰块,但薛爷对他的好,他是不会忘记的。
“薛爷,要黄三儿那恶贼死?还是要他活?”欧阳冲并不理会薛二爷的告诫,而是继续问道。
“嗨,你这孩子,黄三儿那泼皮死有余辜,可是谁有本事去杀他,即便是杀了,搭上的恐怕不是自己的卿卿性命而是要被黄家诛灭九族啊。”薛二爷跺脚道。
“好,有薛爷这句话,黄三儿便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从今之后,你们就当从来没见过我这个人。”欧阳冲说完,转身便走,他主动与薛家撇清关系自然是不想连累他们,他要杀人,自然是越少的人知道他和薛家的关系越好,刚才他没有立刻出手也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
“哎,你去哪儿?”薛二爷的确懵了,问了一句废话。
“杀黄三儿,救小姐。”欧阳冲说这话的时候,已经一瘸一拐的走远。
又是一个送死的。薛二爷颓然地坐在冰冷的雪地上,眼泪扑簌簌滴在一尺多厚晶莹闪亮的雪堆上,在上面形成一个个深深的孔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