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默笙咽下一口唾沫,喘着粗气,任凭躁动的法力四下奔流。他仇恨又软弱地看着灰影,想听他对方有什么办法,来救赎自己这不可饶恕的罪人。
陈述玄硬顶着狂乱的灵气,一把揪住李默笙的领子,啪啪啪就是三个大耳光:“别听他胡说!天生万物,各有其运,人力不可强求。我等不过是挣扎期间,顺势而为,求一丝生路。善恶是非,难查本心,你修道数百年,竟连这个都忘了吗!”李默笙呆呆地望着他,浑身颤抖,脸色忽红忽白,说不出一句话,似乎要从一场噩梦中努力醒来。
灰影哈哈大笑道:“这位滑头修士,说得对极了!杀人放火,恩将仇报,本是这个贼老天强加给我的,怎能怪我心狠手辣呢?”
他不知用了什么特殊的法子,令并不宽阔的通道里,全是他怒雷般的声音,完全盖过了其他修士焦急的劝导。“我本善良,单纯,毫无害人之心,从来不曾有心算计无害的陌生人,更不曾卖身求荣。那一个个凡人,修士,和他们的亲眷故旧,弟子朋友,师长兄弟,全都是该死的命运硬推到我洞府门前,哭着喊着要我超度的。我为了满足他们的哀求,只好忍痛掏出飞剑,一个个削去他们的狗头,真是委屈得很呢!”
李默笙周围飘飞的法宝,飞剑,符箓,叮叮咚咚一阵脆响,纷纷跌落红尘。他脸色煞白,却镇定地,一字一顿地说:“不,大多时候,我并不是非杀不可。更多时候,是因为我贪慕声名财货,心怀鬼胎。我杀死凡人,以求荣华;暗害修士,以求强大。我处心积虑,夺人珍宝,断人前途,不知凡几。”两行清泪潸然划过他白胖的脸颊,浸湿了宝光灿烂的法袍。“大师何以教我?”
韩锻和苏韵浅见势不妙,断然迅速出手,用法宝镇住了近在咫尺的李默笙。李默笙却怡然不动,在法宝肃穆的金光中,对着灰影郑重行礼作揖,说道:“我一生机关算尽,不知让多少同修入彀。此刻深陷身陷囹圄,不过是因果循环。圣人曰朝闻道,夕死可矣,还请大师指点迷津,如何能够洗清罪孽?”
灰影不断招来汹涌如潮的万千恶鬼,八只手臂迅捷无比地施法,嘴上功夫一样凌厉:“你果然是有慧根的。然而纵然寻死觅活,死者也不能复生,潦倒者也不能重来,于世间再无半点好处。唯有以大智慧,大毅力,据通天之法力,驱人间之魍魉,最终成就伟业,才能解民于倒悬,甚至进窥天道,实现你心中的正义啊!”
他忽然动用八只手,一齐画出一个复杂的法阵。随着噗噗的轻响,三个面色青白,长身玉立的修士便立在他身后了。灰影豪迈地展开双臂,对着受困的李默笙慷慨激昂地说道:“实不相瞒,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吸收百万冤魂的。一朝此事成功,我就可以执掌一界……咳咳,你就能够替天行道,除尽人间不平事了!”
他伸手一指身后默不作声的三位修士,大声说:“现在,我只需要四位心志坚定,慧根出众的修士,辅助我成此大事。”
他顿一顿,沉痛地说:“这四位修士一旦成为我的战友,就要放弃自己的姓名和过往,换上新的名字,激励自己放弃罪恶的从前,面对和纠正这个世界的种种邪祟,无奈,不公。我为他们取名四叹:无处可逃,无计可施,无可奈何,无言以对。只有聪慧,坚毅,勇敢的修士,才能获得这份至高的荣誉,成为理想天国的奠基人!”
李默笙眼中冒出狂热的火焰,他低低地咕哝着什么,显然非常心动。
“软弱,沉浸于往事的修士,我们是不要的!”灰影说的口沫横飞:“一旦加入,你就要毫不犹豫地注入所有法力,修为,忘掉个体,忘掉家人,严守组织的几率,成就神圣,公平,幸福的社会!组织里的每个恶鬼,都是你的兄弟姐妹!每个修士,都是你的生死之交!什么?你说这样太划不来?不不不!事成之后,你就是世界之王,正义使者了,享有无上的荣誉,无尽的幸福,这样够不够?够不够?”
众修士目瞪口呆,心道这人显然是入魔了。
灰影等了半天,间没人回答,连李默笙也是半张着嘴巴,呆呆地望着他,不觉有些气馁,只好振臂高呼:“不够!显然还不够!你还有亲戚朋友,家人同学在凡间受苦,怎么能够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沉沦呢!
拉进来,劝进来,撒谎也要骗进来!同修们啊,这个骗,可不是一般的骗,而是善意的骗,崇高的骗,一旦他们也有了下线,当上了地区经理,每月就可以提到15%的组织分成,7%的岗位津贴,10%的业绩奖励,9%的活动经费,吃喝住宿全报销,不用出示发票……”李默笙的眼睛亮了一下,好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这话怎么越听越不对味?陈述玄忽然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他是什么来头了——这是前修士做了传销导师谋生,羽化后成鬼啊!”一语惊醒梦中人。这就说得通了!众修士不禁又是好笑又是发愁。笑的是连番苦战,遇上的不过是个骗人的死鬼;愁的是此人不知道依靠什么法宝,召唤来的恶鬼几乎无穷无尽,而李默笙此时油盐不进,眼见是铁了心要反水。
这灰影生前困窘潦倒,修为不高,没有一技之长,只能靠高价倒卖金纳米材料炊具、美容按摩器、健康饮水机、养生刮胡刀维生,多年修为止步不前,大限一到,只能抱着一丝执念,纠结在某个物件上,化为恶鬼。
但是他临终前偶尔得到一样神器,不但保持了部分灵智修为,更有其他妙用。他死后痛定思痛,改行批量贩卖正义,理想,道德,大业,一样花言巧语,许以厚利,一样不管下线死活,但更是无本万利,而且职业生涯顿时升华了好几个档次,直接步入人生导师之列,有木有!只是他死后脑筋已经不大灵光,遇到背熟悉了的东西,一激动就不免习惯性地溜嘴,也算传销职业生涯中的一点小小遗憾。
李默笙眼神黯淡下来。他惭愧地低头,轻声对韩锻说:“韩大哥,我想明白了,你撤去法力吧。”韩锻默然照办。李默笙敛起飞剑,法宝,符箓,叹了一口气。
眨眼之间,李默笙忽然毫无症状地如离弦之箭般奔向黑影,嘴里大喊:“我愿加入!我愿加入!”众修士个个大惊失色,没想到李默笙如此顽冥不灵!他反水还是小事,敌人又有三个援手,被施了法术,急切间探不出修为,如此一来,战局变得非常不利,除非张浮休冒险施法碾压对方,大家今日就交代在这里了!
灰影哈哈大笑,离开安全的位置,往前飞蹿着去迎接这个新下线,只见——
火红的流光闪过,噗的一声,某人的飞剑刺入灰影的喉咙,然后是数十个法术,符箓,法宝……
众修士精神大振,迅速使出了最得意的法术,把灰影打得越来越稀薄。可怜灰影占尽主场优势,还有神器这个底牌没有掏出来,一条鬼命就差不多交代了。
李默笙用袖子擦着自己火红的飞剑,阴沉地说:“骗我的人,都得死。”飞起一脚,把灰影直踹到了肠壁上。灰影哀嚎几声,没来得及脱身,刹那间变成浓汁,被肠壁消化了,只留下一条翻卷不休的舌头,坠入红尘。李默笙恨恨地把它踩做齑粉,又放火烧了个干净。
众修士尽力消灭场上留下的冤鬼,同时对三个脸色青灰的修士严阵以待。LED男抽冷子放出大唱《你好毒》的飞剑去射杀这三人,对方却瞬间化为飞灰。
“真是传销贩子的货啊,三个下线,都是吹出来的!”众人趁胜追击,终于杀光了在场的恶鬼们。
李默笙落寞地站在战场中央,心思重重。苏韵浅走上前去,却不知如何安慰他。
李默笙勉强地笑笑说:“我终究还是习惯了背叛啊。一刻钟之内就来了两次。”
他默默走开,心里却有一段话,没有对任何人说。或许,等女儿长大了,可以说给她吧:
我本来已经狂信了,直到听到“发票”这个字眼。我爱发票,可我知道,一旦选定了从事艰难光辉的事业,就没人会为你的人生报销。一切拘泥于付出的事业,都与高贵无关。
众人默然不语,继续排成守柔阵,慢慢探索。不知飞了多久,穿过了多少迷宫般的巨大肠道褶皱,才走到肠道的尽头,发现了灰影最大的秘密:一面招魂镜。
这面镜子如诱饵一般,把远远近近的冤魂招来,成为这个迷宫无尽的养料。众人散开神识去看,才发现这深埋在地下的迷宫,是一个巨型恶鬼的胚胎,五脏俱全,孕育着一个身长近千丈的沉睡巨怪。张浮休运一口气,把手伸向镜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