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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重瞳

李煜听到院门轻启了。好象是风。但守门老兵的咳嗽声却是分明的,老兵今天穿着玄色衣服,有几次,见李煜来到门口张望,身子便向后略缩进去些,想说句什么,但终于还是没说。天凉了。李煜脚下踩过几片梧桐树叶,叶片失了水,发出些脆声。

是的,天凉了。老兵望了望李煜,脸上有些尴尬。

都知道小周后还没有回来。小周后跟着命妃入宫,已经三日了。这三日里,汴梁下了雨。李煜在五更时分突然梦醒,听到雨声激越,便诧异自己究竟是被雨声惊醒,还是秋寒渐浓的缘故。没想到汴梁也会下这样的雨。夜鸟是早已没有声音了,秋蝉也停止了鸣唱。汴梁的夜更似有着浓黑的山影,它们铺天盖地,汹涌而来,让人无法安眠。

但现在院门真的是被人启动了。一定还有人望门下马,继而马蹄声的的远去。李煜感到了慌乱。是小周后回来了,李煜已经听到那顶小轿的声音了。它顺着小院的小径向前移动着,树叶沙沙有声。而月亮也已经升起来了,清洁的一弯。有些白,也有些发青。这白而发青的月色撒在院子里,把树照得很清明,把草也照得很清明,甚至于院角砖瓦上的三两只小虫,若是凑近了去看,那斑纹、花色竟然也是清晰明了的。在瞬间里,这让李煜感到了恍然。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写的一份表章。那是宋兵攻金陵城昼夜不息的时候,他请求宋兵暂缓进攻的表章。李煜记得在表章的接近结尾处有这样一句话:下臣还听说,鸟兽是卑贱的动物,它依顺于人,人尚且还可怜它;君臣是天下大义的体现,臣竭尽忠心,君主能不加怜悯吗?想到这里,李煜不由长叹一声。微物。是的,他对那个做梦也想着要统一中国的赵匡胤说,鸟兽,微物也。赵匡胤一定微微一笑。然后就象掐一只小虫子一样地把李煜掐在了手里,把南唐掐在了手里。他对李煜说,你只有前半句说对了:鸟兽,微物也。作为君主,知道这前半句便足够了。懂得太多,便做不成好君主。赵匡胤说这话的时候一定很得意。他笑了。在他眼里,李煜简直就象孩子一样可笑,鸟兽,微物也。他竟然对着能够主宰他命运、视他如鸟兽的赵匡胤说什么,鸟兽,微物也!这怎能不令赵匡胤哈哈大笑,得意非凡呢。

这个南唐的小皇帝,虽然晚上也常常做梦,却尽是什么雨呵,花呵,鸟呵,女人呵。他怎么唯独没有看到江山社稷呢?宋太祖赵匡胤在明德楼上看着白衣纱帽的李煜在楼下请罪,并封他为违命侯时,脑子里曾经突然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李煜与小周后初到汴梁时,正是初春。晚上睡觉,小周后怕黑,李煜便终夜点起银烛。烛影闪烁时,西窗外仿佛总有人影崇崇,开始时李煜说是竹影,小周后摇头,小周后说那是守夜的老兵,太祖赵匡胤派在那里的,已经来了有好些天了。李煜听了便有些默然。两人相拥而卧,香罗带未解,好象总觉得又要冒雨顶风赶往哪里去了,就象那天,北上降宋的船已经行至中流,李煜与小周后站在船头。石城已在往后退去。小周后记得那天雨下得很大,举家三四百人是淋着刺骨寒冷的冬雨上船启航的。一片哭声。而石城便在哭声里渐渐远了,船向前走着,渐行渐远。就在船快要行至江心的时候,突然发生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

在码头边的人群里,小周后恍然看到了姐姐──大周后娥皇。她分明就站在那里,一身素衣。娥皇侧着脸,就象她临死时的姿态,她至死都不愿意再看一眼背叛了她、与她的丈夫偷情欢爱的亲妹妹。小周后吓了一跳。就在小周后与李煜来到汴梁以后,在那些终夜点起银烛的夜晚,小周后仍然还是不断会被一些恶梦所惊扰。她总是梦见两种东西,姐姐娥皇,或者就是滔天的水,没有边际的水。然后她便抱着身边的李煜哭。李煜也哭。李煜从来不问小周后痛哭的原因,他只是抱着她,失声痛哭。有时候他们就这样亮着银烛睡上半夜,然后再拥搂着哭上半夜。春寒料峭,窗外的小院里有星星点点的声响,有一次,烛光被一阵风吹灭了,两人一同起来,又把银烛点上。那温和的桔色火焰再次燃起时,小周后看着近前的李煜,忽然轻声叫了起来。

你是双瞳子呵。小周后说。

李煜便点头,说你才看到吗,都说我年少时便有奇表,广额、丰颊、骈齿是大家都知道的,都容易看到的,却很少有人注意到我有一目重瞳。只有大哥弘冀注意到了,他对宫中近侍说过,奇表难免有奇事。他怕我抢在前面做皇帝。他怕得要命。他对有可能影响他做皇帝的人恨之入骨,他恨我,也恨他的叔父。可惜,在毒死叔父几个月后他便暴崩了。

小周后在烛光下看着李煜一只眼睛的双瞳。它显得那样奇异,就象一种动物的精灵,这精灵睡着了,栖息在那里。小周后就问,这双瞳视物,与常人会有不同吗?

李煜摇摇头,李煜说,我生来便是如此,所以不知道常人眼里看到的事物会是怎样。我看到的从来都是双瞳里面的东西。从来如此。

小周后颔首不语,若有所思。

其实还曾经有过一个人。也是双瞳子的。李煜披了件长衣,说道。

小周后便问那人是谁。

是项羽。

别姬的那个项羽吗?

李煜又点头。接下来的,便是两人曾经持续很久的感慨与议论。他们从项王与虞姬渐渐地谈开去。李煜问,如果你是虞姬,你会为我而死吗?在汉军已经重围垓下的时候,夜已来。我和你坐在帐中,听到四面都是楚歌。那样一种凄婉的声音,再也分不清究竟有多少人在唱着这楚歌。他们唱胡不归,他们唱幽幽心事,就象死者的魂灵。项王夜起了,项王对虞姬说,虞兮虞兮奈若何!说着说着,眼泪顺着重瞳的双目慢慢落下。那样的一位英雄呵!周围的人也都哭了,没有人忍心抬头去看项王,那位流泪的项王。他的眼泪顺着重瞳的双目流下,他对虞姬说道,虞呵虞呵,我又应该怎样来安排你呢?如果在这个时候,如果你是虞姬,你会为我而死吗?

小周后没有回答李煜的问话。她知道他已经入了心魔。只有她才真正地知道他究竟想要说些什么。在这个男子的一生中,有过一次为家国社稷献出生命的大好时机。围城将破之时,李煜曾在宫内积薪数文,发誓如果城破社稷失守,就携妻儿和李氏血亲赴火就义。但是他没有,金陵已陷时的李煜,是肉袒跪降的李煜,他并没有去死,只是在登船北上回望金陵时,他哭了,站在他身边的小周后看到眼泪顺着他重瞳的双目慢慢落下。他背转身去。故国正沉浸在一片烟雨之中。

他在想什么?他为什么没有去死?就象项王那样?金陵将陷的时候,李煜也曾让近臣带了降款去拜见宋将。近臣掩面而归,哭诉国主,说自古以来没有不亡的家国,即便降也是无法苟全的呵!与其受辱,国君呵,还不如背水一战,死亦无憾呵!李煜拉了他的手,无限的悲伤。李煜摇着头,李煜说不行,你去吧,带着降款去吧。近臣再次哭诉,李煜仍然不从,拉着近臣的手,悲泣几乎失声。那时候,城外宋军的旌旗早已弥遍四野,有一些来自异域的声音。而江南的国主李煜正在将陷的宫里拉了近臣的手,李煜说,你可曾听到旧宫教坊的声音了吗。

近臣有些诧异,近臣说没有,城外有兵剑的凛厉与马群的嘶鸣。

李煜说难道你没有听到教坊正奏响的离别歌吗?

近臣抬头仰望国主,李煜满面是泪。而面色却又极为安详。眼泪在他显得如此平和地接受了苦痛的脸上缓缓淌下,有一种几乎令人无法承受的心酸。又有谁能够真正懂得这位就要亡国的君主。不是都觉得他是那样奴颜卑膝吗!可以降,也想过死,在内心深处却又如此强烈地排斥着针锋相对的争斗。他厌恶这些。人病足弱,死者相枕,在于敌,他厌恶,在于自己的兵士,除却怜悯与宽爱,他亦不喜那种血流成河、尸首遍野的惨烈的场面。他不能听到死,他所能接受的充其量只是温婉甚或失落的悲痛,一切,就象他的重瞳子一样,他一来到尘世便是如此,再也无从更改。

所以说,在汴梁的深夜,李煜问,如果你是虞姬,你会为我而死吗?每当李煜这样问小周后时,小周后总会有种肝肠寸断的感受。她知道,他对并未殉国而亡的往事一直耿耿于怀。他知道自己是没有那样果敢的勇气的。因为没有壮烈,所以更要想象壮烈。每当这时,小周后总是颔首不语,而李煜也不深问,窗外有沙沙的树声,李煜便说,那是西楼那边的梧桐。小周后侧耳又听,风停了阵,树声仿佛也停了。小周后记得那是两棵很大的梧桐,叶大如盖,在有雨的春夜,雨点打在宽大的梧桐叶上,会发出一种清越的类似于歌唱的声音。

小周后来到汴梁便得了夜间多梦的病症。请太医看过,太医说是体虚,还不很适应汴梁的气候。又问小周后多梦到些什么。小周后说梦到水,滔天的水,看不到边际,总是漫天而来,要把她给淹没掉,而她却总是站在水中央的一片孤岛上,或者就是一叶小舟,她站在船头,风浪很大,把河里江里的水雾刮起来又抛落,就象一场雨雾。太医点点头,又问还有什么。小周后顿了顿,犹疑片刻,便说没有了。太医给她开了药,临走时又说了句,夫人命里多水。小周后一愣,正想细问,太医却已走远了。

其实小周后很清楚,汴梁的梦里出现最多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事物。是姐姐,大周后娥皇。小周后总是梦见她。她穿着各色的衣服、以各式的姿态出现在小周后的梦里,但她从不开口讲话,只有唯一的一次,就在梦将醒时,大周后忽然说话了,她说,妹妹,我的烧槽琵琶呢?这话一讲完,小周后的梦就醒了,她惊得一身冷汗,翻身抱住枕边的李煜。小周后哭着说,我梦见姐姐了,她问我烧槽琵琶如今在哪里。李煜便默然,继而又暗泣。那琵琶本是李煜父皇李 的宝物,因为赞叹娥皇的演奏,便赏赐给她,而大周后临死时又将琵琶留给了李煜。然而失国之际,仓皇辞庙,那琵琶早已连同其它许多的宝物遗在了城内,并且随同城池的陷落一并焚作灰烬,哪里还有丽词清音的影子!

两人抱作一团。仿佛又看到那个多雨而绿的江南了。记得也有一次,正是大周后病重的时候,那夜,后宫的花开得正好,有点雾,而月亮又早早升起来了。李煜与小周后约着在画堂的南畔相见,那画堂的旁边也有两棵梧桐,叶大如盖,遮出许多树荫来。小周后偎在李煜的身边,说,我怕。

李煜就笑了,说你怕什么,我是皇帝,所以你就什么也不需要害怕。

小周后又说,今天我见到姐姐了,她睡在床上,她用手揭起帐幔的时候忽然看到了我,她显出非常惊异的样子,问我是什么时候来的。

你怎么说呢。

我说我已经来了有好几日了。

小周后听到李煜轻轻地有了一声叹息。直到很久以后,小周后才真正明白了李煜的这声叹息,与隐匿在这叹息之后的东西。这是一个有梦的男人。他一生下来,便有着隐痛。如果说,痛苦还有待于时光茜华的推移才会慢慢显现,隐痛却是早已根植体内,就象他那对重瞳的双目。这个男人天生就知道命,懂得命,而皇帝是不能够知道命、懂得命的。有那么多次,春天来了,他让人在宫殿四处梁栋、宫壁、阶拱上密插各式的鲜花,他笑着对她说,这叫“锦洞天”。他的七月七的生日,必命宫女用红白罗纱百余卷做成月宫天河的形状,有一次,生日夜宴过后,他醉了酒,他抱着她。他说你有没有看到光。小周后有些诧异,问道,陛下说的是不是月光。李煜就摇头,李煜说是天上的光,连月亮也被它照耀,星辰也向它膜拜。正说着,忽然就下起雨来了,雨点噼啪而下,把几百丈的罗纱溅湿了,雨夹着风,风又把湿淋的罗纱吹起又落下,纱幔往下滴着水,有着一种人间的狼狈与尴尬。

小周后知道,李煜同样深爱着姐姐娥皇。在她渐长人事、甚至于更在娥皇病故之后,小周后常常还会这样想道:一个男人,同时深爱着两个女人,这真实吗?当然,他是个皇帝,是皇帝便能够同时拥有许多女人的肉体。但一定还存在着肉体之外的东西。有时候,夜半睡来,有月色袭入窗棂,小周后看着身边赤身而卧的李煜,不免会有些恍然。他显得那样真实与安详,真实得几乎让人感到了一丝柔弱。若是月色更明一些,他或许便会被月光刺痛了双眼,倦然醒来,然后轻轻地在她耳边讲上一些情话,他的手苍白而柔韧,在她凝脂般的体肤上轻轻滑动,却总令她颤动不已。这是一位君主的爱、一位有梦的、柔弱的、同时又爱着许多女人的君主的爱。他和她,在江南的故国、随时都可能陷落敌手的故国中酣眠与欢爱,有时候她仿佛能够看到时间在天空那里走过去。它慢慢而行,不似闪电那般急驰,也无若骤雨那样的迅疾,都以为那样的时间是不会带走什么东西的,都以为茜华如水,不圆满也便是不圆满了,却没想到那点光原来也是要带走的。那点光,不论是看到了的,还是未曾看到的。她记得有一次他哭了,他说他又听到了城外的兵马声,他把头枕在她的怀里,他说这世间变化太快,他什么实在的东西都抓不到。而她,则有些怯怯地安慰他,她说,你是皇帝呵!

在晚上他们也曾谈起过大周后娥皇。娥皇至死都不肯转过身来,她面壁而卧,不愿再看一眼这世间至亲却又令她心碎的亲人。有时候,他们会觉得娥皇就象一个冤死的鬼魂。她在晚上就轻轻地来了,坐在他们的床头,幽幽地看着。她对他们说,外面下雨了,雨打在梧桐叶上,你们听。他们便侧耳静听。确实有梧桐的声音,幽怨,哀婉,雨声淅沥,打在梧桐叶上,打在他们三个人的心上。娥皇一坐便会是挺长的时间,他们三人便这样坐着,总是会听到一些哭声。从城外面传来的,从宫墙内传来的,或者就是从他们三个人的心里发出来的。总是无法分清楚这些。但不管怎样,这样的时刻总是会让小周后觉得心里很干净,她夺了她亲姐姐娥皇的爱,在娥皇垂危将死的时候,但就在他们三人平静地在雨夜坐在一起的时候,却仍然觉得有些东西还是那样干净,虽然心痛,却是干净而真实的。倒是另外有什么东西,有时候他们就听到了,听到它来了,悄悄地站在他们身后,悄悄地站在所有人的身后,那才是他们真正惧怕的东西呵!

他们无数次地想到过死。在小周后被太宗赵光义强留宫中数日回来的时候。她总是大哭,然后大骂。她说你为什么不去死!她抓着李煜的衣服,就象一只凶猛的母兽。

李煜不说话,只是低沉着头哭。

小周后又说,你还讲什么项王!

李煜仍然不说话,是的,他应该跳到井里去,跳到河里去,他应该用剑砍自己,用刀劈自己,他凭什么还活着,一个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的男人,一个连自己的妃子都保护不了的曾经的皇帝,一个被欺侮了还一声不吭的降了的君主!但他又觉得小周后的声音仿佛很遥远,他觉得一切的声音仿佛都很遥远,这遥远让痛苦变得迟钝了,变得是用来咀嚼的,是麻木了的痛苦,是放在刀尖上血淋淋见出茎络的痛苦,但死亡的暴烈却还远远未来。这痛苦是既定了的凌迟,是与重瞳一起降临的李煜们必须接受的方式。

你让我去死吧!小周后见李煜沉默垂泪,又大叫了起来。你让我去死,就象虞姬那样!

李煜掩面。李煜的眼泪从他重瞳的双目里慢慢落下,有着一种说不清缘由、让人不忍目睹的悲哀。

我不是项王呵!李煜死命地拉住小周后的手,哭着说。

两人抱头痛哭。总是暗夜,总是伸手不见的暗夜。小周后哭着哭着就说自己脏,要脱去衣服一遍遍地洗。李煜脸朝着墙,听见哗哗的水声,这水声突然让他想起七月七生日时噼啪而下的疾雨,那是江南故国的疾雨。小周后的罗衫淋湿了,显得那样美,他们在同样湿淋的红白罗纱下相拥。那时,他是她的王,她是他的妃──这样想着,他恍然又坠入了梦中。他走过去,拥起正哭着正拚命洗净自己的小周后。他抱着她,他能感觉到她的颤抖,她抖得就象一片风中的叶子。他抱着她,他对她说他爱着她,他说他怎么能不爱着她呢。他讲着讲着就自己哭起来了。他说她是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爱着她的,她永远都将不会知道这个。他轻声低语,他说她是他相依为命的女人,他说她一点都不脏,她就象他自己,他们都一点不脏,他们生来就是不脏的,他们生来就要相爱。

他把她放到床上,月亮很美,他把自己也脱净了,月光照在他们的身上,就在这时,他们如此清晰地看到了对方,他们忽然明白,可能他们也就只能这样活着,在他们的这样的“活着”里面有着某种秘密。就象项王与虞姬的“死亡”里面同样包含着某种秘密一样。他们是天上派来的,肉体只承担某种义务。他们赤身相拥,当他把自己的身体放到她的里面去时,她又哭了。她一边哭一边在他的身体底下融化,她说她真的可以去为他死的,她说他总有一天将知道她会为他死的,她不是虞姬,她握在手里的剑是时间,她说她慢慢地会把自己一刀刀地割下来,献给他,献给这个不是项王的男人,然后为他去死。

这样的夜里他们常常彻夜不眠。他们就象一切夜间的梦游者一样,从酣眠的床上起来,他们手牵着手。汴梁的夜里什么都睡了,就如同江南的夜。但惟独他们是醒着的,他们是这世间醒着的一个秘密。这秘密有着自己的花、自己的叶,与非常坚硬的核──世人很难洞穿的核。在很多年以后,有作画的艺人描绘春宫,画了赤身的小周后。在宫里,四肢被捆绑着。那是多么柔美的身体呵,有着光泽的色与银白的晕,艺人描绘它的时候,该是怎样心神摇曳,无法自持,又该是带着怎样的一种隐秘的心思呵。他们猜测着,无数的世人都猜测着,小周后在宫中的数日究竟是怎样渡过的,但总是没有人知道。任何时间都存在着某个断层,人们常常无法洞察秋毫,但一切同样存在着千丝万缕的因果。就如同他们手牵着手,在深夜走到西楼上去,他们是那样安静,就象洒向夜色中的月光一样。他们就是月光。月光接纳一切污秽,但月光又是白色的,因为它本身就是洁白。

如果在这样的夜晚,如果站在西楼之上,便能够非常清楚地看到下面的小院。梧桐长得正密,洒下斑斑树影。四周充满了虫声,无边无际的虫声。李煜倚在栏杆上,仿佛看到院门又开了,是旧臣徐铉,他在那个春天的下午带着太宗赵光义的旨意骑马而来。

他对守门的老兵说:“愿见太尉。”

老兵回答:“有旨不得见人。”

徐铉又说:“奉旨来见。”

老兵这才进门去通报,过了好久,老兵从里面拿出两把旧椅子,相对摆好。被徐铉在院子里看见,连忙又说:“只要一把椅子就够了。”

又过了很久,李煜戴着纱帽穿了道袍出来。徐铉伏在地上跪拜,李煜立即上前两步,走下台阶握住他的手。徐铉仍要行礼,李煜说,“今天哪有这礼!”说着这话,李煜便握住徐铉的手大哭起来。徐铉也悄悄地抹泪。又过了一会儿,李煜指着椅子让徐铉坐,徐铉不肯,李煜再让,徐铉这才把椅子拉得偏一点,坐了下来。

院子里静谧无声。两人都不说话。然而,就在突然之间,李煜长叹一声,说:“当时错杀了潘佑、李平,懊悔不及呵!”

徐铉走后,李煜就一直躺在床上。小周后以为他睡了,走过去替他盖上薄被。谁知他突然伸出手来,抓住了她,并且把自己的头枕到她的胸口去。她抚摸着他,他便把脸转了过来,转向她。

叫我吧。叫我项王!他摇晃着她的手,大声地叫道。

是的,是的,你就是我的王,你就是我的项王。她被他吓坏了,怯生生地抱着他,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

我的虞呵!他拚命地拉着她的手,把她扯疼了。

是的是的,我就是你的虞,你的虞呵!她应和着他,把自己的脸凑到他的脸上去,让他的眼泪和上她的,然后一同流下来。

他问她是否还记得项王在垓下唱的那只歌。她说记得,他便让她唱,她唱着,他来和。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我是一个柔弱的男子吗?我是一个柔弱的象虫子一样的男子吗?

他好象马上就要垮下来的样子,说话的声音显得很轻,轻得就象几缕游丝一样。

有时候我做梦。他说。我梦见自己骑着骏马来到了乌江。乌江是那样的广阔,到处都是苇草,到处都是水域,一只船也没有,却也看不到追击的敌军。天上有好多黑鸟在飞,就象乌云一样。我不知道该向哪里去。虞呵!我天生就是孤零零一个人来到这世界上的,所以你才是我的虞呵!我的眼里看不到江东,看不到漫山遍野的敌军,我的眼里只看到天一样广阔的乌江了。“天之亡我”,我却又听到了一些其它的声音,它们也是从天上来的呀,让我不忍割舍,让我无法随着乌江滚滚而去的那种声音──

那是什么?小周后的声音就象一个梦一样。

是草,草的声音,虫子,无数的虫子。铺天盖地。还有帘外的雨声,梧桐树叶一到深夜便会发出的那种细小的象歌唱一样的鸣叫。还有你。无论你在哪里,我都能听到你的声音。

我?

是的。你。你就象我另外的那只双瞳,你就栖息在那里,我知道你什么时候睡着了,你睡着的时候我还醒着,你睡着的时候就象一位纯洁的天使──

我不是天使,我也不是虞姬,我只是你永远的臣妾,我只是注定了今生今世要和你在一起。小周后忽然沉吟了起来,她把一只手放在李煜的脑后,看着他。你知道我是多么喜欢你的双瞳呵!

可我只是一个苟且偷生的王呵!

她温柔地摇头,她只是摇头,而不说话。她拉着他的手,她拉着他走出了屋子。西楼已经笼在了一片月影里,它是那样安静,那样简单,他们手拉着手登上了安静而简单的西楼。他们谁也没有说话,谁也不再说话了。月亮象钩子一样,把一切的繁华、美、爱欲、痛苦照成了一个静止,一个宇宙的静止。这天上的月亮就是江南的那轮月亮呵,它什么时候也跟着来了呢,跟着他们,千里迢迢,万里迢迢。这样想着,他们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感动,一种豁然的悟与释然的痛,正是一个星光灿烂的夜晚,满天的星星,在重瞳的他的眼里,在明澈的她的目中,有一些星划过去了,也有一些掉下来,更多的则灿然在天空中,他们欣然快慰地相依相拥着,在这一刻,他只是她的男人,她也只是他的女人,他们忘记了故国,家园,战事与仇恨,在这一刻,他们与世界远了,与天上的神近了,那是多么宽容多么博大的天上的神呵!

那一定也是一位双瞳的神。

她凑在他的耳边,轻声说道。她的话讲得那样轻,轻得只能是讲给相拥的两个人听的,轻得令这世上一切的局外人都感到那仿佛只是一阵风,一场午后的雨,是很快便要刮过天际,很快便要淋湿草、淋湿土地,淋湿在草上在土地上来往的人群的。然后它便没有了。就象它突然的来一样,它就那样突然地消失了。不知道它什么时候还会来,或许它也就永远不来了,它与一切自然万物一起,回复到天上去,留下的是向往着它,看到过它或者从未看到过它的地上的人们。

在后来小周后悲伤的梦里,她时常会回想起那个七月七日的晚上,汴梁的七月七日。有时她忽然会觉得一切仿佛早有预兆,至少在于李煜,对这场暴烈惨忍的死亡,他其实早就有着某种预感。他甚至仿佛正在期盼着它。他知道它早晚会来,是为了来偿补他的一切的。他知道,它来了,这一生他才圆满。他知道这一些。他只是领会于心,默然不语罢了。她能记得他那天的快乐与悲哀,她都能记得,她突然感到他那天的快乐与悲哀都是到了极致的。她看着他,心里隐隐地感到了不安。

她走上前去劝他。她对他说,让歌妓们把乐声奏得低一些,不要再唱那首“小楼昨夜又东风”了,她指了指外面,脸上有点担忧。

他忽然笑了。仍然还是那样怜悯柔弱地笑了。整个晚上,他就一直保持着这种怜悯柔弱的微笑,直到太宗遣来的宫人从外面进来,他仍然还是那样笑着。他迎上去,仿佛知道他们会来,而他,则正是在此地迎候他们似的。他仿佛知道,他们,和他们身后的太宗将会成全他,成全他,以一种暴烈的超越他天性的方式,他仿佛知道,有某个时机来到了,他久久等待着的,并且必须得以外界赋予他的。

他从他们手里接过了那碗牵机药,回头看她。他看到她在哭,两个宫女抓住了她,她在哭。她觉得他会受苦,所以她哭了。

喝药的时间延续得很长,因为药确实很苦,他甚至还皱了皱眉。然而幻觉很快就来了,他忽然觉得自己就象草一样地生长了起来,他忽然取得了一种生长飞翔的能力。他感到自己的四肢渐渐伸展开来,就象经受雨露之后的草木,他在生长,他突然就这样生长了呵,这生长伴随着扭曲与舞动,在这样的幻觉中,他终于成了英勇的项王。他梦寐了那么久的,而所有曾经的曲辱与痛苦,都将随着这梦寐的到来而成为了虚无。他就这样扭曲着,舞动着,他听到自己对身边的小周后说,我成了项王了,你看到了吗,我是项王了呵!

小周后的梦总是到这里便嘎然终止,因为听李煜在极度的全身拳曲头足相就的痛苦中说出这句话后,她便晕厥了过去。她觉得自己已经死了。早于李煜的死了。所以说,虽然小周后真正悲绝而死是在李煜之死的不久以后,就象他们所预言的那样,他,以一种英勇的项王的惨烈离开了人世,而她,则是看似平和的,凭借着时光的剑,把自己的心割下来,把自己的血剜出来,就象一棵失水的草那样。因此,当这一切最终归于终了之时,他们实际上全都完成了自己由来已久的意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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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吟从有意识开始,就开始了任务之旅。“某女侠天降正义,惊!...”“某总裁居然深夜做出这种事,究竟是道德的沦丧还是....”头条摆在某吟面前,她无奈并表示不屑的吹了口气。“姐就是这么有魅力。”某总裁脸一黑,开始了尬撩。“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这句不经意的话让之后楼吟去的每个地方,都有人对她说。谁能解释这是为什么?宝宝心里苦。黑夜中,男人挑眉弯唇,一把搂过某吟。“没办法,你这该死的魅力啊。”火到全世界的影帝在众人前单膝下跪,只为了给她戴上那玫钻戒!作为对手的私家侦探说–––“我甘愿输给你!”高高在上的摄政王守在床前–––“只要你能活下去,不要天下又如何?”某吟无奈,这般惊天地的爱谁承受得住啊?
  • 世珍拾羽

    世珍拾羽

    我喜欢一切美且好的事物。每天清晨,当我从一夜憨实的睡眠中自然醒来,睁开双眼,透过卧室那半敞的门扉朝门厅望去,目光一定会落在那柴木嵌老花板的柜子上的雕漆剔红花好月圆圆几上,于是,我一天的好心情便宛如圆几上那丰满的牡丹花般灿烂起来。感谢上帝,把这些我心目中美且好的事物送到了我的面前,让我与它们,不,它们与我朝夕相伴,使我这颗曾经和很多人一样的心几乎很少再纠结、挣扎、烦躁、不安。想到它们,我的心便如母亲般柔软,充满温暖和感动,因为,我爱它们。有人说,收藏是件奢侈的事,我从来不觉得,当然,我也从来不觉得自己的这点玩意能算作收藏。细想想,收藏一词多少是有些狭隘的,收到了,藏起来,有什么意思呢?
  • 甜妻高高在上

    甜妻高高在上

    顾君齐此生做过最勇敢的一件事,就是对宋微然见色起义,借酒装疯把他给睡了。一觉醒来,宋微然眯着狭长眼眸:“你睡了我,得对我负责。”顾君齐故作无辜的眨巴着双眼:“怎么负责?”宋微然慢条斯理:“让我睡一辈子。”婚后得知,白袍翩翩枪眼的外科医生竟然是个斯文败类。莫非嫁给他是要为民除害?这世上,不是每个人都适合白头偕老。遇到顾君齐的时候,宋微然就觉得,不找了,她就是。
  • 仙门遍地是奇葩

    仙门遍地是奇葩

    原来仙门竟是这般不以为耻,当真是脸皮厚到极致。师傅喜欢徒弟,徒弟却为魔界鬼祭哭得死去活来。好一个郎艳独绝,遗世独立的灵澈仙人。又好一个不知羞耻,仙门之辱的徒弟。不愧是仙门之境,遍地奇葩,魔为仙成仙,仙为魔堕魔;不疯不魔,不魔不仙(ps:纯属瞎七八扯,毫无逻辑。)
  • 伏羲前传

    伏羲前传

    怀着一颗赤子之心,对星空、世事充满幻想;事业虽有小成,对文学仍有敬畏之心,不懈追求。小说以H星与K星的战争为背景,伏羲与女娲作为普通的战士,在一连串的神奇际遇后,奔向地球……
  • 大佬重生后的追妻之路

    大佬重生后的追妻之路

    文案一:作为江城名门世家的沈寂死了,因为他的妻子——路漫漫死了。但他重生了。回到了和路漫漫订婚的两年前,但是……他前世柔柔弱弱的小妻子似乎不一样了。还有!!!她的五个哥哥是怎么回事?!喂?!!大舅哥们手下留情啊!文案二:新婚夜,沈寂发了狠的要了路漫漫,情到深处他说:“漫漫,你是我的药,没你我会死。”
  • 护人灵

    护人灵

    隐藏在你身边,以另外一种方式的陪伴,护你一生安全。
  • 总裁和我

    总裁和我

    一场意外让他们相遇,一个是集团少东,一个是乡下小妞。“这种药材的学名叫做紫丹参,2~~4月栽种,全育期是8~~9个月。”“你跟我说这个干嘛?”“我只是想告诉你,丹参的采收期是12月,如果继续按照你的这种速度种下去,等到12月别人家地里都采收完了,您老人家恐怕还在这里给我们补苗呢。”在公司的招聘网站上看到她的简历,他毫不犹豫将她纳入旗下,只为公报私仇。“你应该是刚来公司上班的吧,这样算起来我还是你的前辈,这就是你对待前辈的态度吗?”“是吗?那么你觉得对待一个睡到日上三竿才来上班的前辈,我应该要持要什么样的态度呢?”“你会后悔的!”
  • 这个游戏太真实了

    这个游戏太真实了

    将游戏打爆后,江辰看着欲要将自己挫骨扬灰的满天仙魔神佛。江辰有点慌,说好的这只是一个比较真实的游戏呢?
  • 我之所喜

    我之所喜

    梦里的,网络的,咫尺而似天涯的,你喜欢过,也沉溺过。多少人明知不可喜而喜之。你明知他不可得却愿自虐一场。你明知是幼稚,却要等到撕裂梦幻。这眷恋,是一世梦魇,是一时游戏,是一句再见。可明知这是一场伤害,你偏偏要来。(本文分卷更新,影响阅读请看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