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在意时间过去了多久,只知道我在梦里哭了,哭得撕心裂肺声嘶力竭。青箫的影子前所未有地清晰,那清秀温俊的笑容比蓬仙山上的九日还要温暖。
也许是梦里哭干了眼泪,醒过来的时候,我出乎意料地平静。素莲伏在我床边睡着了,我没有打扰她,轻手轻脚地下了床,赤着脚走到妆台前。
镜中的自己苍白憔悴,那张脸难看得就像凋零在淤泥里的白荷。头发无力地扫荡在脸畔,冷漠的漆黑更衬得这脸惨白有如鬼魅。
我把头发绾一个流仙髻,又仔细地抹上胭脂,细致地描过眉眼,换上雪白的天丝缎裙。我看着镜中华丽的自己,冲自己微微一笑。青箫最喜欢我这个样子了,从前每次他回来的时候,我都会这样迎接他。
我回头看了一眼,素莲还睡得正香,我悄悄走出去,她也浑不知觉。
马厩中我的坐骑闲适安卧,看见我来,双眼一亮,精神抖擞地站了起来。我爱抚地拍拍它暗红的身体,轻声道:“朱雀,带我去见青箫。”
朱雀听懂了我的话,我刚刚在它背上坐定,它便撒开四蹄跑出去。仙神庙离玉清宫有些远,但以朱雀的脚力,再远的距离也不过是转眼之间。我在仙神庙的玉阶前下马,拍拍朱雀:“你回去吧。”
这次朱雀不依,站在当地不肯动,拼命凑过来蹭我。我笑着摸摸它的脖子,轻声道:“乖,回去吧,青箫一个人在这里太孤单,我陪陪他。”
我没问过任何人,但我知道青箫就在这里,供奉着所有战殁天神的仙神庙里。仙神庙是个多寂寞的地方哪,我从踏上玉阶那一刻,就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清冷。一想到青箫孤零零地躺在这样的地方,我心中就是一阵刺痛,只恨不能马上冲到他身边,陪着他看着他。
我推开大门走进去,有一个看守的小仙听见动静匆匆迎上来,看见是我,颇有些吃惊:“沧瑶姑姑。”
“青箫上神在哪里?”我一句多余的话也没力气跟他啰嗦。
这个小仙甚是有眼色,当下便转身让路:“小仙给姑姑带路,姑姑当心脚下。”
我随他穿过重重蜿蜒的长廊,越走越觉得身上寒冷。但我不愿往身上添一件披肩,因为青箫喜欢我这条裙子。我和小仙的脚步声回荡在空荡荡的长廊中,也不知走了多久,小仙终于在一扇门前停下来,伸手挽了个口诀,那门发出轻轻一声响,缓缓地开了。
小仙微微一躬身:“姑姑请进,小仙在外面伺候,姑姑有事只管叫我。”
我全然无心听他的话,因为在大门洞开的时候,我早已经拿起脚来冲进去。
青箫静静躺在那里,就连我来,都不肯费力气动一动。他的绝尘剑也静静地躺在他手边,没了一丝半点的凛冽之气,冰冷就如一块废铁。
两千年前与魔族开战之前,他匆匆赶到我家,当着全家人的面向爹娘提亲,我尽力控制自己,却被娘看出了我眼中藏着的狂喜。爹娘许婚之后他和我哥哥们便匆忙出征,两千年了,我们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每一次都是我的话还没说完,怀里的温度已经冷却。
青箫,我念了你两千年,如今你终于回到我身边,不能再离开了。我俯身把脸颊贴近他冰冷的肌肤,他身上传来的彻寒险些让我打了个寒颤。
青箫,我们发过的誓你竟都敢忘,你可知道违背上神的誓言,是要遭世世报应的么?你倒是算计得准,知道我宁可自己死了,也不愿什么报应报在你身上。
你自己豪情万丈,戎马天涯,可还记得我在玉清宫日日守候?我等你回来娶我,等了两千年,两千年的望眼欲穿,两千年的牵肠挂肚,你就这样回报我。
而我竟然狠不下心来恨你,恨你一死了之,把所有所有的痛都加在我一个人肩上。青箫,你何时变得这样残忍,残忍到这般对我。
我看着青箫清俊的面容发呆,手指轻轻抚过绝尘剑锋利的剑刃,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青箫熟悉的气息。此刻若是他还能睁开眼看一看我,我就是即刻死了也值得。
“我就知道你在这里。”门口突然想起一个声音,我不用回头也知道这是谁。
我的目光流连在青箫脸上不肯挪动,只是懒懒地道:“你的伤都好了么?”
对方答非所问:“沧瑶,你这个样子,要让青箫连死都死得不安心么?”我终于直起身子转过脸去,只见少渊正淡淡地望着我,脱去了神鸟帝的华丽朝服,一袭青衣,清雅有如他的眼神。
“我还没来得及谢谢你,改些日子同我爹娘一起去府上道谢。”
“我救你不是要你谢的,”少渊轻轻向我走过来,脚步轻得有如飞翔。“就算我为青箫做最后一点事吧。沧瑶……”他似乎欲言又止,最后像是下定了很大决心:“青箫……明日就该仙化了。”
“我知道。”我连眼都没抬,只是悄悄握着青箫冰冷的手。我今日正是为这个来的,我才不会这样轻易放手让他一去不回。把我的青箫变成仙神庙中一块硬邦邦的神位,想也别想。
“沧瑶,就让他好好地走吧,命中注定的……即便身为上神也改变不了。”
我还是不说话。大概是我的平静终于引起了少渊的怀疑,他侧过脸仔细想看清我,而我握住青箫手的那只腕间,恰恰在这时候不争气地掉下一滴血来。
少渊一个箭步冲过来,拼命把我从青箫身上推开,力道大得我直挺挺摔出去,重重跌倒在地上。“你疯了么!”他怒目圆瞪,冲我大吼大叫。
我没工夫计较他无礼冒犯,没工夫计较摔得生疼,只心疼我这一跌开,我的血又浪费了许多滴。我爬起来就想冲上去,少渊却死死拦住了我,那双细长白皙的手抓得我动弹不得。
“放开你的鸟爪子!”我终于愤怒了。
少渊难得在我面前摆出他鸟君的威严:“你再敢乱动一下,我让你后悔生到这世上来。”
老不死的破鸟,我在心里狠狠怒骂。当着青箫的面,你竟敢这样跟我说话。青箫,若是你还在,怎会容他这样欺负我。
心中忍不住一痛,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这一哭连同我心中压抑的苍凉悲愤,刹那间江河决堤,索性哭了个山崩地裂,硬生生把这破鸟君哭得手足无措。
他的语气终于软了下来。他一面替我包扎手腕的伤口,一面低声道:“你把你自己的血灌给他,也只能保得住他一时半刻,你还能日日用血养着他?你有多少血够用的?”
“大不了跟他一起死了。”
少渊眼睛一瞪:“青箫一个上神,几日就会吞光你的修为,到时候你就算再有血,也不过是没用的废物!”
“跟你没关系。”我冷冷甩给他一句,把手从他手中抽出来。
少渊有些无奈。“沧瑶,你让他走吧,就算你费尽心机留住了,也只是一句躯壳而已,同凡人没有什么两样!”
“我看明日谁敢动他。”我恶狠狠地看着少渊,懒得同他解释,目光却准确无误地向他传达了我的想法——谁敢把青箫仙化,沧瑶姑姑的璇玑剑不是吃素的。
少渊死死盯着我,半晌,终于叹了一口气:“你的血不是办法,交给我吧,今晚天黑之前,我将青箫送到玉清宫去。”
“你有什么办法?”不知是我情绪太过激动,还是失血过多,血气一上涌就有些头晕,少渊连忙扶住我:“你先回家去吧,你爹娘都急死了。别再任性了,我答应你做到就会做到,你只管回家去等着。”
鸟无戏言,我还是相信他的。
这只破鸟言而有信,天黑之前他果然将青箫送来了。爹和娘吃惊不小,但此时此刻我说一家里没有人敢说二,青箫也就这样在玉清宫高阳氏祠堂之后的偏房中安顿下来。青箫身上覆着的紬布一揭下来,我立时叫苦不迭——不是少渊答应我的事情没有做好,而是他做得太好了,好到我傻愣愣地站在当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回不止是我,连同青箫欠少渊的,都几世难得还清了——离开了那个阴森冰冷的仙神庙,青箫的面容都变得柔和了许多,白皙的肌肤像是透着一抹淡淡氤氲的玉色,身体由内而外渗透出一股清凉,但绝不是原先那种冰冷。他整个人,就像浸在玉石中一般,温润灵雅。
我的目光从青箫身上移向少渊:“你……你把你的玉魂石……”
少渊轻轻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极其轻松,仿佛只是从他身上拔了一根羽毛一般轻巧。
“可是你没有了玉魂石,今后若是遇上什么事……”我说不下去了。玉魂石是神鸟的精血,失了玉魂石,他就同凡人没有两样,若是遇到什么不测,连半分还手的余地都没有。
少渊却若无其事地微笑摇摇头:“再怎么说我大小也是个鸟君,有多少事轮得到我亲自动手?青箫这般修为,整个神鸟族只有两人的玉魂石用得,你难道叫我跟我娘去要?”
我垂下头不说话了。这一刻我终于意识到,自己实在是太任性了。我不顾一切地任性,少渊居然也不顾一切地帮着我任性。我终于感觉到内疚,可是叫我从青箫身上取出玉魂石还给少渊,叫我眼睁睁看着青箫仙化,除非先让我死。
少渊实在很懂我的心思,他轻轻拍了拍我:“行了,这回该满意了吧?以后别再胡闹了,青箫不喜欢看你这样。我做这些就当是为了青箫,你也别太放在心上。”
我呆呆地看着少渊,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你这只破鸟,是要我欠你多少换不清的债,然后连本带利一起讨回来?
我想起了两千多年前,比青箫向我求亲还要早的时候。原本……原本我是被指给了少渊为后,因为整个神族中,唯有高阳氏和桑丘氏这两支的关系最为密切,世代联姻。我的那些姑丈婶娘,不少都是神鸟族出身,我统共三位嫂嫂,就有两位是神鸟贵族。到了我这里,似乎应该是高阳氏女地位的极限了,可惜我早已沉醉在青箫刚毅而温柔的眼眸中不能自拔。我当时急得上房揭瓦,而青箫则红着眼直接冲进了桑丘氏的昭清宫,不过令人瞠目结舌的是,他二人言语不合大打出手,竟然因此打成了莫逆之交。少渊一纸诏书解除婚约,还亲自上门向高阳氏赔罪,说自己也是奉了母命,如今知道真相,不可夺人所爱。
说实话,我佩服少渊的涵养与气度,更加佩服桑丘氏的宽容,从此我就觉得欠了桑丘氏,这一欠就欠了两千多年,而且如今债台高筑,越欠越多。
少渊还是微笑看着我。他的真身是凤凰,生来就有种君临天下的气势。不过在我面前,他从来没有凤凰的架子,从来只是个随时可以信赖的亲密朋友而已。他总说是为了青箫为了青箫,可我怎么就是觉得他心口不一?
但如今为了青箫,就是要我的性命也不过是脖子一伸,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就让我先欠着这只鸟吧,今后他什么时候要我还,我豁出命去也就是了。
少渊只是问了一句:“你打算怎么办?”
我转头看了一眼沉睡的青箫。“用心练功,总有一天要让青箫醒过来。”我感觉得到少渊哑然失笑,但我知道,只有在他面前,我的每一句话才无需多余的解释,才不是心血来潮异想天开。“对了,还要找回我的璇玑玉衡。”
“沧瑶,我要跟你说多少遍,青箫……”少渊说到这里停住了,或许他也明白,与其说破,不如给我留一丝念想,至少还能支撑住我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