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是做了好长一个梦，醒来时还意犹未尽。眼前流苏蔓地，浅香萦绕，我闭了眼也能辨得出，这是玉清宫，我的家。可是我刚刚睁开眼睛，便听见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小冤家你可算是醒过来了……”后面呜呜咽咽，似乎还是埋怨之语，却一句也听不清。
我不耐烦地坐起来：“娘，你这是做什么？”
我娘她老人家前一刻还在往死里埋怨我，这一刻立即腾地窜起来，一把将我按回床上：“多歇歇，伤成这样，身子要多调养！”
她这一提醒，我还果真觉得周身上上下下疼成一片。不过更重要的是，我实在饿得很。我强撑着拨开她老人家的手坐起来，用力挤出一句性命攸关的话：“娘，我饿死了。”
我娘愣了愣，随即转身大声道：“素荷，素莲，鬼丫头跑到哪里去了！快来人！”
我忍不住捂上耳朵：“娘啊，你实在太吵了。”依着我娘的脾气，这些话平日里我无论如何不敢说，不过如今趁病着，这家里我就是老大，我说一我娘不敢说二。
果然，娘乖乖坐下来，替我理了理头发，柔声道：“想吃什么？娘去给你做。”
我一听就要急，等您老人家慢吞吞做好，我早就饿死了！所幸这时候我的救星无比适时地将一只小托盘端到我面前：“小姐，奴婢备下了桂花糕，你先吃两口。素莲已经去传饭了，很快就来。”
“谢谢。”我心中激扬着对素荷的感激之情，只来得及吐出这两个字，嘴里便塞得满满的。我娘急忙端来一杯莲子露：“慢些吃，看你这样子！丫头，你这到底是怎么了？”
“怎么了？我怎么了？”我一口桂花糕噎在喉咙里，愣愣地看着我娘。
娘也吃了一惊，看她的眼神像是十分担心我脑子出了问题，半晌才道：“你怎么会失足摔下铜雀台？弄得自己一身伤，还差点落在魔族手上，幸好人家少渊把你救回来，不然你这条小命现在哪里还在！”
娘说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我心里却暗暗叫苦——又欠了少渊这个鸟君一个大人情。这辈子欠少渊的，欠他们桑丘氏神鸟族的，真是还都还不清了。
娘还在絮絮叨叨：“少渊在蓬仙山下跟魔族大打出手，自己也伤得不轻，改日等你好了，叫你爹备一份厚礼，咱们要亲自去向桑丘氏道谢……你这丫头怎么这么不小心，那铜雀台也是你随便失足得的？这次少渊找到了你，算是你幸运，你可知……”
不过，为什么是少渊？我本来打算吃完了这口要问我娘一句话，听到她话却突然呛住了，连连咳嗽，素荷连忙轻轻替我拍着后背，急道：“小姐你慢一些，别吃太急……”
我瞪大眼睛看着我娘，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吼道：“哪个不长眼的混蛋说我失足掉下铜雀台？你眼里你女儿就是这样一个废物？”
我这等气势立时就让我娘矮了下去，半晌才愣愣看着我道：“青鸾帝……”
我丝毫没有被这三个字吓到，仍然挥着手大声道：“就是这个混蛋推我下去，还说什么失足，真不要脸！”
我娘彻底愣住了，气氛凝固了片刻，随即她老人家腾地跳起来：“你说什么？青鸾这个不要脸的混账东西……这次无论如何也要去找他算账，要叫他知道知道，高阳氏不是好惹的！我看他这个天君也是做得不耐烦了，连高阳氏也敢欺。隐忍他们青氏几十万年，他如今蹬鼻子上脸……”
我娘连珠炮一般地骂着，像是全然没有留意到她口中骂的是现下的神界天君。只听她骂声不绝，顺带着连同青氏那些平日里她看不顺眼的晚辈也骂了一通，犹自咬牙切齿毫不解气。这回连我都出乎意料，见她老人家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连忙扑上去捂住她的嘴：“娘！别说了，待会爹回来听见不得了！”
可我就偏生有这样倒楣，怕什么来什么，我话音未落，只听门口一声大响，随即一阵风风火火的脚步声，我房中的侍婢忙不迭地行礼：“老爷……”
“沧瑶，你说的都是真的？”我爹站在门口，甚是高大的身材立时将我的房门衬托得犹如蚁穴。他脸色阴沉，虽然是询问，却没半点商量的余地，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将我从床上拖起来：“素荷！给小姐更衣！爹现在就带你去跟那个不要脸的老匹夫理论清楚！欺负一个晚辈，我看他真是活腻了……”
“爹！”我用力挣脱，揉了揉生疼的手腕：“你别这样冲动，不明就里的人见了，又要说高阳氏目无尊长，自恃矜贵了……”
我此言一出立知失言，正后悔不迭，果然我爹那里已经是火上浇油，气得他吹须瞪眼：“谁说的？你听谁说过？”
我无言以对，默默低下头，往嘴里塞桂花糕，爹却一把夺过了我手中的盘子：“快起来，爹带你去见那个混账东西，你今天若是不去，就别想吃东西！”
我像被针扎了的兔子，当时就要跳起来，不想我娘比我还快，已经劈手从我爹手里夺回盘子，横了他一眼：“你这是做什么！”转过身来对着我的时候，脸变得比玉清宫的天还快，满脸堆笑，语气温柔：“乖，吃吧。”
这不就对了，不管怎么说我现在还好胳膊好腿能吃能睡，掉下铜雀台什么的，只要命没丢，还有什么比吃更重要的？
可是我下一刻就想起了什么比吃更重要。我一个激灵，心中一阵慌乱袭来，伸手入怀果然空空如也，脑子里便是“嗡”的一声，抬起头来问素荷：“璇玑玉衡呢？”
“璇玑玉衡？”素荷也愣住了，“小姐……”
我同她是什么样关系，她还未开口我早已知她心中所想，这璇玑玉衡除了我之外更无他人能碰，横竖是在我手里丢了。我急红了眼，爬起来就在床上四处摸索：“玉衡呢，我的玉衡呢？”
我娘也急了，不过毕竟镇定得下来，拍拍我的手背：“丫头，你再好好想想，放在了哪里？素荷，派人去桑丘氏那边问一声，少渊有没有见过。”
“不必问了。”少渊怎么会不知璇玑玉衡有多重要，若是拾到，怎会不归还我？我身为神界女史，竟然将高阳氏世代相传的司历神器弄丢，若是找不回来，我果真是万死难赎。我一掀被子跳下床来，把食物往我娘手里一塞，“素荷，更衣，我要去见青鸾帝。”
娘有些急，素荷一面替我更衣梳头，一面也道：“小姐，你吃些东西再走。”
我嫌她动作慢，自己急匆匆地挽头发，根本顾不上跟她说一句话，蹬上鞋子，一把拉起我爹：“走，快走！”临出门又想起来，回头冲我娘道：“若是青箫来了，让他等着我回来！”
我爹更加知道事情重大，一路脸色凝重再不说话，但我却能感觉得到他身上迅速地弥漫起一种莫可名状的气势，这种气势……只有在两千多年前与魔族开战的时候，在他身上出现过。我心里忍不住有些害怕，我知道自己闯下了大祸，甚至根本不敢抬头看我爹的脸色。
天马驾车从来如履平地，马车里爹突然问了一句：“他为什么推你？”
我战战兢兢地道：“他要看我的史简，我不让他看……”
爹一蹙眉，转过眼来看着我：“他做了什么怕你记？”
我的头埋得更低了：“他新纳了个侧妃，那女子恃宠而骄过问政事，天后教训她，她竟然出言顶撞天后，把玄清宫闹了个人仰马翻。”
爹哂笑了一声，转过头不再说话。等马车停下来，窗外已是玄清宫高耸入云的玉阶。爹拉住我的手：“丫头，别怕，你没做错。”
爹这一句话立刻让我腰杆都挺得笔直，从小到大我一直觉得爹是座永不倾圮的靠山，他说一句话，我能信奉一辈子。这想法直到现在，即便我做了女史这些年，活到如今这把岁数，还是深信不疑。
我随着爹走上玉阶，一路上多有仙侍向我们行礼：“凭澜爷，沧瑶姑姑。”这些人看了我爹的脸色便知大事不妙，想来他们都知道高阳女史掉下铜雀台之事，知道我爹这是领着我算账来了。
大概有人通风报信，爹和我大马金刀地闯进去的时候，青鸾帝已经遣散了殿上议事的闲杂人等，只剩下几个仙侍，还都垂着头不敢看我爹。
瞧瞧玄清宫这模样，一看就知道是做贼心虚。见了这架势，我的底气更足了。
我爹和青鸾帝对视了半晌，两个人居然都不说话，我正沉不住气，爹在我手上捏了一把，冷冷看着青鸾帝，沉声道：“青鸾，你干的好事情。”
青鸾帝居然面不改色，我倒是有些佩服他，虽然他年纪比我爹还要长，不过在我爹如此气势之下还能这般平静的人，着实找不出几个来。只见他站起身，缓缓走下来，一面道：“侄女既然平安无恙，别的也就不用多说了。”
“呸！”见了他这副不咸不淡的样子，我爹的火气立马就上来了，音调也高了起来：“你不说，打量着我也不同你多说？你把我女儿推下铜雀台，险些连命都丢了，我不说？你欺负一个晚辈，照着软柿子捏，我女儿不同你计较，你便当高阳氏是好惹的？”
“凭澜，看看你这是在跟谁说话。”青鸾帝抬起眼来，依然是不咸不淡地扫了我爹一眼。
他这句话不说还好，一说我爹的火气更往高处窜了三丈：“你在我面前摆什么架子？青鸾我告诉你，你今日不给我女儿一个说法，别怪高阳氏跟你翻脸。”
青鸾帝的嘴角抽了抽，虽然他很善于掩藏自己情绪，但我毕竟多年在他身边书史，他的一言一行都不能放过，这点细枝末节，又哪里瞒得过我的眼睛。他知道我爹是个说到做到的人，高阳氏高门望第，果真同他翻脸，已经够他受的，更何况高阳氏翻脸，神鸟族桑丘氏也必然随之，到时候他这个天帝，必定吃不了兜着走。
他的目光闪了闪：“你到底想怎样？”
我爹也干脆利落：“你向我女儿赔罪，把璇玑玉衡还给她。”
“璇玑玉衡？”青鸾眉头微微一蹙：“璇玑玉衡从来是你们高阳氏的东西，我根本不知这劳什子是圆是扁，凭澜你别拿借口没事找事！”
“我没事找事？我拿璇玑玉衡没事找事？”我很多年没见过我爹这样大的火气，此时此刻尤其庆幸这火气不是冲着我的。这两位老人家都被彼此激得怒火冲天，我瞧我爹的样子，实在有些担心青鸾帝的安危。他死活不打紧，我可不想我爹为他背个冒犯君主的名声。
“凭澜，璇玑玉衡乃神界司历神器，竟在沧瑶手上丢失，我不追究你们高阳氏的罪咎，你还有脸来兴师问罪……”
我适时地死死抱住了我爹，否则他一定会冲上去照着青鸾那张可恶的脸打过去。“扯你娘的臊！你为君无行一条罪，擅取史册一条罪，欺辱女史一条罪，还有脸跟我追究罪咎？你不把我女儿推下铜雀台，她会不知所踪，会弄丢璇玑玉衡？我高阳一门世代子为将女为史，现在三个儿子还在战场上与魔族浴血奋战，我女儿的未婚夫战殁，尸骨未寒，你欠高阳氏的数的清么？”
我的手突然松了。我爹也感觉到了，他自知失言，连面前的青鸾都顾不上了，转过身来看着我。
“爹，你方才说什么？”我眨了眨眼，双目中有微微的刺痛。
我爹的表情像个犯错的孩子：“丫头……”
“你瞒着我？你竟然还想瞒着我？”我的话说到后面语无伦次，我爹那样的火气，竟然一瞬间无影无踪：“丫头……我和你娘……”
我终于想起来，方才挂着璇玑玉衡，走得太急，忘了问我娘一句话——为何连我失踪，青箫都没有去找我，为何最后少渊找到了我，青箫却连看都不来看我一眼。
我的胸口被一柄看不见的剑刺透，痛得我肝肠寸断。我本就饿得厉害，这一下天旋地转，可怜我沧瑶堂堂一个上神，就这样极不悲壮地晕倒在青鸾帝的大殿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