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姑娘,你,你真的要走了吗?”
秦若寒微仰着头,水珠从洁白的额上缓缓流落,她有些艰难地往上看去,如青松般挺拔俊朗的少年逆光而站,古铜色的脸庞上星子般璀璨的眉眼在背光中,愈发模糊不清。
“诶,是昊霖啊……”秦若寒眯了眯眼,看清来人,便应了一声。似意识到她姿势不便,昊霖默默地蹲在她身旁,黯淡的目光垂落在木桶内水波摇曳中,半响,才向秦若寒递出良叔让他带来的皂角。
秦若寒笑着谢了一声,低头拿时,无意间瞧见软皂上深深凹陷的指甲印,暗自一愣,眸光闪烁间有碎亮的复杂,却终是没有吭声,少年心性最是直接,一言一笑中腼腆与落寞遥遥指向的那人,她自然清楚是谁,但她一直以来既然都在装聋作哑,便是希望他能知难而退,并不想在这离别之际,再生出事端。
皂角在手中轻柔飞快地转了几圈,秦若寒抚上叮叮滴水的长发,晨间清透的风从林中穿梭而来,有枝叶间淡淡的清香,昊霖望向那小半块被搁在一旁的皂角,心里一阵低落,半响,他垂下星子般沉寂的眸,低声说道:
“秦姑娘,如若作个比方,昊霖就如这小小的可有可无的皂角,但逸棋大哥却像那不得不盛的清水,是也不是?”
秦若寒听了这番出人意料的比喻,心也微慌,她担心他紧接着就真要把话说出来,索性言语间也向着他,便低下头掩饰般地一笑,手上却没停下揉搓,说道:
“一个人若真要洗头,皂角可是必须的,不然怎会洗得干净头发?”
“可,倘若暂时没有皂角,只用清水也是成的;如若只有皂角,没有清水入沐,难道那人便终日顶着一头白沫,四处游走吗?”
秦若寒听了抬头看他一眼,少年明亮的眸光却是一沉,是啊,这么简单的选择,其实连他自己都清楚不过,只是,他怎能就此甘心。
“昊霖,你今天是怎么了?怎么突然……”
“秦姑娘,我…….我…….”
昊霖打断她的话,张着嘴却欲言又止,古铜色俊朗的脸颊因着急而愈发通红,明亮的眼光却在结结巴巴中逐渐黯然,秦若寒放下手中的木瓢,望着桶里的水,眼波也如那水般摇曳不定,半响,她浅笑着问:
“你今天这是怎么了?”
“我其实……”
“嗯,可是有话要对我说?”秦若寒低头笑着,手指漫不经心的点着桶内的水,黛眉却微微不耐的皱起,少年望着水珠至她玉葱似的指尖滴落,却又转瞬即圆。
“……不。”他低低地叹了口气,眉眼浮上些许颓败。
“我……我只是想问,今日一别,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秦姑娘……和逸棋大哥……”少年默默地望着地面,只觉心中犹如轰然倒塌了一座墙,即使内心几番挣扎,他也终究没有勇气,说出魂梦中那大胆而千回百转的话。
“嗯,我相信过不了多久我们便能再见的。”她笑着点了点头,含糊地答道,说完便用木瓢沉沉地盛了水,倾斜着至脖颈间乌发而下。
昊霖本就黯淡的目光在听见她的话后,愈发沉寂下去,他还想说点什么,但又好似无话可说,只是见她动作不便,便下意识想伸手帮她,刚想握住她手中的木瓢,一只更为白皙冰冷的手却已轻轻附上她纤细的手背,那人衣袍似雪,淡淡地扫了少年一眼后,他不容拒绝般对他说道:
“不必,我来便可。”说罢,便也蹲下身来,自顾自地取过木瓢,稳稳地盛了水。
少年见状,心里的抑郁愈发被浇熄,只剩绝望如灰烬旋舞而起,空寂寂地刮过他的心,临别时少年仍不甘心地望着秦若寒,那目光愈发灼热明亮,既渴求着她的回眸顾盼,却也像要将她的身影从此烙刻在心底,身旁的白衣男子却在此时皱了皱眉,冷不防地抬起一只手挡在她面前,宽大的衣袖顿时切断了少年滚烫的视线,激得本就郁卒的昊霖瞬间恼怒,眼光如刀般直直向他飞去,司徒逸棋却恍若未睹,一脸清风明月地悠然转头,昊霖怒焰重重地瞪着他前几日还亲切唤着的‘大哥’,咬牙切齿地低吼道: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会取代你的地位!成为秦姑娘身边的清水!”
他这番话说得莫名其妙,司徒逸棋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随即转开头,犹如恍若未闻。
昊霖说完,无限怀恋惆怅地看了看低头鸵鸟状的秦若寒,便头也不回的向院外跑去,只将渐渐消失地背影留给晨间那一缕明亮的,如碎金般耀眼的阳光。
“哼。”
待少年走远后,秦若寒听见身旁向来冷冰冰懒得多言一语的玉人突然冷哼了一声。
她一怔,却又几分欣喜,转过头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身旁一脸寒冰地年轻公子却微微恼怒地避开她的视线,不自在的扭过头去,他漫无目的舀着木桶里的水,就在秦若寒发现那好不容易烧开的清水终于被他漏得所剩不多,情急之下顶着满头泡沫准备大喊时,司徒逸棋突然冷着脸,面带讥诮地说:
“长那么黑还妄作清水。”说完不以为然地,满是不屑的,将木瓢中的水哗啦啦朝秦若寒头顶泼去。
“喂……天啊……你,司徒逸棋你干嘛啊……”秦若寒如落汤鸡般抹了把脸上的水帘,又伸手摸了摸衣服全湿的后背,生气的朝她身旁之人吼道:
“你走开你走开,我自己来。”她推了一把身边正不动声色幸灾乐祸的司徒逸棋,伸手欲夺过木瓢,司徒逸棋却满脸讥嘲地轻巧一让,重心不稳地秦若寒立马笨拙地向后摔去,一旁的白衣男子瞧见,毫无血色的唇边悄然绽开一丝清妙如莲的微笑,他居高临下地站在她身后,微微得意地望向她,摔得四脚朝天的秦若寒便以怒瞪回礼,抬眸时,却只觉一阵眩晕,仿佛天地都暗了暗,唯独那人云墨般勾勒的眉眼间,此刻眸光柔似融雪春月,亮如清露绿枝。
“你……”她在这眸光里失神片刻,脸上红晕渐起,要骂的话早就忘了一半,索性躺在地上,气急败坏地瞪着他,瞪久了又觉心中慌乱,眼神迷茫。
“别闹了,我来帮你便是。”司徒逸棋见她一头泥垢,躺在地上耍赖般的也不起身,倒真有几分狼狈可怜,他便敛了眉眼中的笑意,扶她到木盆边坐下,自己则在她身后,满满地从桶内盛上一瓢水,缓慢地为她冲洗着发间的泥垢。
清水如溪,婉转着从发根一路迂回流淌,秦若寒这才后知后觉的伸出手,轻轻地揉搓着头。
“不是那边,是右边。”她身后向来漠然的人突然开口说道。
“喔。”她低低应了,却并未听清他的话,所有心思都在漂浮于她脖颈上的他微热的呼吸,有一点痒又有一点烫,一起一伏间更乱了她的心,她胡乱地揉着发,左右难分,看得司徒逸棋低声一叹,举着木瓢,一脸讥诮地笑道:
“…….还不承认你笨。”
语气是冷的,水是凉的,可他轻触头皮的指尖却微微发热,发丝轻柔地被他抚在手中,木瓢上盈盈的水流缓缓冲下,落入木盆内一池跳动的水花。
而她微湿的双肩不由轻轻一颤,在他掌心似冷似热的温度中。
这一颤落进司徒逸棋清渺的眸光里,于是那眸光便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愈发静谧低柔,手上的动作也更加细致谨慎。
然而这细致对她来说,却好似折磨,仿佛背上本就发痒的地方,被这般细细的挠过后,愈发痒到极致起来。
秦若寒默默忍受着他白玉冰凉的指尖诱人发痒般为自己冲洗,默默忍着越来越痒的头皮,脖子酸得快似断了去,她努力忍受这心间如幼爪轻挠般的细痒,努力忍受着这种痒逐渐遍布全身,正要开口叫停。
却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清风,拂过碧翠的柳中飞絮,三两点紫红的花蕊幽幽落入木桶,惹得秦若寒的视线也跟了去,只觉恍惚中,天地静谧,独留那紫红华艳的芍药浮于空灵清水间,悠悠地打着旋,而当那涟漪晕散,柔波却渐渐浮映出云墨浅浅勾勒的眉眼,那眸望向指尖苍白处轻柔绾缠的一缕青丝,几乎不经意间,她微微失神却又清清楚楚地看见,那向来淡漠冰冷的眉眼同样也会有皓月微暖,眸光似水的瞬间。
秦若寒凝望着他倒映在水中眸光清亮的双眸,屏气凝神着,好似微微一动,那般静好的景致便真如镜花水月般转眼消散,可身后那人却好似感应到她的视线,竟也向木桶里的倒影看去,正好捉到她停留在他脸上来不及躲闪的目光,四目相对,俱是一楞,却又转瞬相让,秦若寒刚想向他解释,却没料他此刻靠自己极近,一个转身,她温暖的唇便轻擦着他冰凉俊美的下颌而过,如春风暮雨,带给他来不及躲闪的温软湿润。
“我……”秦若寒望着他微微发怔的容颜刚想解释,屋内一直忙碌着为两人打点行李的良叔便掀起竹帘走来,在他身后还跟着跌跌撞撞地小虎,可走着走着,他的脚步却逐渐放缓,还隐约有向后倒退的趋势,目瞪口呆的神情从抬头看见两人暧昧的姿势后,就一直没恢复过来,半响,司徒逸棋率先漠然地站起身,从她身边退开几步,淡淡地打量她一眼后,沉声说道:
“与良叔小虎道别吧,我们……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