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沉,落阳镇渐渐笼罩在黄昏柔和的光辉中,司徒逸棋和秦若寒找了家清净的小店坐下,随着小二的高声吆喝,几碟色泽鲜美的小菜陆续上桌,秦若寒除了良叔的旧屋和密密的山林就再没去过其他地方,好不容易到了客栈,免不了兴奋的左右欣赏一番,只见店小二利索的点亮灯笼里的蜡烛,店内顿时光线明了,而这暖光笼罩在司徒逸棋寒玉般的脸上,让他天神般冰冷的容颜不禁多了几分柔和,却愈加轮廓分明,仪表堂堂。
“哇,这几个菜闻起来真香,我可饿坏了。”秦若寒低着头,偷偷瞄一眼坐在自己对面的英俊男子,却见周围的男女老少眼光都往他身上瞟,更有甚者竟是看得入了痴,早已忘记自己手中夹着的菜、握住的筷子。
“你不饿吗,怎么不吃?”秦若寒见那些女子嫉妒又羡慕的望着自己,心中有些得意,可司徒逸棋自坐下后就一直沉默着,好似在沉思深虑什么,她不禁觉得好奇,转念一想,却也平常,一个被冻在冰石里都死不了的家伙,要是此刻像正常男子般与她滔滔不绝的高谈阔论,那才奇怪好吧。
可她的眸中却忽地闪过一丝异光。
对啊,他为什么会被锁在那冰洞中呢?
而且……秦若寒努力回想洞中景象,积雪要冻成那么厚的冰石,肯定不是数日就能完事,洞里不但没有发现食物,也没有其他动物的尸骨,一个人在不吃不喝的情况下被冻入那么冷的冰层里都没有死,反而因自己的出现而鲜活,似沉睡在梦境里被唤醒一般自然,什么人能体力好到撑过这种情况。
并且,他在良叔家时,几天都没有进食,可他看起来一点都不饿,还能灵动自如的穿梭于枝木,他能呼唤狼群,而他的怀里、他的指尖又那么的冰冷……秦若寒脸色一变,她突然发现自己竟一直从未留意过这些细节,只傻傻地被他英俊的外表和皓月清风般的气度所吸引,他究竟是谁,或者说,他是人类吗?
他到底想干什么,他和段子都——那个当今的殷国太子之间,到底有什么仇怨?
而自己为什么会被卷入那片湖泊,是怎么到了那冰洞……这过程她根本毫无记忆。
她越想越觉得奇怪,后背阵阵发冷,他到底是谁?这个问题不停盘旋在脑海里,难以轻易消散。
“不是饿了,怎么不吃?”
秦若寒抬起头,见他语气虽冰冷,眸里却散出温和静谧的光,她张了张嘴,想把一肚子的疑问都倾诉出来,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
“那你呢,你为什么不吃?”
司徒逸棋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没有理会她眸中的狐疑,垂目冷声说道:
“我只是在想,这饭菜里会否也有毒……”话未说完,他修长的手指却握起木筷夹了片青菜放入嘴中,毫无血色的薄唇一勾,弯起魅惑轻嘲的弧度。
“……这么久都不动手,若真是中计,倒也无妨了。”
司徒逸棋不愠不火的说完,竟安然自在的吃起饭来,秦若寒望着他冰冷的面孔,半响,兀自问道:
“你以前吃饭时,经常被人下毒吗?”
司徒逸棋夹菜的手微顿,片刻又恢复正常,只是寒潭般的眸子里现出旧时层叠交错的光影,暗潮涌动,却在眨眼间转瞬即逝,他低眉敛目,沉默的吃着碗里的饭,秦若寒见他不再作答,也拿起筷子,自顾自地翻着碟里的菜肴,尽挑被切得细细的肉丝吃。
两人坐在桌边,鲜美可口的晚膳却渐渐变得味如嚼蜡,相望无言
一顿风卷残云之后,秦若寒望着桌上的残羹冷炙脸有些发烫,且不考虑司徒逸棋身上的重重谜团,只单纯将他当做她心上暗恋的男子,任世间任何一个女子在她自己心上人面前因饥饿而吃得狼吞虎咽,满嘴油光,事后,也会后悔万分,羞涩无比。而秦若寒此刻正是这般心情。
她想从身上摸几张餐巾纸来擦擦嘴,东翻西找,才发现自己的纱裙根本就没有口袋,她才恍然想起自己正身在何方,而这家不大不小的客栈里,明显也不会提供纸巾这项服务,秦若寒跟在付完银子的司徒逸棋身旁,还未来得及问他哪儿来的钱,便瞧见他寒潭似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戏谑的光,她瞧了瞧周围脸上鄙夷之色更重地的少女们,急忙从袖子里慌张地摸出块布,胡乱的擦了擦嘴,待反应过来时,心底却大叫糟糕。
她手中握着的布,俨然是自己清早黑着眼圈闭门大作的心血。秦若寒顿感天有绝人之路,灰心沮丧的垂下了头。
两人从客栈出来,算算时间,到良叔口中的洛神河正好是夜。
司徒逸棋并不相信如良叔所说那般,只要诚心祈祷,宁青洛就真会出现。然而,这也确实是盘旋在他心底的死结之一,那就是,在他庞大得不可一世的家族一夜间灰飞烟灭后,在那个遍地沉尸,绝望弥生的宅院里,在他听闻他的父兄已被腰斩行刑的瞬间,这个女人到底去了哪里,是生是死,而段子都又为何会对她的一把琴如此执着。
如若段子都真心待她,应做的是在这大陆之上,五国之内遍寻她的踪迹,而不会寻一把消失的琴,睹物思人。如若他的目的真是后者,只能暗示,这个为司徒氏人引来弥天大祸的女子早已消香玉损,亦或,她仍活着,只是连拥有通天暗网的段子都都无从得知她的下落。
这个女人实在特殊到超乎想象,以他从小到大对段子都的了解,那个心思慎密手腕毒辣,为了得到皇位不惜尽耍阴谋的男人,绝不可能会为了一个女人,挖空心思殚财竭力,而他现在所要做的一切,更不可能仅仅是为了一把她心爱的断弦琴。
他也更不明白,为什么,他的兄长......同样会被这个女子迷惑,甚至敢违抗圣旨,拒绝赐婚,为了这个女人,私自带兵闯入段子都的宫殿将她带走,却不惜将一族所有人的性命,将司徒氏世世代代,列祖列宗对段氏皇朝的忠心推到风口浪尖,背上逆反的罪名。
并且,在那个满月盈亮的寒夜,是谁使出幻心八荒剑将好奇的他引出宅院,恰好逃过了那惨遭灭门的生死大劫,却又身中这奇毒,永世不得缓解……司徒逸棋眸中痛楚深深,毫无血色的唇边旋过一丝苦嘲。
是了,月圆之夜,竟然这么快......又要到了。
他抬目,眸光隐晦不清的望向身旁的秦若寒,此刻的她正耸拉着小小的头,哀怨的走在他身旁。
想起午后的一切,司徒逸棋不禁莞尔,这个女子竟与宁青洛有几分相似,同样莫名其妙的闯入他的世界中,同样不能按常理推判是敌是友,如若真像她自己所说那般荒谬,那他被锁入冰洞里这么多年,那些消逝在日升月沉,尘起尘落间的愤怒不甘、绝望仇恨,那坚信不再会有人寻到自己的麻木,又为何会等来她的出现。
湖里她不习水性失措无助的模样,他捂住她口鼻时手掌不经意的触感,以及那个森然死寂的林间,她那怯生生地,仿佛盘旋在夜空之上的一声:
“你为什么......要救我......?”
是了。
为什么。
是不想再因为自己,再因为莫名背负的罪族之后——司徒氏,而牵连无辜的生命吗?
可早就两手血腥,杀人如麻的你,还有什么资格,说出这种话来......
他低头勾起唇角,似在轻嘲。长睫在他白玉般的脸上投下一片黯然,披散的黑发被风轻轻吹起,瞬间便隐住那恍若天人的容颜。
“哇......到洛神河了,司徒逸棋,你快看......”
少女银铃般欣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一愣,这才反应是在叫自己。
有多久没听到过别人叫他的名字了?
传递在禁宫农舍间,大街小巷里,弥漫在无数恐慌斥责的眼神中,或陌生或熟悉的口吻,那个曾经辉煌至极、光芒耀眼的司徒氏,早已变成段室皇朝不可容忍与的禁忌,战场上司徒氏人无数因忠诚而赤血倒下的灵魂,早已化作不祥与罪责的替身。
有多少人在提到殷国大忌的司徒氏族时满脸恐惧,有多少人在慌张回避曾名满天下的赫赫功绩。
可她却直直地叫了出来。
没有拐弯抹角的隐喻,没有明哲保身的漠视。
她清清楚楚地叫他,司徒逸棋。叫得那么自然,那么理所应当。
她的声音是那么清澈明朗,在这寂静的夜里,犹如禀冽寒风中一枝破空独绽的新绿。
他抬起头来,眼神微动,眸光里有瞬间碎裂的寒冰,是震惊、久违、感慨和莫名的撼动。
司徒逸棋薄唇微启,却又静了下来,只是眼神温和的望着兴奋的少女,她小鹿般纯洁的眸子泛起不解的光,他便颔首低应,顺着她抬起的手臂望过去。
那里乌云散尽,阴霾掩息,那是安静的夜空下,一条宛若丝绸般缓缓流淌倒映着繁星璀璨的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