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回到良叔家后,已是夜深,司徒逸棋又恢复到那般冷冰冰的模样,好似林子里的一切从未发生,秦若寒只觉失落,便意兴阑珊的怀揣着一肚心事早早睡了。
第二天却黑着眼圈起了个大早,她慌慌张张地找良叔借了针线和剪刀,不待良叔询问便跑回屋子闭门大作,丝线沿着并不整齐的孔密密穿着,安静的屋内只有针尖散着银光,可那光又是细小的,如同她望向他,心底一瞬微妙的悸动。
经过司徒逸棋的房间时,却踌躇再三,秦若寒望着手中的帕子,想起他冰冷英俊的面容和眼里的决绝,不禁有些担心,只怕那人会无视自己的请求,早已离去,她在屋外走来走去,终按耐不住担忧,一咬牙果断向木窗扑去。
她弯着腰鬼鬼祟祟地用手在窗上戳了个小洞,手指轻搅,纸窗便裂开条缝,刚想眯眼往里窥探,身后忽然响起一个洪亮的声音:
“秦姑娘,你在逸棋大哥房外做什么呢?”
秦若寒被吓了一跳,转身见是昊霖,神色有些慌张,尴尬地笑了笑:
“没什么,没事,我就是发现窗上……有,有只蜘蛛。”她故作镇定地向上指了指,见昊霖一脸好奇地看过来,急忙挪过身子挡住,脸色微红。
“秦姑娘你别害怕,我们这,虽偶尔有几只顽皮的蛛蚁出没,但通常都不会咬人的……而且……”少年古铜色的脸上浮起羞怯的笑,他看着秦若寒明艳的面容,像是忽然做了个重大的决定,深吸口气,朗声说道:
“秦姑娘要是担心,昊霖……昊霖愿意随时守护在你身旁……”
“额,这个……”秦若寒满头黑线的望着他,只盼他的声音没有惊动屋内之人,她虽看着昊霖的脸,耳朵却竖着听了半响,房内一片静寂,确实不像有人在,她心神一沉,再不顾少年灼热的目光,转身猛地推开了房门。
“秦丫头,昊霖,你们快收拾收拾……”良叔兴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昊霖也似在对自己说话,可秦若寒脑中却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进去,她呆呆地望着空无一人的屋内,手里的帕子不自觉紧了紧。
温暖的阳光从窗外漏进来,细小的尘埃在空中悠然轻旋,整齐叠好的被褥,规整反扣的茶碗,所有的一切均原原本本的存在着,唯独榻上那孤清寂寥的侧影,那亮若夜星的眸光,好似如雾消散。
秦若寒走了几步,深深吸了口气,空气里没有他身上青泽的味道,反而弥漫着陌生和苦涩,鼻子微酸,她空落落的心,更加空寂了。她垂着头,失魂落魄地走了出来,视线越过木桌底端,越过快被磨平的门槛,越过门槛外一双白色的锦鞋……她忽然怔住了,难以置信地抬起眼:
眼前之人已重新换上了他光华满溢的白袍,乌发柔泽黑亮,缎带松松的束起,颜若寒玉,浓眉似墨,逆着光的眸子流光灼灼,挺拔的鼻下,毫无血色的薄唇轻轻一勾,是熟悉的邪魅与妖冶,可他眸里的暖意冲淡了这些,他望着她,目光静谧。
“我以为……你走了。”她话未说完,眼眶先红了几圈。
“走吧。”司徒逸棋转过身走了几步,孤寂的背影站在阳光里,嗓音低沉而温和。
“良叔和小虎还在等我们呢。”
“秦丫头,司徒公子,我们在这儿。”
不远处的良叔朝两人挥了挥手,秦若寒见状,着急地想挤进人群,司徒逸棋在她身后淡淡地看了一眼少女柔弱的背影,遂向前走去,冰冷的指尖牵起她温热的手,用自己的身体沉默地替她挡开拥挤的人流。
指尖相触的瞬间,秦若寒眼里有惊异的光,她红着脸默默地跟在司徒逸棋身后,不时看向他冰冷英俊的侧脸,她想笑,却又害怕惊扰,他白色的身影像在她心中缓缓盛开的一朵安静的莲。
不过短短的距离,灰色的人潮却渐渐寂静无息,他牵着她,恍如时光都停了停。待靠近良叔他们后,司徒逸棋松开手,她的指尖却仍带着他的冰凉,微微颤抖。
“良叔,今天是什么日子,镇里好热闹啊。”
秦若寒装作好奇的四下张望,尽量迫使自己遗忘他明日就要离开的事实,身旁的昊霖看着她,目光却有些呆滞,他刚才清晰地看见,人潮的缝隙间两人紧紧相握的手,璀璨的眸子里添了几分黯然,少年情窦初开的心上钝过沉闷的苦楚。
司徒逸棋瞟了眼神色各异的两人,眸中温和的光缓缓熄灭,只剩冰冷重聚。
还不到中午,落阳镇窄窄的街上早已人山人海,卖菜的大妈擦了额头的汗便又开始吆喝,赶牲口的小童急急驱着慢吞吞的牛车,挑担儿的大汉精神抖擞的迈着,手里抱着鸡的则笑嘻嘻地跑进这熙熙攘攘的人群,长街上人声鼎沸,花花绿绿的布衣来往穿梭,阳光暖烘烘的浇在青色的石板路上,嬉笑的小孩子互相追逐着,摔进泥坑里又大笑着抱作一团。
“秦姑娘,你们不是镇上的人,自然不知道,这几天是我们落阳镇除新年之外,最热闹的时候,月圆节就要来了,各家出远门的人都要在这几天回来,庆祝全家团圆平安。对了,过几天还有裳衣会,你们俩可以一起去看看,可有意思了!”
“真的吗,哈哈,光听着就很有趣,我现在就想去看了......逸棋,你呢?”秦若寒强颜欢笑的轻撞了下身旁的白衣男子,试图为留住他多找到一个理由,可那人却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吭声,默默地拉开一段距离,寒潭般的眸子冰冷一片。
秦若寒莫名其妙的看着他重新冰冷的面容,却听良叔笑着说:
“逸棋公子可以不去那裳衣会,却不能不去见见那洛神河。”
“......此话怎讲?”
“哈哈哈。”良叔大笑一声,接着说:
“这洛神河原叫滨江,是从落阳湖里分支出来的,前几年有个叫青洛的女子经过此地时,觉得天气酷暑难耐,远远瞧见那河水清亮,便下河沐浴,不料却碰巧被在此考察民情的太子撞见了,太子殿下见那女子美得像天上的仙女一般,十分喜欢,便将她带回宫去,为了纪念两人的相遇,就赐此河名为‘洛神’,听小二黑他们说,到了晚上,只要诚心的在洛神河周围祈祷,便能听见那女子仙音一样的琴声,有的时候运气好,还能看见那仙女在洛神河上起舞呢......”
良叔说完便拍了拍身旁的昊霖,问了句是不是,昊霖却垂头丧气,含糊地“嗯。”了一声。
秦若寒听见“青洛”这个名字时,心下一动,总觉得好像在哪听过,她疑惑的看向司徒逸棋,却正好对上他沉默深思的目光,他向她微微点了下头,秦若寒便心领神会的向良叔打听了方位,又说想自己转转,良叔便乐呵呵的一副“你们去吧,良叔我就不打扰了。”的神情,扯起悄悄跟在司徒逸棋身后的小虎,和一路心不在焉的昊霖,掉头大步离去。
良叔走后,秦若寒却真的逛了起来,她一路左顾右盼,不时兴奋地扯着司徒逸棋的袖子,让他看东看西,司徒逸棋本全神贯注在刚才的事上,见她突然如此聒噪,便冷着脸不动声色的拉开两人的距离,却见秦若寒又没脸没皮的跟了上来,浓眉微蹙,有些不耐烦的说:
“你自己看就行。”
“哦......”
身旁着碧纱衣裙的少女沮丧的嘟起嘴。但很快,她又重新活蹦乱跳起来,注意力被路旁的小摊吸引去,流连忘返,司徒逸棋见她没跟上来,顿觉天朗气清,这闹腾腾的长街也变得清爽不少。
他低头疾速的走着,脑海中努力回忆被锁入冰洞前,关于宁青洛的记忆,可过了半响,他寒潭般的眸子又阴郁起来,唯记得一个身着男子打扮的少女领着羽林军入侵司徒府,那是段子都派来的人,那些士兵所过之处烧杀狼藉,浓烟滚滚,记忆力一片连天的火光,就连自己的……司徒逸棋眸光暗了暗,愤怒却要喷射而出,他眯着眼努力的回想着,可那少女的容颜太过模糊……
他一路默不作声的走着,却渐渐觉得芒刺在背,抬头一看,只见周围无数女子悄悄以各种姿态跟在他左右,不时的向他暗送秋波,还有几个故意将手帕抛向他脚下,弄得他脚步一滞,不知是该踩下去还是捡起来,更有甚者,前一秒还珠圆玉润刚健勇猛的好好走着路,后一秒就“嗷”一声晕倒在他面前,其他少女一见,立刻效颦,一时间,只见这窄窄的街道上少女们纷纷倒向四面八方,唉声叹气,司徒逸棋被周围哄闹的人群弄得一脸烦躁,走也不是,退也不是,他脸色阴沉的回过头,走向早就被淹没在人群里的秦若寒。
“哎,你在这啊,我找了你老半天......我要这个,你有钱吗,给我买这个!”
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的秦若寒高兴的捏着一支银簪,在他面前不停晃悠,司徒逸棋看了看那质地低劣的发簪,又瞧上她的青丝,这才注意到,眼前的少女竟然像男子般,只松松得扎了个马尾,并无任何修饰。
司徒逸棋浓眉一抬,刚想说话,却见周围的少女们越来越多的向他涌来,顿感头疼,望着秦若寒傻头傻脑的样子,他眸光一动,薄唇勾起一丝妖冶的笑。
“娘子,这支不好看,你看这支呢.....”秦若寒愣楞的望着他,耳边还不停回响着那犹如春风荡漾般的一声“娘子”,心想着这家伙今天是怎么了,难道他改变主意了决定留下来?他叫她娘子,难不成他终于知道了她的心意…..秦若寒刚觉欣喜,正面红耳赤着做扭捏状,就见司徒逸棋随手抓起几只发簪,装模作样的比划了下,便毫不怜惜的向她头上插去。
“咝......”周围的女人们盯着秦若寒的头倒抽一口气。
司徒逸棋却在簪子要刺进她头皮时,猛地一顿。
“唉,这几支也不行,店家,你拿那几支给我看看。”司徒逸棋故作正经的又拿起几支发簪,刚想动作,便被一个白皙的小手拉住了手臂,他低头一看,秦若寒正一脸狐疑地盯着他,心下一笑,却面色如常,刻意柔声问道:
“娘子,你怎么了?都不喜欢?”
“......你这家伙今天是怎么了。”见少女有些惶恐地后退,司徒逸棋眨了眨眸,忍住笑,向小贩无奈地摇了摇头:
“店家,对不住了,我娘子天生姿貌平庸,这发饰还得慎重挑选的好,娘子,我们走吧。”
秦若寒还没反应过来,司徒逸棋便长袖一挥,轻轻搂住秦若寒的腰,若换在平时,这种求之不得的画面只会在秦若寒流着口水的春梦里出现,可他此刻的动作,却让她心里一阵古怪,只觉他碰到自己的那个瞬间,浑身都冒了鸡皮疙瘩,她刚想挣扎,身旁那个如沐春风的男人便冷声说道:
“你最好听我的,不然我的手可就要捏错地方了。”
她听了,更是不明所以的望着他,却仍旧闷闷地跟着他的脚步,两人走了一段路,司徒逸棋见没有女人跟上来后,顿时松了口气,脸上温柔的神色却被一洗而空,他浓眉微蹙,又是一副脸若寒霜的模样,冷冷地说:
“我还有事,先走了。”
说完便头也不回,大步离去。
秦若寒呆呆地站在原地,越想越诧异,当她想到刚才那些少女望着她,或愤恨不屑或心碎震惊的目光,又想起他莫名其妙,出人意料的古怪行为时,顿时哭笑不得,前方那个白衣翩翩的男子却忽然低低地笑起来,笑声渐渐加大,竟是她从未听过的肆意与开怀,秦若寒望着他孤清的背影,只觉得好似在他身上,看见了另一个司徒逸棋。
那是个没有扑朔迷离的过去,没有积压在眸子里的阴郁狠戾,只是像世间所有俊美飘逸的年轻男子般,衣袍华丽,穿梭在琼楼玉宇的宅院里,回眸时有着令人迷醉的灼灼流光,整个人散发着浑然天成的风流倜傥。
“司徒逸棋,你给我等着。”
秦若寒愣了愣,不由大喊道,可他转身时亮若夜星的眸光里,只觉又添了几分迷离与肆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