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雪阁”另一间锦室里。
换过衣裳,重新易容,遗堪信手在左眼角下描一颗坠泪痣。妙目潋滟,似含泪而生,云髻斜斜似要委堕而下,簪一支珍珠婆娑脸颊,那是止不住心里欢喜的微晃。专门挑了一袭青碧色的衣衫,衣襟与衣袂处皆绣了一双首尾相连,展翼扑动的粉白蝴蝶,精致绝伦,旖旎盈然。
屋外花雨簌簌,风动窗影如人私语喃喃。遗堪坐在妆镜前端详了半晌,只觉今日自己一双清水眸中亮得惊人,似蓬勃新生一般。想起昨夜在素烬怀中安睡去,不由俏颊凝粉,虽不知他为何心事重重,但那双手臂搂住她的力量让人蓦然心安。垂目从台面拿起他给的矜缨,浅碧的丝绦系着七彩水晶精心编结而成,里面别无他物,只放了一小木盒,她好奇地徐徐将之打开,不由微微一怔,当即会意过来。
遗堪对镜子一笑,眼波似水柔情四溢,小木盒里没有什么贵重的礼物,仅一只圆润而细小的蜘蛛,而盒底已被这蜘蛛结了一层精细而繁复的蛛网。一丝一丝,一缕一缕,细心编织得精妙无比,几乎可以媲美手上的这个矜缨。唇边忍不住一笑再笑,他什么时候起的心思?竟还知道女儿家都会在七月七日,各捉蜘蛛于小盒中,至晓开;视蛛网稀密以为得巧之侯。密者言巧多,稀者言巧少。
自从亲娘遗弃她以来,就无人曾这样真心送她一份礼物。更何况所送礼之人,又是她心里梦中最惦念的那个,此刻,心中的喜悦又岂是区区言语可以形容得尽?遗堪蓦地收起盒子藏入矜缨之内,又将矜缨藏在袖中,站起来,便往门外奔去。前不久,才看见的人,此刻,却似已然有很久很久没见面的一样迫切,迫不及待地想看见他的眉眼,听见他的说话,拉住他的手掌,伏帖在他的胸怀里,不要再轻易分开。
大抵天地下的女子,都有这样的愿望。不然何以有“自君之出矣,明镜暗不治。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又有“自君之出矣,弦吹绝无声。思君如百草,撩乱逐春生。”只愿时时刻刻,朝朝暮暮,与自己相爱之人相对相依,永无分离之日。
屋外细雨淅沥,而长廊上一抹颀长身影却如风似雪。那人在长廊的尽头,听见急促的脚步声蓦然回首,他也是一身青碧的衣衫,仿佛是心有灵犀般,衣襟衣袂处皆绣满了绕枝的皎洁梨花。屋檐外雨丝滴落下来,映得他双目似春日江水般荡漾不已。
素烬眉目间微有担忧之意地看向她,不知是为了何事?不知是为了什么,如此的急切,如此的竭力而来——遗堪抬眸,眼帘之内全是他温润而隐忍的脸,她的眼泪,在一瞬间灼热涌出眼眶,狂奔数步,扑入他怀里。烬,日后不管如何,我都要与你在一起,永不分开。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如何的对她,她都无怨无悔,她都愿意一生一世跟着他。可是,心里的害怕,和面对这个人时的软弱,让她始终无法将这一番心意宣之于口。她害怕听见他的拒绝,她害怕,一切的一切只属于自己的臆想。
她不要知道那一切,只要此刻心底无法抑制的盲目向往,纵然一如飞蛾扑向那潋滟的烈火焚焰。遗堪紧紧捉住他的手臂,伏在他的怀里低声地啜泣起来。泪水自她的脸上滑落,素烬怀抱紧她,几乎无法反应过来,双手至她肩头滑落腰际,又从她腰际自制地松开,过了良久,良久,他才略显无措地轻声道:“堪?怎么了?谁又欺负你了么?还是心里难过?”这样探问的声音里不自觉地泄露了他心底掩藏的如许深情,心疼和隐痛。
遗堪伏在他胸前,静静地听,似永远永远也不会厌倦他的声音,温柔的抿唇笑起,心间有无数清明的瞬间闪现而过,在脑海里一一的明晰起来。在茗园时候,他也是喜欢她的罢?不然那样的一朝一夕相处,没有丝毫的欲望,没有丝毫的芥蒂,如何的伪装出来?那样的温柔眉眼,那样的真切关心,果然都是真的罢?不然,凭她多年的虚伪历练,又如何察觉不出他一丝一毫的佯装?只是他总如此无声无息,默默不语地给她以平安快乐,却从来又不曾亲口承认过,甚至时时让她觉得那些都是有目的的违心之言。幸福,总在他给予的苦苦甜甜中徘徊不前,他的心思却早已似小雨般潜入人心底润物细无声地一点一滴寄存了起来,若不细心去发觉,那便会不知不觉地流逝了去吧?
纵他永远也不对她承认,但此刻的试探,此刻的担忧言行,已是如此的昭然若揭。
遗堪微微一笑,娇色顿生,带了一丝雨水清凉的喜悦仰首望向他双目,柔声婉转道:“烬,你若不喜欢坦诚,我也不害怕猜测。若你一生一世都不愿意去坦诚,那么,我便一生一世去猜测那些似有似无的情意,直到穷尽我一生的精力心念,直到你愿意在我的诚挚之下默然承认!”
素烬猝然垂眸,瞧见她温柔凝睇中有至真纯的眼神,清嘉明和。心头重重的似被她所说的每一字击在心上,有一丝淡然而熟悉的喜悦悄然在那儿滑过。他缓缓别开脸,双眸倒映出了廊檐外的灼红海棠,看着,看着,竟然轻轻地笑起,唇角含了一缕浅浅暖意如雾般的微笑,却瞬间又似清淡的让人倍儿觉凄凉。
廊外的海棠连枝连蔓,万点粉红倚仗翠叶而生,氤氲在如斯微风细雨里,“幽姿淑态弄春晴,梅借风流柳借轻,……几经夜雨香犹在,染尽胭脂画不成……”,这花有着说不尽的缱绻柔情与缠绵姿态,可这样的温情柔软竟似离他那么的遥不可及,眼前只余那历历在目的负担日益沉重。
素烬回眸看向她似有怅然,他的手指随着她的脸颊抚落,不过须臾悠悠一叹,复有明朗微笑绽放唇际:“你的心意很美丽,也很动人,如若我真可以承认,那该多好?‘芳树本多奇,年华复在斯。给翠成多幄,开江满故枝。凤归花厉乱,日度影参差。容色朝朝落,思君君不知。’”他的神情又似哑然失笑,长廊外清风徐来,他鬓发被吹得飞拂,也把青碧衣衫吹得簌簌作响,目光却似洞穿了她隐秘的心思,语气迟迟如迷蒙的白雾,“很抱歉,让你误会了。我做了这许多的事,都是为了思念一个人——思念一个与我有一生之约的人,我曾答应过她,要一生一世心存善念,慈悲怜悯,不可更改,不可易变。”
听他亲口说出这样的话来,遗堪心头重重一沉,隐隐不安,廊外的雨丝一点、一点凉地拂到脸颊上,声音渐渐软了下去,“那你为什么要送我喜蛛应巧?”
“这不过是惯常的执念——我以前也曾……”素烬的面容上笼了一层回忆般的浅笑,唇齿间似衔了清淡的一抹忧郁,似秋末最后一朵海棠花瓣上覆住的一层清霜沾染了感伤的气息。
“我不信!”遗堪心中乍然惊悸,不觉大退了一步,发上的银簪垂珠振颤不已,一下一下地晃荡于蓦然湿润的眼角。她已和自己说过了一百遍,不要再相信他所说的话,不要为了他的话而改变自己的心意。口中如此的否认,心里却动摇,蓦地想起那一天在枫叶霜红的路上曾遇见的那一个白衣少女。当其时,他望向那少女的目光,就似如今一样,充满了回忆的温暖及安静。她的手,似暴露在秋风里的锦帛般一寸寸地凉了起来,心里有模糊的丝丝锯痛,垂首凄微低笑——茗园中的花朝节满庭院的蝶影蹁跹,他吹奏的那一曲《月出》,难道是为了那个白衣少女么?
尽管自己再不愿意相信,可心底渐起的凉意,突然被他无情的话语击中,身上激灵灵地发冷——原来,这其中竟有这如此的曲折多端?遗堪与他相对而视,他的目光迷离,看似望向很远的地方,光影空蒙如云月。若说他无意,那么他已一再将她的痴心妄想变为羞辱她的利器;若他有意,那么他也已将她的心蹂躏得不复完善。
惯常的明朗温和又重新回到了素烬的脸上,唇角淡淡泛出一朵暖意融融的笑缕:“堪,不要再耽误了。还是赶快收拾心情,离开照花山才是,天底下之大总有容身之所,莫要再如此蹉跎年华。”
风浮动了银线绣了蝴蝶的袖边冰凉的轻轻拍拂在手腕上,遗堪脸上翻滚红烫,颊上缓缓浮起了疏离的微笑。她垂下头,袖中的手牢牢握住那只编结精致的矜缨,深深吸了一口气,紧咬贝齿抵住心口胀痛的酸楚,颤栗地点了点头。
素烬的手抚在袖中那只用龙延佛手香雕成,以彩绘木雕为栏座,红砂碧笼当罩子,手中所持的玩具也以金玉宝石来装饰的“磨喝乐”上。他身影轩疏,微微的有如荡漾的水波纹动——她为何要说破他的心事?若没说破,那么他还可以那样自欺欺人地骗人骗她骗自己,甚至在今夜送她一个小玩意,陪她看牛郎织女星、让她拜织女、许心愿,一起过七夕。
可是这样,几乎都无法隐匿的心事,却在她蓦然一句话中无法再无视自己一直的负隅顽抗的欣喜。“你若不喜欢坦诚,我也不害怕猜测。”那么,你为什么不只猜测,为何要把它说出来呢?他甚至心底埋怨那一刻的遗堪,怨她那一刻的冲动,怨她那一刻的笨拙,不懂得将喜悦继续收藏在内心深处的人,终将会摧毁掉两个人所作的这一场幽若甜梦。他知道自己是这样的任性自私,但是忍住了什么也没说。
堪,原谅他,原谅他的无法言说!
除了如此,他别无它法。他不能让她知道,也不能让自己知道;他不能让她无法自拔,也不能让自己无法自拔。没有人知道,他将会在这样的自我折磨里挣扎到什么时候,也许一直到他死去,魂飞魄散的那刻,才能够真正的解脱,才能够真正的无忧无虑,无牵无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