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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有一天,刚下过一阵倾盆大雨,天又放晴了,一碧如洗。周芸推开窗户,一股清新湿润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宁馨的芬芳,她不禁喜出望外。难得这阵及时雨洗刷去空气中的燥热,天清气爽,正是出门闲庭信步,吐故纳新的大好时机,她又怎能错过。刚好闷在家里下了一上午棋,头昏脑涨的,中午吃饭时她还满脑子的黑白世界,害得吃饭也觉得寡然无味,胡乱扒了几口匆匆了事,出去走走正好醒醒脑。周芸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叶枫。叶枫本不想出门,他不愿让外面熙来攘往的街道上闹哄哄的喧嚣搅乱心灵的静谧,这份心灵的静谧是他彻底认清自己的灵魂所不可或缺的,但是他又不忍心扫了周芸的兴致,看着她笑意盎然的脸,他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换好衣服,周芸就挽着叶枫的手出门了。

整个下午周芸都兴高采烈的,犹如一只蜻蜓在叶枫身边不停地盘旋,翅膀上闪动着摄人魂魄的光芒。叶枫被她的好心情所感染,暂时忘却了心中的烦恼,脸上也浮现出这段时间里难得一见的自然的笑容。周芸见他终于笑了,她喜不自禁,心花怒放,笑得更加灿烂了。一下午,他俩都沉浸在欢乐中,直到两人都觉得有点累了,周芸才恋恋不舍地挽着叶枫的手往回走。叶枫见她一脸意犹未尽的神情,就提议带她去公司看看,然后再邀上杜平一家,还有胡斐、李翊、陈子豪一块出去吃饭,大家开开心心地聚一聚,他们可有段日子没聚在一起了。周芸听了乐开了花,立即掏出手机就要给林茹萍打电话,叶枫忙劝她等到了公司见着杜平他们再打电话也不迟。

公司收购已经大半年了,叶枫居然一次也没去过,虽然他对公司的发展是了如指掌,可作为公司的股东,创始人,没进过公司的门这也实在是说不过去。如果不是接二连三发生几件令他痛断肝肠的大事的话,他早已去看一看自己的丰硕成果了,那可是他用心培育的,他怎能不牵挂于心呢。在去公司的路上,叶枫有种说不出来的紧张感,还掺杂着急切的渴望。

离下班时间还早,叶枫和周芸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着,淹没于川流不息的人群中。一路上,叶枫为周芸讲述公司的发展情况,看得出来,他对公司的发展十分满意。突然,叶枫驻足不前,睁大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前方。周芸也停下脚步,疑惑不解地望着他,再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不远处一个有点佝偻着背,身材瘦削的人正步履蹒跚,朝他俩这边走来。形影相吊,周围的人都闪开一边,像躲避瘟神一样,唯恐避之不及,一个个不屑一顾,轻蔑的眼神。是个老人,渐渐走近了,周芸首先注意到老人那张十分明显的狭长的脸,就好像被两块木板长时间紧紧夹住而形成的。老人神色黯淡,脸上皱纹密布,堆积在一起,形成一道道难看的褶皱,他目光涣散,呆滞无神。近到眼前了,周芸看清了老人两鬓的根根白发。有人曾说白发像高速公路上的路牌一样意味着某种警示,总是让人触目惊心。周芸虽没有触目惊心的感觉,但却产生了一种警示的心理。老人的脸上还有点点老年斑的痕迹,蹒跚的脚步犹如无根的浮萍一样飘来荡去,丧魂落魄,可怜兮兮的。周芸不由得心生怜悯之心。

如果光线再暗淡一些,叶枫一定会以为这不过是一个老态龙钟的路人罢了,可现在他看得一清二楚,眼前的这张脸就像一根被烈日暴晒过的蔫不啦叽的黄瓜。在菜市场里,这样的黄瓜可是无人问津,正如现在大街上几乎无人会把悠闲的目光投向这张又老又丑的脸上,即使映入眼帘,也是匆匆一瞥,又飞快地移向别处。老人面无表情,如同行尸走肉,从叶枫和周芸的身旁走过,丝毫没有注意到他俩的目光一直跟随着他瘦弱的身体。叶枫几乎和他擦肩而过,他转过身来,定定地望着老人的背影,神情冷漠。周芸也转过身来,不解地问叶枫:“你认识他吗?”

叶枫点了点头,扭过头来对周芸说:“芸儿,他就是我曾经在你面前提起过的鱼鸟船长。”

周芸听后吃惊不小,怔了一下,问道:“这个可怜兮兮的老人就是那个贪得无厌的鱼鸟船长?”她一脸的将信将疑。

叶枫重重地点了点头,又扭转头去望着前方渐行渐远的背影,坚定地说:“千真万确,他那张亦驴亦马的脸太特殊了,十几年的工夫我是不会这么快就忘记的。”叶枫对这张与众不同的脸的印象太深刻了。当年他和鱼鸟船长同船时,就曾听同事们背后议论这张脸,有人说是一张标准的马脸,也有人说是一张标准的驴脸,为此大家争论不休,可谁也说不清标准的马脸和标准的驴脸到底是怎样的脸,有什么区别,争论的结果是这位鱼鸟船长又多了一个外号——驴头马面。叶枫听他们为了驴脸马脸争得面红耳赤,当时年纪轻轻的他只是觉得这帮人无聊透顶,太庸俗了。后来,等他对社会的丑陋,以及人性的软弱有了一定的认识后,才明白他们绝不是穷极无聊的尖酸刻薄,那是他们被欺压而又无可奈何之下的聊以自慰,表面上他们唯唯诺诺,噤若寒蝉,甚至点头哈腰,卑躬屈膝,他们实是迫不得已,私下里他们只能通过这种方式去贬低,作践他们恨之入骨的一船之长。中国人怯弱而又不干怯弱的特性在他们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面对屈辱,压迫,他们忍气吞声,只好用嘴来满足灵魂的发泄,平息心中的愤慨。

沉吟片刻,叶枫又说:“这叫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还不用三十年。芸儿,你别看他如今像丧家之犬,当年他可是威风八面,在我们面前趾高气扬,颐指气使,那时的他可曾想过今日会沦落到如此田地,真是现世报应。”叶枫做咬牙切齿状。

鱼鸟船长的背影在街头转角处一闪而没,叶枫转过身来面对周芸,继续说:“当年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诗是: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只是他得意得太早了,太过了,殊不知‘身前有时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的道理。太晚了,现在他就是大彻大悟,已然悔之不及了。”叶枫不住地摇头,一脸鄙夷的神情。

忽然,叶枫像是想起了什么,对正凝神沉思的周芸又说:“对了,芸儿,你猜猜看他多大年纪了。”

周芸目视着前方街头的转角处,半晌才说:“应该有五十七八了吧。”

叶枫冷笑一声,不以为然地说:“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他今年四十九了,五三年的。十几年前,他可是昂首阔步,不可一世呀,如今……芸儿,你一定会想到岁月催人老吧,他可不是被岁月催老的,是被他自己的累累罪过催老的。现在,他再也不能像鱼儿一样跳跃,像鸟儿一样飞翔了。”

周芸的脸上流露出奇怪的茫然和怜悯的神情,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神情交织在一起,时而茫然多于怜悯,时而又怜悯盖过茫然。“枫哥,即使他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即使他是罪有应得,可……可他如今却不由得不让人觉得可怜,同情。他才四十九,还未到知命之年,就像个风烛残年的垂暮之人,这份惩罚,报应是不是太残酷了?”

沉默中,叶枫凝视着周芸脸上不断变化的表情,渐渐的,为她的善良,为她的慈悲之心所感动,萌生恻隐之心。可一想到鱼鸟船长的斑斑劣迹,心中的怜悯之情就消失殆尽。曾几何时,他骄横跋扈,猖狂得意时,可曾想过同情别人?他贪得无厌,剥削、克扣船员的劳务费,去花天酒地,寻欢作乐时,可曾想到别人的家人正眼巴巴地盼着亲人那点微薄的血汗钱养家糊口?他胡作非为,无中生有,刻意打压,排挤别人时,可曾想过别人的前程?没有,他总是拿别人的痛苦、悲伤来换取利益,以满足他骄奢淫逸,荒淫无耻的生活。他就该为他所犯下的种种令人发指的罪过而受到应有的惩罚,这叫自作孽,不可活。想到这,叶枫不禁义愤填膺,怒火中烧。“芸儿,他是咎由自取。你作为局外人,只看到他今天像个行将就木之人的可怜巴巴的样,从而心生怜悯之心。如果换作那些当年被他欺压过的船员看到他今日的落魄,他们一定会拍手称庆,一定会觉得大快人心的。不是我们在惩罚他,是老天爷要惩罚他,我们怎么能逆天而行呢?”叶枫正义凛然地说。

周芸睁大双眼,惊诧不已地望着神情冷漠的叶枫,眼前的他还是她心目中那个心地善良,天性淳朴的枫哥吗?周芸心中的诚惶诚恐比脸上表露出来的还要深沉。叶枫从她脸上看到了她内心的惊恐,他意识到他的话语有点近乎残忍,残忍得令她无法接受,让她不敢相信是出自他的口中。叶枫伸出双手,捧起她的脸,温柔地说:“芸儿,干吗这么惊讶地看着我?是不是觉得我冷酷无情?看你的眼神,好像我不是你的枫哥,而是一个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冷不丁站在你面前的妖魔鬼怪,张牙舞爪,面目狰狞,吓得你花容失色。走吧,咱们别站在大街上,陪我到轮渡走走,我把这段时间以来围绕着他所发生的事情说给你听听,你帮我出谋划策,好吗?”

听完叶枫的话,周芸赶忙收起脸上的惊讶表情,红着脸羞愧地说:“枫哥,对不起!我不该用这种眼神看你,更不该怀疑你善良的本性,我……我只是觉得他太可怜了。去年在深圳,我听你和杜平说过要惩罚他,我……”周芸说不下去了,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能消除叶枫心中的不快。

叶枫抓住周芸的手,轻轻地在她手背上捏了捏,笑着说:“我怎么会怪你呢?恰恰相反,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你让我看到了什么叫慈悲为怀,什么叫宽容。”说完,他笑呵呵地牵着她的手朝轮渡的方向走去。

说起来这位鱼鸟船长实在是太可恶了,可恶到令人忍无可忍的地步。早在叶枫他们提出收购厦航公司时,公司那帮抵制收购的人在上面兴妖作怪,意图负隅顽抗;他就在底下煽风点火,散布谣言,鼓动不明真相的船员联合起来抵制收购。他兴风作浪,自以为有船长证书,走到哪里都不怕没了饭碗,所以有恃无恐,像只猴子上蹿下跳,极尽能事。其实,他不过是公司某些领导手中的棋子,为了他们各自的利益,妄想搅黄了这次收购行动。大势所趋,岂是他们几个跳梁小丑所能阻挡的。事与愿违,他们的阴谋未能得逞,收购谈判朝着不利于他们的方向发展。鱼鸟船长也意识到他们不过是螳臂挡车,做贼心虚,他害怕收购成功后,新领导秋后算账,他可就吃不了兜着走。眼见在公司里呆不下去了,狗急跳墙,在公司交接前夕,他主动申请公休,带着所有证书开溜了。他和船员部调度,一个油头滑脑的家伙里应外合,调度为他隐瞒了此事,他们趁公司易主,混乱之际蒙混过关。的确,公司交接后,杜平他们根本无暇过问这种芝麻小事,鱼鸟船长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拿着证书出去自谋生路了。

说穿了,他还是心里没底,不知道出去混会是个什么样,他想着先投石问路,自以为这个如意算盘能让他进退自如。好了就干脆脱离公司出去单干,万一在外不如意,他就再悄悄地回来,偷偷地把证书还给调度,演一出瞒天过海的好戏。这个如意算盘不可谓不精明,他就像一条滑溜溜的鱼,网大孔疏,他三钻两挤就钻了出去,成为一条漏网之鱼,他可以自由自在地畅游了。

欧洲有句谚语——贪婪的心像沙漠中的不毛之地,吸收一切雨水,却不滋生草木以方便他人。成为漏网之鱼的鱼鸟船长变得更加贪婪了,在公司里他多多少少还有些顾忌,尤其是被杜平抓住把柄后,收敛了不少。这下可好,他可以为所欲为,可以肆无忌惮,变本加厉。如果用雁过拔毛来形容一个人的贪婪之举的话,那么对他来说,恨不得一下子就把雁毛全拔光,拔成一只秃雁。正当他得意忘形,风光快活时,另一张大网却将他捕个正着,这一回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他一贯工作散漫,玩忽职守,出来单干后更是胆大妄为,放纵自如。有一次夜间航行,他明知会起雾,仍然喝了不少酒,结果酒后操船出了事故,撞沉了一艘渔船,死了三个人。其实,这次事故完全可以避免发生,在离渔船近两海里时,三副就发现了渔船,可是三副对他的贪婪早就牢骚满腹,他没有提醒有点醉意的鱼鸟船长。他的船长证书被扣压,等待事故分析处理。船主知道事情真相后大发雷霆,气急败坏,一怒之下弃他于不顾,不去帮他办理取回证书的工作。如果不是船主怕引火烧身惹麻烦,还真会将他告上法庭,将他绳之于法。他很狡猾,对海事部门隐瞒了喝酒这一至关重要的细节,船主怕担责任,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以图自保。事故分析报告是双方都操作失误,而且鱼鸟船长的责任还稍微轻一些,他看到了免于吊销证书的希望,可船主的抛弃对他不啻于釜底抽薪。任凭他苦苦哀求,抽身而出的船主都不为所动,对他不予理睬。走投无路之下,鱼鸟船长这才如丧家之犬回过头来求助于公司。

公司的改革对于那些平日里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岸上职员而言,就像一把悬在他们头顶上的利剑,人心惶惶,人人自危,担心不知哪一天利剑就会落下来。在国企过惯了逍遥舒适生活的他们惰性十足,公司交接后,他们如寒号鸟一样得过且过,只要头上的利剑一天没落下来,他们就多混一天,管它是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只要能混下去,整日里担惊受怕也值得。他们很清楚,一旦离开公司后,就连担惊受怕的机会恐怕都找不到。除了钩心斗角,尔虞我诈耍手段外,他们别无所长。鱼鸟船长的事情就像是给他们送上了一根救命稻草,他们死死抓住不放。杜平厌恶鱼鸟船长,这在公司里早已不是秘密,以前他们私下里议论纷纷,有的人还对杜平怨声载道。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的杜平和从前可是不可同日而语,大家都对他刮目相看,争着抢着巴结他。鱼鸟的事情在公司里闹得沸沸扬扬,众口一词——严惩不贷!即使是过去与鱼鸟沆壑一气的,为了保全自己,也纷纷干起了落井下石的卑鄙勾当。有的扔一块也就算了,有的却接二连三地扔,他们也许心里在想,既然已经扔了,一块是扔,两块也是扔,扔多扔少对于与鱼鸟的关系都无所谓了,可在杜平面前争功邀赏当然是多多益善,因此他们乐此不疲地扔石头。当然也有极少数人秉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原则,三缄其口,冷眼旁观,大有隔岸观火,看热闹之意。

在大多数心怀鬼胎,意欲表现一下的人的提议下,公司专门成立了一个调查小组。显然,鱼鸟船长对此种局面是始料不及。这在以前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事情如今却上纲上线,引发了一场轩然大波,面对铺天盖地而来的巨浪惊涛,他惊呆了,还没等他想好该怎么躲过此劫,就被巨浪给淹没了。他的命运已经掌握在了别人手中,更为不幸的是掌握在欲置他于死地而后快的人手中。他再也不能像鱼儿一样自由自在地跳跃了,再也不能像鸟儿一样无忧无虑地飞翔了。如今的鱼鸟只能算是一条病怏怏的鱼,一只断了翅膀的鸟,等待他的只能是任人宰割的下场。

杜平也没想到一石会惊起千层浪,虽然他对鱼鸟船长可谓厌恶至极,但他很冷静,知道不能意气用事,不能像文革时期的造反派一样大搞人身攻击。可下面的人并不这样想,他们把陈年旧事全翻出来了,有些居心叵测的家伙还添油加醋,大肆渲染,甚至连子虚乌有,道听途说的也堂而皇之的说成是确凿无误的事实,更有甚者竟然学会了秦桧陷害岳飞的阴险毒辣,为鱼鸟船长套上了莫须有的枷锁。白的描成了黑的,黑的就描得更黑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鱼鸟船长是百口难辩,况且所罗列的罪状很多都是证据确凿,他还能辩解什么呢?众叛的潮水还未退却,亲离的波涛又汹涌而至,鱼鸟船长的妻子和两个女儿知道了他过去的丑恶行径后,都大义灭亲,将他扫地出门。

莫扎特说过——有些人不到穷途末路时,总归要有所行动。鱼鸟船长找到了当初和他关系非同一般的几个领导,期望他们能助他一臂之力,帮他化解这场危机。可是残酷无情的现实又给他上了一堂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的社会课。患难之中见真情,他期盼的真情在他患难时却没有出现,他心中幻想的真情竟是一片凄凉的荒芜。一个人在春风得意之时,真实的本质总是被绚丽多彩的假象所掩盖;当失意落魄来临之际,一切虚伪的表象都会不攻自破,本质以其原来的面目出现了,人们这才惊讶地发现它是那么丑陋。这一下,鱼鸟船长可真是走投无路了。

今天,他又被调查小组叫去接受审查。面对他们的口诛笔伐,他大汗淋漓,如坐针毡,畏畏缩缩的,就像一个即将被宣判的罪犯。酒肉朋友,酒肉朋友,顾名思义,有酒有肉就是朋友,没有酒没有肉就不是朋友。对鱼鸟船长进行尖锐批判的不乏过去和他称兄道弟的酒肉朋友,哪一回他在外面纵酒狂欢时少了他们的份,他昧着良心黑来的钱有相当一部分是孝敬了这帮翻脸无情的家伙。如今大难临头,各自飞也就罢了,怎么狠毒到踩在他头上以求自保呢?鱼鸟船长完全可以当面戳穿他们的险恶用心,揭穿他们的老底。俗话说得好——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要死大家一起死,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跑不了他鱼鸟,也飞不了这帮不仁不义之辈,他们这样做真能独善其身吗?唇亡齿寒,鱼鸟船长要是真的破釜沉舟,他们恐怕也得一块往下沉。所以这帮家伙也只是虚张声势,色厉内荏,他们也不是毫无顾忌。当然工于心计的他们很清楚鱼鸟船长还不敢这样做,他还想着公司帮他把证书给办出来,他是受制于人,怎能不忍气吞声,委曲求全。他们和鱼鸟船长一样,都不愿闹到鱼死网破,两败俱伤的地步,所以在处理鱼鸟一事上他们往往又缄口不语,即使开口说也带着一点人情味。杜平一眼就看出他们的用意何在,他干脆扔下一句话,调查清楚,做出正确的处理意见再向他汇报。正确的处理意见,这帮家伙还真不知道什么意见是正确的。因此,处理鱼鸟一事才会一拖再拖,拖了两个多月了仍然没个结论。

和以往不同,今天鱼鸟船长走出调查小组的办公室后,并没有直接离开公司,而是走进了杜平的办公室。当着杜平的面,他声泪俱下,痛斥自己过去所犯的罪过,并彻底认识了他的罪过给他人造成多么大的伤害,为此他追悔莫及。他向杜平发誓,今后必定洗心革面,痛改前非,老老实实,重新做人,尽职尽责做好本职工作,再不干那伤天害理之事。他希望公司能给他一次悔过自新的机会。可是没等杜平开口说话,办公室的秘书就来请他去开会。临走前,杜平只是对他说公司一定会秉公办事,会做出合情合理,更是合法,合乎公司规章制度的处理结果。

从公司出来后,沮丧、失望、迷惘和悔恨重新占据他那张老气横秋的长脸。叶枫和周芸看见他时就是他从公司出来不久,当然,叶枫并不知晓今天发生的一切,他对整件事情的了解都是杜平和李翊告诉他的。对于处理意见,李翊的观点是养痈为患,除恶务尽;枪打出头鸟,杀一儆百。当时,叶枫也是赞同的,只是在对待是否帮他取回船长证书一事上,叶枫并未表态,他让杜平自己把握。如果不是今天亲眼目睹鱼鸟船长丧魂落魄,未老先衰的样子,叶枫还不会意识到此事对他的影响有如此巨大。当他第一眼看见鱼鸟如痴似呆的神情时,还真的心生怜悯之情,但稍纵即逝,鱼鸟船长的斑斑劣迹实在是不胜枚举,再严厉的惩罚也绝不为过。

人是有感情的动物,人的思想行为、言谈举止,以及待人处事总是会受感情的影响。因为对鱼鸟船长的厌恶之情,叶枫没能意识到他在对待此事上更多的是出于主观因素来分析,判断;是周芸的质疑让他恍然大悟。当然,这并不是说他的想法就错了,毕竟一个人做了错事就理应受罚,关键就看惩罚的标准尺度。譬如:一个路人偷吃了瓜农地里的西瓜,批评教育是惩罚的主要准则,罚他补齐瓜钱也是理所应当的,但绝不至于让他锒铛入狱,除非法律明文规定偷吃他人西瓜者当坐监以示惩罚。如果世上真有这样的法律的话,那也实在是太苛刻了。当然屡教不改者就另当别论。

在轮渡海边,微风拂煦,水波,摇荡着边岸。叶枫和周芸坐在石椅上,周芸平心静气地听叶枫讲述鱼鸟船长的事情,听完后她沉思默想了一会,这才开口说:“我也说不上来该如何惩罚他,但有一点我的感受非常清晰,他才四十九岁,可怎么看都像个六十岁的老头。枫哥,你也说不是岁月催他老得这么快,即使他犯下了不可饶恕的过错,这个惩罚也是过于严厉了。一想到他那张死灰一般的脸,我就不寒而栗,他是生不如死呀。更何况……”因为激动,周芸竟说不下去了,脸也红了。

叶枫心疼地拍了拍她的手,和颜悦色地说:“更何况什么呢?是不是更何况比他大奸大恶的人大有人在,更何况公司里真正该受到道德和法律审判的人至今仍稳如泰山,逍遥法外,而他只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船长,就算再坏再贪婪又能掀起多大的浪来,是吗?芸儿,你是不是认为我们这样做是舍本逐末,老虎,狮子不敢动,只能凶神恶煞般剖鱼宰鸟,对吗?”

“对,你说得八九不离十。”周芸淡然一笑,说。

叶枫也笑了笑,然后正色说:“是啊,他做的坏事和以前的公司领导干的那些骇人听闻,荒谬不经的事情相比,真是不值一提,真正该严惩不贷的是这些损公肥私,贪赃枉法的企业蛀虫,是他们一点点啃噬着企业这座大厦的根基。大厦将倾,他们却仍然太平无事,高枕无忧。可对于他们昭然若揭的罪行,我们也是无能为力呀。”他重重地发出一声叹息。

社会需要法律来维护秩序,可有一些潜在的游戏规则游离于法律威严之外的真空地带,甚至还与法律分庭抗礼。况且,任何一部法律都无法做到完全公平,公正,公开,否则整个世界将是一片太平盛世,战争,罪恶就将销声匿迹。在收购厦门航运公司之前,叶枫也曾雄心万丈,要替社会惩治这些罪大恶极的败类,可现实给了他当头一棒。收购谈判时,就曾有一条不成文的条款,对于企业的过去一概既往不咎。没有这项承诺,叶枫他们就是花再多的钱也不可能成功收购。李翊要求的房地产项目,哪里那么容易将工业用地改为商业开发,这都是幕后交易,彼此默认,心照不宣。如果真要摆在桌面上谈判,恐怕他们连谈判的资格都没有。只要公司以前的领导不再胆大包天做那些蝇营狗苟之事,叶枫他们就得和他们和平共处。再者,他们虽然经营管理企业的能力差强人意,乏善可陈,可也不是一无是处,有时候还得仰仗他们背后广泛的人脉关系。背靠大树好乘凉,没有各自背后的大树,没有极为复杂的关系网,他们能有昨日的权势和地位吗?虽然如今形势变了,他们不能再为所欲为了,但只要整个社会大形势,大环境没有发生根本性的改变,那么他们仍然可以高枕无忧,安之若素。时至今日,叶枫也不得不承认,撼他们容易,撼动他们背后的大树难啊!再往后看,就是一片茂密的森林啊!

说这些心里话时,叶枫一脸的无奈。周芸能理解他的无奈,她挽着爱人的手默然不语,也是一脸的无奈。

“而这位鱼鸟船长就不同了。芸儿,说句很现实的话,或许你不爱听,会觉得我们很势利,但社会现实不是我们几个热血青年力图改变就能改变得了的。他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船长,背后的大树,靠山无非是公司的几位曾经八面威风的领导,可在我们眼里,他们还不能称之为大树,他们自己尚且不敢再为非作歹了,哪里又能庇护他的恣意妄为呢。他们深谙明哲保身之道,为了他们各自的利益,尚且自顾不暇,又怎会为了手下的一个虾兵蟹将而得罪我们呢。而且他们根本找不到任何理由为他辩护,说好听点是爱莫能助,说不好听就叫袖手旁观。其实,他们只要私下里和杜平讨个人情,杜平又怎会不顺水推舟,送这个人情呢。可他们没有这样做,这就是他们在极力配合我们的工作。枪打出头鸟,是他自己硬往枪口上撞。如果这次我们不严惩的话,又何以服众,下回再来个狗鸟,猪鸟的,我们是不是都得网开一面?所以,我们必须对他严惩。”

周芸觉得叶枫言之有理,也就不再就此事说下去,而是坐在那里沉思默想。叶枫也说累了,喘着气望着陷入沉思中的周芸。

黄昏将至,落日的余晖洒落在周芸光滑细嫩的脸上,泛起一片朦胧的金色光芒,十分迷人,如同罩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在徐徐清风中微微颤动;她那漂亮的睫毛又细又密,轻轻一眨眼,美妙的光波荡漾着,柔柔的,叶枫不禁看得心旌神摇,一阵将她揽入怀中的欲望如一缕轻烟在心中冉冉升起。周芸回过神来,抬头看见叶枫惊喜,痴迷的目光,冲他嫣然一笑,那笑容就像一朵沐浴在艳阳下的鲜花,分外娇艳美丽。周芸伸出细腻柔软的手握住叶枫的手,小鸟依人般依偎在他怀里,皙白的双颊飞起一片红晕,如同天边一抹绚丽的晚霞。她心中柔情似水,漾着幸福的光芒。

他俩沐浴在夕阳醉人的霞光下,沉浸在爱的缤纷世界里,陶陶然,周围的一切仿佛都不存在了。来来往往的人们,不绝如缕的人群的喧哗声,汽车的行驶声,海水拍打堤岸的哗哗声,卖报的吆喝声,落日,大海,轮船,天空都被如梦似幻的爱的世界给隔绝开来了,只有他俩心旷神怡地徜徉在如诗如画的幻境里,漫步于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里,沉醉于宁馨而又美妙的氛围里。他俩真希望这美好的时光永驻不走,他俩可以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地游览。哪怕永世都不能离开,他俩也会毫不犹豫,心甘情愿留下来。远离尘嚣,他俩可是求之不得!

在梦幻般的虚幻世界里,他俩缓缓地闭上了双眼,点亮了心灵的明灯,他俩手举着明灯,手拉着手,心无旁骛地欣赏着这个奇妙的世界里无与伦比的旖旎风光。

一个小姑娘走到叶枫和周芸身前,他俩仍然闭着双眼,毫无察觉。小姑娘伸出肉乎乎的小手轻轻拍了拍他俩的大腿,周芸和叶枫这才睁开双眼。出现在他俩面前的是一张圆圆的脸,一双水灵灵的眼睛,闪动着纯洁的光辉;小姑娘有一个纤巧,秀气的鼻子,一翕一翕的使整张脸显得生机盎然,白白的脸蛋泛着微微红光,脸上自然而然的流露着天真无邪的笑容,有点卷曲的头发在阳光下像一层微微起伏的光波,漾出一片奇妙的涟漪,宛如天堂里可爱的小天使一样。小姑娘见他俩睁开了双眼,她眨了眨她那灵气十足的眼睛,用悦耳动听的声音对他俩说:“叔叔阿姨,你们怎么睡着了呢?这样容易生病的。”

周芸伸手摸了摸小姑娘如同绸缎般光滑的脸蛋,笑着说:“小妹妹,叔叔阿姨没有睡觉,叔叔阿姨在闭目养神,在享受温暖的阳光呢。”

小姑娘一听他俩没有在睡觉,高兴坏了,脸上的笑容像突然绽放的花朵一样。周芸见她笑得如此灿烂,心里说不出的喜欢,便亲切地对她说:“小妹妹,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玩呢?你爸爸妈妈呢?”

小姑娘扭头指向不远处倚在石栏杆上正笑吟吟地望着她的一位年轻妇女,骄傲地说:“是我妈妈带我来玩的,我看见你们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还以为你们睡着了呢。老师说坐着睡觉不好,容易着凉生病,所以我从来不坐着睡觉。”

周芸和叶枫不约而同冲着小姑娘的母亲含笑点点头,小姑娘的母亲也对他两含笑颔首示意。叶枫轻声对小姑娘说:“谢谢你,小妹妹!你是一个听话的好孩子,老师一定很喜欢你,是吗?”

小姑娘听了叶枫的夸奖,不无得意地点点头,神气活现的样子让周芸和叶枫都喜欢得不得了,两人都笑容可掬地问她几岁了,在哪里上幼儿园。小姑娘口齿伶俐,回答得干净利落。周芸看着这个洋娃娃般的小女孩,心不禁为之一动:要是自己也有一个如此可爱,讨人喜欢的女儿,那生活该有多美好啊!

不一会,小姑娘就带着银铃般的笑声走了,她还不住地回头向周芸和叶枫挥舞着她那胖乎乎的小手,脸上洋溢着快乐无比的微笑。周芸用慈母般的微笑目送着小姑娘和她母亲的背影消失于视线里,脸上的笑容久久没有消失,目光也久久地停在背影消失的前方。叶枫望着她的微笑,心里一阵隐隐的痛。

红彤彤的太阳落下了,放眼望去,海面上像燃烧的火焰连成一片火海,和红彤彤的天空遥相呼应,相映生辉。一艘艘木头船在火海中穿梭,载浮载沉。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尽管恋恋不舍,周芸和叶枫还是离开了轮渡。穿过车水马龙的大道,淹没于茫茫人海中,像两条鱼儿在涌动的人潮中穿梭。摩肩接踵的行人在暮色苍茫中渐渐变得模糊不清了,影影绰绰。华灯初上,朦朦胧胧的灯光下,人头攒动,中山路上是流光溢彩,热闹非凡。他俩置身其中,却显得游刃有余,轻松的步伐并未被拥挤的人群冲得乱了分寸。

一路上,就在轮渡未完的话题周芸接着往下说,她理解叶枫的无奈,也赞同他的观点,惩罚是必须的,是无可厚非的,但是她觉得一个人的容颜变化应该是属于自然规律的演变,十年的容颜变化在短短几个月就完成了,这是一个近乎残酷的惩罚。不管他有多坏,有多可恶,活该也好,咎由自取也罢,这份折磨都不该再继续下去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周芸请求叶枫敦促杜平就此事尽快下个结论,不要再让他忍受无休止的心灵折磨了,如果可以的话,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在提出这个请求的时候,周芸说了一句让叶枫难以拒绝的话,她说:“他都老了,经过这次惨痛的教训,今后他就是想干坏事恐怕是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胆了。”周芸诚恳,善良的话语让叶枫感到自惭形秽,羞愧难当。他为她的善良和仁慈深深感动,从而情不自禁将她紧紧搂在怀里,毫不顾忌周围的人们投来的异样的目光。

当美的灵魂与美的外表和谐地融为一体,人们就会看到,这是世上最完善的美。此时此刻,叶枫眼中的周芸就是这世上最完善的美。他在她的耳畔柔声告诉她,他一定会给她一个满意的答复,以最快的速度妥善处理好此事。说这话的同时,他的心中也在默默地对她说着另一个让她更加感到满意,甚至是惊喜的答复,虽然暂时他还不能说出口,但是他知道这一天已经不远了,他真心期待这一天早点到来。

没等叶枫的电话打过去,杜平就打了过来。当天晚上,杜平一家,叶枫和周芸、胡斐、李翊、陈子豪聚在一起。在饭桌上,就鱼鸟船长一事,大家达成共识,严厉的处罚和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恩威并施,既起到了敲山震虎,以儆效尤的效果,又不失循循善诱,诲人不倦的人情味。周芸对此深感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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