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你在两岁那年被乡村赤脚医生误诊为普通感冒的乙型脑炎
以及用新鲜的松木赶制出的一口小小的棺材
以及多年之后,我渐渐获悉的一个生命与另一个生命之间的关联
“再要一个孩子吧!”
那出自乡村医生之口,仿若布道般的预言
而在你十岁那样,癫痫作为乙型脑炎的后遗症
同样是我从另一个世界为你捎上的礼物
那是一次在村前河滩上的嬉戏,
你突然间摔倒,剧烈地抽搐
直到唾沫完全****了你半边扭曲的脸庞
我记得那个傍晚的斜阳将村后整座大山的阴影压在我们身上时
你的疲惫、我的惊恐以及母亲眼睛中布满的绝望
譬如在你十三岁那年
你从村前的水泥桥墩上摔下去后
膀胱中的尿液被一个受伤的出口堵塞
并把你的下腹挤胀成一个发光的皮球
在多年之后,你一次次说起那重新获得宣泄通道的一个瞬间之中
巨大的欢愉
或许,这是一笔提前预支的债务,作为交换
你生殖器上的小便排泄口
成为一个失效的水龙头
你必须不停地更换内裤
但依然有不断逃向空气中的异味将你与你的伙伴们一点点地隔开
譬如与孤寂的青春一起成长的,我的自卑
譬如长年的药物使你越来越迟钝与木讷
并在我们的欢愉中撒下越来越多的沙子
在一次一触即发的冲突中
当我说出,“如果没有你
我们家将是最幸福的”
我记得你缓缓落下的手臂
以及你背转身去后一颗不知所终的泪滴
我记得从这一刻开始,自责就从来没有离开过我
是的,我已永远无法原谅我自己
我同样记得十三年前的那个薄暮时分
你在一条河流的拐弯处钓鱼
鱼同时在钓你
在传说中一场势均力敌的角力中
你最终成为了一个失败者
我记得这个属于悲伤,同样属于释然的夜晚
第二天的中午,我从省城赶回了那摆放着为你赶制的
依然飘散着新鲜松木香味的棺材的院子里
我记得这最后的告别
我记得你额头上的一个小小的新的凹坑,血丝未干
还有最初的鲜红
我记得你脸上婴儿般的安详
然后,我与你童年的伙伴们一同把你抬到了家后面的山坡上
真实的故事
从武林门到中河南路,途经
当年最繁华的延安路与解放路。
两辆并行的单车,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了
一场暗暗的角逐。
有时这一个超过另一个,很快,
又被另一个所超越。
并行的次数多但都短暂。
在过中河南路解放路口,
另一个再一次超越这一个时,
他的单车突然侧翻,
后面的一辆公交车随即从他身体上,
准确地说,是从他脑袋上轧过。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公交车司机
还来不及反应。)
“啪——”,
那声音像极了西瓜在烈日下的炸裂,
乳白色的脑浆洒落了一地,
其中的一滴溅到了这一个的裤脚上。
这是二十多年前从电台中听到的一个真实的故事。
当时我是一名气象观测员,正在上夜班,
一个惊魂未定的爆料人,
也是两位素不相识的竞逐者之一,
他那依然在发颤的声音,
通过深夜的电波,
成功并如此清晰地驻扎在我的身体中,
直到今天,
直到此刻。
是的,我试图通过又一次的转述
以将它忘记,
那清脆,又似乎沉闷的爆破声,
“啪——”
就像我一次次不自觉地用手去抓阳台上金属的栏杆,
以期待把身体中蓄积了二十多年的电流传导出去。
节 日
他带着那个比他小十岁的女人回乡
不,是他带回的一个不满一米二的女人
成为了这个沉寂已久的村庄最大的新闻
仿佛一个闲置已久的腋窝被冷不丁地胳肢了一下
那不是被火焰渐渐抬高,并在铁锅中翻滚开来的水花
而是在乡村年关被点燃
并在一个瞬间炸开的炮仗
空气中充塞着窃窃私语以及被抑制与挤压后的狂笑
他们成为了一个乡村节日狂欢的顶点
其中一个女人被她身体深处的一股强大的气流甩倒在地
而让乡村小路上的泥泞
沾满了刚穿上的新衣
另一个女人则在自己的笑声中岔了气,并连续打了近
两个小时嗝
她们成为了一个笑话中另一些笑话
成为一个迎面而来的巨浪中最新的一片白
他双亲的绝望与这个乡村的狂欢之和是对称的
他的独眼母亲跌坐在那为他们赶制的,甚至油漆还没有
干透的家具前
她把那在邻里们嘴角徘徊不去的嘲讽与狂笑
转化成她对那些油漆一新的家具的,一遍遍的倾诉
“你知道,她甚至没有六岁的果果这么高
她的手就像鸡爪那么大!”
而他年迈的父亲在见到他的准媳妇十分钟之后到了另一个村庄
他更愿意在远房亲戚的那间幽暗的房子中
度完这个节日
他并没有更多抱怨
除了仅有的一次
当他想起他那独眼的老婆子,他的孩子的母亲
在村里的庙宇中,在一年前
在菩萨面前的祈求与许愿
“菩萨
赐给我这个三十二岁的孩子一个女人吧
不论她多么丑陋,多么贫穷,
哪怕结过婚,生过孩子”
他央求他的老婆子
“你再去求求菩萨吧
我们宁愿他打一辈子的光棍!
我们宁愿他作为这个村庄四十多个光棍中的一个”
“但她只有二十二岁,
二十二岁,应该还有长高的可能”
这是他迄今为止最有力的辩驳与回答
而在第二天,他挨家挨户地向乡邻们解释
她只是他的一个普通的同事
她只是一个乡村风景的爱好者
她只是他一个偶然的同路人
他们是在第三个清晨来临之前
动身回到了那个他们共同的异乡
那是一片与重逢有关
与温暖无关的土地
但这并不意味着一个笑话,一场属于故乡的狂欢的消散与终结
他叫胡红卫,身高一米五九,三十二岁
是我童年的玩伴之一
在这之前,我甚至有近十年没有他的消息了
而有关他的音讯终于从一个巨大的笑话中借得一对细微
但有力的翅膀
并成功穿越了省城那熙熙攘攘的街道与车流
这显然不轻而易举
但也不会似我想象的艰难
人 生
献给表姨胡的米
三个儿子是这个身高不足一米五的独眼女人重获自尊的资本
三个男性的子嗣,在这个小山村中
意味着她足以放下那只萎缩成一个布满皱褶的鹅卵石般的眼睛、
那个穷困的娘家以及因同一种穷困而停滞在十岁孩童的身高
曾带给她的羞耻
她的三个儿子都已长大成人,并无一例外地继承了他们父亲的修长身躯
以及一张英俊的脸庞
她的大儿子在二十年前,娶进了邻村一个同龄的女人
他们连续在第二年与第五年为她生下了两个孙女
在第二个孙女出生的当日
一位荷着锄头从田间返回的邻居
因向她探听第二个孩子的性别时脑门上挨了重重的一拳
那几乎是猝不及防的
而她们因这用尽所有力量的奋力一击
同时成为了两个无辜的女人
愤怒总是短暂的,
就像生命中更多的激情
而在十五年前,她的次子职高毕业后入赘到省城近郊一个富裕的村庄
成为这个小山村的一个轰动一时的新闻
那几乎是又一个凤凰涅槃的故事
那是与祖祖辈辈生活在这个狭长的山谷间的村庄中的人们迥异的人生
那是一夜之间向比五十里之外的那些高贵的县城居民更高贵的省城人的蜕变
那是一个中国乡村版男性灰姑娘的故事
更多的好消息在此后相当长的时间中
还在持续地传回这个平静的村庄
在第二年,他们为她生下了第一个孙子
这几乎是一个完美的剧情中一个必然的段落
更多记录了一个省城男孩的成长历程的照片也陆续被寄回
并在一双双沾满泥土与鱼腥味的手指间传阅着
他的眉宇间是那样的英俊与秀气,仿佛是另一个年少的他的父亲
或是他的祖父
但省城人并没有更多地回到这个他曾经的家乡
虽然随着杭州与千岛湖高速的开通以及千岛湖环湖公路的完工
小山村与省城的距离已从两天时间缩短为不到三个小时的车程
村人们议论着一种属于城里人的傲慢,虽然
有时会有不解甚至不平
但他们都多多少少愿意去理解新的环境对一个人的塑造
在过去的十五年中,省城人是五次还是六次“衣锦还乡”
是他的邻居们经常争论的一个话题
事实上,除了几个经常串门的邻居曾在她家中与他们打过一两次照面
更多的人并没有机会再次见到这个创造“奇迹”的陌生人
“她把他们藏起来了!”
人们把这种不合情理理解为一个过惯了穷苦日子的人
在突然发达之后
重新把钱财埋在屋后的院子里,并执意过着曾经的蓬头垢面的生活
以避免人群的惦记
这几乎成为邻居们唯一合理的解释了
事实上,属于一个家庭的奇迹并没有在她同样英俊的小儿子那里得以延续
在经历了三次高考失败后
他连续带回一个不足一米三,手指像鸡爪一样细小的女人
一个右脚残疾的比他大三岁的女人
以及与十五里外的村庄中一个因患癫痫病而被遗弃的并有一个六岁孩子的女人
同居近一个月后
他重新回到了离这个村庄八九个小时车程的
他打工与寄居的另一个繁华的城市
这就是我邻居一家的故事
他们同时也是我的三个表兄弟
他们用三种不同的人生轨迹编织出的人世的悲欢
与这个村庄中发生过,或正在发生的更多的人生并不会有太多不同
如果不是这个刚刚过去的夏天
我就不会有将他们再一次说出的力量
那是七月底的一个周末
又一个夏天的顶点
姐姐探望了与她有着稀疏交往的二表哥,
并决定带上他十五岁,已长得一表人才的儿子
搭我的便车回千岛湖,并预期给他的爷爷奶奶以惊喜
在我们上路后,姐姐报喜电话的另一端
一个暴怒后长久沉默的声音还是让姐姐不知所措
甚至是愤怒
在离村庄50公里的地方
我调转了车头,重新将他送回那个200多公里外的省城
一个属于我们共同的新的故乡
这是一个有着英俊外表,却只有七八岁孩子智商的初中生
他的外表更多地继承了他父亲
他的智力源于同样有着轻度智障的母亲
在多日之后,姐姐向我坦露了在知悉秘密的那一个瞬间中
深深的自责、歉疚以及类似于决堤时的一种溃败的情感
她说,如果人生的种种不合情理的疑惑
必须在一种悲剧中得到答案与解释
那么,“我更愿意试着去理解那些弯曲着
缠绕成一个永远的谜团之中的温情与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