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古巴革命胜利六十五年来根雪茄，
暗杀我的刺客还在伺机而动，
我的朋友切，你已经完善了人类的抱负。
如果我扮作卡夫卡，一副银行小职员
的派头，眼神惊惧，非人的世界
不断地把蟑螂的基因替换到人的身上，
而你，站稳指挥台的卡拉扬，为城堡
指引新的乐调，《变形记》经你之手
早已化为歌剧，咏叹异化是现代的本质，
我背着重重的甲虫壳，前翻到舞台，
要是布拉格仍然安静地拉起广播线
切在列侬的嗓音里，听出了和平
对于所有人都是个梦，机器的噪音
持续在梦里轰鸣，只有聋子才能察觉
政客们在电视上的脸，透露着谎言。
当我坐着轮椅，指点宇宙深处
根本没有黑洞，我的肌肉萎缩症使我
洞悉宇宙也在萎缩，而人口爆炸
将在三十几年以后，促使这颗星球沉没。
人类必须移民别的星球，可你
却成了可爱的老头，你的《随想录》道出了
一个癫狂的时代，你所遭受的恐怖
以及为此你所忍受的背叛。
会有更好的生活，但它往往在别处，
最近我为捷克的许多电影着迷。
史云梅耶再次上升人的欲望，那些古怪的
机械已经为性高潮做出了极大贡献。
但你只是一个虔诚的思想家，敬畏生命，
置身非洲的丛林与河水，蚂蚁和蚊子
也是你的亲属，连同上帝一切造物都在
永恒的迷宫里各自维系着衰弱的光谱。
我们也有自己重拟的神话，像蜘蛛
为自己的网寻找两棵树之间最好的距离。
穿过它的网不会只有阳光和雨露，
总有冒失的苍蝇投身死亡的甜蜜。
要是老巴黎人莫迪亚诺仍然没有找回
他的一个身份，你，莫言也就
为美国朋友的后院没有扎根的蔬菜
再次松土，期待农民在词语里仍然质朴。
那些从高密带回一块墙砖的人们
更加期待自己的子嗣从中得到力量，
而我，莫迪亚诺，不会回到暗店街
恢复侦探的行当，瑞典也不成其为线索。
除了在别人的人生里发出叹息，
我们几乎忘了这里隐匿的一个国家
集结了所有的鬼魂，没有找到替身，
答案会在哪里，我们没有收到问卷？
敲门的投递员让我在包裹上签字
可包裹里连个东西都不剩，
是谁邮来虚无，促使我思考，我是海德格尔，
黑森林全部化为藏书，存在却已动摇。
你说，你将躺在山海关上等火车
轧过你的身体，你仍背诵着《圣经》里的章句：
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你将回到水里去，
扎好的木筏正准备把你捎到大洋中
那些急速的铁轮已经唤醒你身上的
十万个春天，但绝望同样急速，不停地靠近
每个朗读你的人，而我收缩在烦里，
有天就会成为渔夫打捞上来的铜瓶里的一道烟。
等到这套节目引起反响，甚至反感，
我们才能回到故国，为祖先的努力而汗颜。
他们给这片土地制造如此巨大的漏洞
不仅仅因为我们的跳入就能填补。
电视里的雪花会跟爆米花一样满足他们的
眼睛和胃口，几乎不会有人再来起义，
人们堆积着自己的时间，像积木一样的墙，
也许遥控器总要成为电击自己的按钮。
当可以预定的晴天，每小时几块钱地
进入每户人家，失业的女主持人也会上门
为你开通这些愈加罪恶的服务，我的屋顶
终年有个蓝色的太阳，它只照耀我的生活。
颖川诗选（4首）
海 上
“你我的区别，就像松鼠
和高高的水杉，饮雪的人与砍花的人。”
昨夜灯光穿过雨水，落在这海的城市。
他整夜
听着众天使们轮廓消失的声音
想象他们越过梦里的灯塔、屋顶和餐桌。
堆积如山的鲸鱼仅仅是一次道别。
“我没有我的船。我的岸在喊我。
我在赴约的路上，遇见另一些溺水的我
平静而安详，并不期待救援。”
天亮后，他去看退潮。
一个人，湿着身子，他看蓝色的云。
那从高空降下的光线不断延伸着
在某处，在一个最低的角落
暗中洗亮所有过去的失败和沉沦。
“昨夜灯光穿过雨水，落在这海的城市。”
海水起伏，托着他一生的睡眠。
四 月
承诺就是：我不能。
——砂丁
我和母亲从电影院里出来。我们路过五卅事件纪念碑。人民公园门口的长椅上有位老人
独坐着听收音机，声声传来不知名的京剧。我们和一些人反向而行，穿透并共享着
彼此稀薄的阴影。他们滑入远处的光源。
我很瘦。我并不属于这个地方。整个夜晚我试图不去想象消失，而消失
是我们永恒的事实。我不看你。并非因为我不愿意而是因为
我不能。我不说并非因为它们微不足道而是因为
我微不足道。说出是我的羞耻。母亲渐渐落到了后面，我停下来
等她，我开始想象她更年轻时的样子：她和另一个年轻
而无比英俊的男人站在风里，仿佛那是他们此生
最后的机会。我们进电梯。左侧的门三天前刚被修好
几个醉醺醺的德国人，在某个凌晨，在上升
至二十几层的时候撞坏了它。那是出于
某种愤怒而绝望的戏谑吗？我转动钥匙，外婆
已经睡了。我们回来得晚。深处的黑暗向我们
招着手，邀我们回到它温暖的巢里。而你
在哪儿呢？你用消失把我们分
开只是为了用同样的方式让我们最终
连成一片吗？
夏天就要来了。
两个男人
从来没有过如此纯洁的
经历。父亲和我，我们在陌生的领域游荡
满满的一大片水塘，只有中央一条狭长的木板浮动
可以站人。父亲高兴得发疯，又踩又跳，把木板
都踩得粉碎，露出苍白的河面。（这地方安静得
仿佛全世界都埋在底部睡眠）
别在这踩啦，我说，到前面
硬一点的木头上去，那里牢靠些。
我们就贴在湿哒哒的木板上不断向前滑行
旋转，像两条疯狂的海豚。中途我失控摔到水里
（我会游泳。在我十二岁的时候是父亲
教会了我鳍的运作方式：
他托着我的腹部好让我划手。）我在原地
打了一个转，向前又游了三截尾巴的距离
父亲突然从木板上站起来。他看上去快乐得不可思议。
草坪，他说，终于看到它了。我跟着他
我们越过高高的云层径直扑上去，这片充气艇般
干燥的草坪一下就被我们压扁，耳边传过嘶嘶的风声。这是我
度过的最美好的夏天，父亲说，这地方真是值得一来。
我看着他，水珠在他卷曲的头发间闪着光，他没有看我
仿佛童年，仿佛从来没有过
如此平静而纯洁的时刻。我站起来
我感到轻薄的痛苦。
木刻师传说
水是不能喝的，空气在阁楼内
等于不存在。被酒浇灌的吊兰
茂盛。下午三点，响起念佛声。
他推开屋门时，遍地都是桂花、羽毛
和橘子的尸体。他坐下，继续刻木头。
他测量、雕凿，像在施展二十一世纪的
某种古老巫术。小城永远都是空荡荡的，
如同鱼罐头，时而飘过一些灰白的铝片；
每到黄昏，一旦蝙蝠的阴影掠过他坚硬
而不反射光的瞳仁，鸟类的血液就流回树干。
他的手掌与指甲，纹理清晰，但并不松脆。他只刻木头。
他修筑甲虫的庙宇，擅长刻画狼群蹚过溪水的姿势，偶尔
还制作一些过往爱侣的袖珍肖像。下午六点，除去念佛声
整个宇宙只有雕凿的声音，甚至没有颜色，甚至没有气味
甚至没有水，没有重力。木刻师，他只刻木头。他在时间的
腐蚀中触摸世界的轮廓，他熟识底部的一把斧头。他在变小，
他在变暗。木屑每隔三天淹没阁楼。他试图忍耐创世就如同
试图原谅末日。（他记得硬币被沸水溶化，荇草轻易掀翻火车）
他记得：“在地狱门前挡住所爱之物，并且活着绝望的，必是勇士。”
泉子诗选（5首）
二十五年过去了
二十五年过去了
你们再也没有见过
并非是无从相见
就像更多发生在战争岁月的故事
只是你不希望是一次刻意的重逢
在二十五年如此“自然而然地”过去之后
他还会记得你这个学生吗
是的，你确信
就像你曾一次次记起
这个在你青春岁月中留下了深刻印痕的年轻人
这个年轻的导师与偶像
那时的他比现在的你要年轻得多
你因初中二年级的复读
才成为了他的学生
也正是从那时开始，你才得以发现
语文也是一门值得期待的课程
他是那样的风流倜傥
他是那样的神采飞扬
而你曾那么那么地希望
在你跨过十多年的时间之沟壑后
能成为另一个他
这个时时有理想的光芒从眼眸中流淌而出的年轻人
他说，文字要记录下你心底那些最真实的声音
而这些声音已经成为你身体深处最稳固的部分
也是你们之间最坚固的联接
事实上，你们只有一年作为师生的交往
初三那年，他因为在多年考核中优异的表现
而成为一名县城重点中学教员
初二最后的一课
成为你们最新的一次相见
事实上，在这之后
你们之间并非音讯杳无
譬如你在初三之后负笈他乡
以及工作后在杭州的定居
他应该是知道的
同样从一些零星的消息中
你也知道
他在县城重点中学中过得并不如意
他的家庭生活也不算美满
他在第二次婚姻中稳定下来
然后，又从那所重点中学辞职
成为了一个商人
这也不算出乎你的预料
因为你知道，他注定是一个不甘平凡之人
后来，他在商场上失败了
然后向他的许多学生借钱
并因一次次错过了约定还钱的日子
而渐渐断了联系
以至于你以为你可能再也不会有他的消息
直到一个毫无征兆的午后
姐姐在一次闲谈中说起他
梅生老师，你还记得他吗
曾经在梓桐中学教过书的
他死了，因为一口浓痰
你并没有能够了解到更多
她说是她同学的孩子
也是梅生老师的一个远房亲戚在无意中说起的
依然记得
十三年了，那些我没有说出的，不是因为忘记
更不是它们从来不曾存在过的证据
譬如在我五岁那年，我们看都已经忘了剧情的露天电影
一个忘了名字的“大人”将我推倒在地
你从二十米，还是三十米开外向我跑来
并与声音赛跑，并获得了闪电的速度
“谁欺负我弟弟！”你挥舞着一对稚嫩的拳头
一定像极了一对苍蝇的翅膀
我记得我们一同躺在尘土飞扬的泥地上痛哭时的愤怒与无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