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境内奴儿干都指挥使司奴儿干城内,由点兵台改成的公堂上。
剪剪、慧心、景苏等一行七人作为听审,都在公堂之上,和跨刀拿棒的衙役站在一起。为了显示审案的公平,连奕名还是白冠白袍,没有着官服,坐在主审的旁边,作为副审官,主审官是奴儿干都司的都指挥使张庭君,也是本司为数不多的汉人中官职最大的一个。
剪剪站在最前面,将堂上堂下的情景尽收眼底,她这才知道,明朝审犯人还是很公开的,大堂外围满了听审的百姓,有汉族、蒙古族、朝鲜族和女真族,像看演出一样,把本来不小的公堂围得水泄不通。
大概古时候人民娱乐生活贫乏,官府开堂审案的日子对平头百姓来说不啻于一次大型表演,而审理结果的不确定性又使这种“表演”比真正的表演看上去还有趣,所以人气颇高。
除了主审、副审、差役和围观的百姓,站在大堂正中被两个差役压着的便是杨凡。他好像并没有受到什么虐待,看上去依然气宇轩昂,精神饱满,虽然戴着沉重的枷锁和镣铐,倒平白给他添了一股英武之气,他长身而立,并不下跪,态度不卑不亢,铁骨铮铮,一双眸子分外明亮,剪剪大大地松了口气,同时暗暗佩服这位杨大哥果然是位好汉。
而此时坐在主审位置的张庭君却不这么看,他自持为官多年,绿林好汉也见了不少,任你多硬气的汉子,到了我的手里,也让你硬不起来!对这一点,他非常有自信。他之所以步步高升,从一个小小的不被重视的汉族士兵做到奴儿干都司最高行政长官的位置,一不靠金钱贿赂,二不靠亲友提携,全靠个人奋斗,而他为官的第一条原则就是对栽倒自己手里的犯人绝不手软!
按照惯例,今天这样的审讯,都指挥司使是不用亲自主审的,他手下还设有都指挥同知和都指挥签事等辅助等职务,任何一个下属都可以胜任对该案的审讯。
可是,从连奕名将杨凡亲自押送到奴儿干城内起,他就决定,一定要亲自审理这件案子。
有关九龙会和其首领杨凡的“劣迹”,他早有耳闻。九龙会是整个大明朝东北部最猖獗的“乱匪”,他们打家劫舍,以侠士自居,以刺杀朝廷官员为己任,据说,他们“办事”之前通常将红、黑、白三色弹丸放在一起,摸到红球的去杀武官,摸到黑球的杀文官,而摸到白球的则为被杀的同伴治丧。
这样一股不怕死的“邪恶势力”,在短短十几年内发展到数万名,遍布大明疆土的东北部,于是,一到暮色降临,便到处都有“剽窃行者,死伤横道”的例子,各地的官声恶劣的官员无不闻风丧胆,战战兢兢,有的甚至连大门都不敢出。
虽说那些被杀死的官员到最后查出基本都是贪污受贿、鱼肉百姓、称霸一方的贪官坏官,但到底朝廷的事该由朝廷来管,如果任由这种事发展下去,朝廷的颜面何在,皇帝的威信何在?!
可是,在所有的“惩恶”事件中,他们的总舵主杨凡却很少亲自出手,虽然大多数人都知道这些案子和杨凡有干系,可没有一个人能抓住他的任何证据。
后来,当今皇上亲自下旨,命各处“缉拿贼首,严惩不贷”,而这位皇帝最宠信的连奕名连大人,更是受皇帝密令,亲自出马,跟踪匪首杨凡长达一年有余,收集证据,伺机而动,终于在一天前将杨凡一举拿获。
张庭君当然不愿意放过这样的好机会,既能提高官声,还能在皇帝的钦差大臣面前露脸。他自认慎之又慎,为这次审案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甚至所有参观庭审的百姓都由他的亲信一个一个调查过,坚决杜绝九龙会的人暗中混入。他亲自指挥手下收集各种证据,清除每一个尚未完成的细节,堵塞每一处漏洞,以防止杨凡的手下钻空子营救。
而近日审理“九龙会匪首”案的关键人物,就是张庭君亲自查出的混入官府给九龙会通风报信的线人周崇,这个人现在受到更加严密的保护。
鉴于曾经有过指正“九龙会”匪首的证人在大劳中突然猝死的先例,周崇明确表示,只有张庭君绝对保证他的安全,他才敢在大堂上面对面地指正杨凡。现在,周崇正在后堂由十六名衙役分两拨轮流看守着,准备在审案最关键的时刻提供证词,给杨凡定罪。
可是,令张庭君不解的是,这位神色冷酷玉树临风的钦差大臣连奕名,为何找了七个非本司的百姓来“旁听”?这七个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却看不出是什么来路。
其中四个女子年纪都不大,其他三个倒还好些,都是低眉顺眼,神色惶恐,站在大堂上简直不知如何是好,唯有一个女子大大方方地站在最前面,不时对着堂上堂下的人打量一番,一副很好奇很新鲜的样子。
这女子看样子也不过十七八岁,生得神貌清奇,飘逸出尘,一双美目顾盼流转,熠熠生姿,左耳边有一颗小小的红痣,像红宝石一般,给她平添几分俏丽,如果不是在大堂之上,张庭君简直都要心猿意马了。
剪剪见这位都使大人不住地打量自己,心里也很奇怪,不过,眼下,她完全顾不上研究这位大老爷的心思,将周围的环境观察清楚之后,便目不转睛地看着杨凡。
他看上去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态,甚至还远远地冲她笑了一下,那副胸有成竹沉着内敛的气质实在不像一个阶下囚,倒像一位电影明星在拍古装片,而且演的是那种随时都能挣开枷锁凌空而起离尘而去的大侠。
周崇终于被带出来了,和杨凡站在一起,如果拿动物来比,杨凡像一只猛虎,而周崇则更像一只黄鼠狼,他狭长的脸又瘪又瘦,一对薄薄的嘴唇,两排黄黄的龅牙,两只眼贼溜溜地东张西望,好像随时随地都在说谎。和气宇轩昂洒脱不群的杨凡站在一起,剪剪相信,大多数人更愿意相信周崇才是土匪,而杨凡是指正他的证人。
连奕名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位张都使找到的这个证人外表上有着不可弥补的缺陷,但是,这一点无关大局,由于周崇特殊的线人身份,知道很多关于杨凡指使手下杀害朝廷大员的详细事实,并且还是大部分案件的情报提供者,由他出面,应该很有说服力,完全可以治杨凡的死罪,如果再加上那个小尼姑怀中的辅器,他这次办差就算圆满结束,完全可以回去向皇上复命。
张庭君看时间差不多了,又偷偷地看了连奕名一眼,后者微微点了点头,其他人几乎都觉察不到,主审官却得了明确的指令。他沉下脸来,掸了掸补服,正了正乌纱,正襟危坐,轻咳一声,猛地一拍惊堂木,两边差役高高举起刀棍,齐喊“威——武——”。
主审官看了看堂下的匪首和证人,在心里做一下比较,决定先易后难,先从证人入手。
“证人周崇,按照你的本意,本不愿意出庭作证,是本官同意,将你所犯勾结乱匪杀害朝廷命官的死罪免去,定为胁迫杀人罪,这一点你可明白?”
“小人明白,大人饶命!”周崇两腿微微发抖,诚惶诚恐,看都不敢看身边的杨凡,听到主审官问话,膝盖一软,噗通跪了下去。
杨凡鄙视地瞥他一眼,头还是抬得高高的,却发出“哧”地一声轻笑。
“周崇,你认识现在站在你身边的这个人吗?”张庭君继续问。
“认识,大人。”周崇的膝盖不自觉地向右边挪动,试图尽量避开杨凡强大的气场。
“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我……曾是他的手下。”
“你加入九龙会多久了?”
“大概十年。”周崇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
张庭君皱了皱眉头,很不耐烦地说道:“你大声一点,本官听不到!”
“大概十年。”周崇的身子像筛糠一样,开始不停地颤抖。
“你在九龙会是什么身份,曾任何职?”
“身份是插入官府的线人,职务是分舵护法!”
“你可以讲得更明白点儿!”
“好。就是总舵决定要刺杀某个贪……官员时,我负责弄清他的生活习惯和出行路线,然后向总舵传信,由他们制定暗杀计划,如果官府如果有什么动向或行动,也要及时向总舵汇报。”
“经由你传信杀死的本埠官员共有多少,官职最大的是哪个,曾任何职?”
“大人!大人饶命……”周崇瞬间崩溃,跪在地上连哭带号,磕头不止。
“说!”张庭君又是一拍惊堂木,蚕眉倒竖。
“经由小人传书,共杀死本埠官员三十六位,官职最大的是……是前任都指挥使乌力罕。”
张庭君咬了咬牙,额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声音低沉能拧出水来,几乎咬牙切齿:
“你们是怎样传递消息的?”
“大多是飞鸽传书。”
“你获得行动指令都是由谁发出?”
“……是,是总舵主……”
“总舵主是谁?现在可在这大堂之上?”张庭君突然加快语速,身体探过面前的桌案,直视周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