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刚刚上了楼上雅间儿,那边的锣鼓就热闹非凡的响了起来,唱堂会都有那么个讲究,尤其是这么大的排场,规矩更是不能错。这回请来的是名动京师的珲春班子,这个班子是最近几个月才进到京城的,从前皇家大婚或者做寿,请的都是徽乾班,那个班讲究的是大气,唱的也是汉宫秋,逍遥津之类的曲目,虽说是字正腔圆中气十足,只是那些都是老生常谈,弘扬的都是忠君爱国义字当先的思想,别说老百姓不爱看,就连皇家的人都是味同嚼蜡,提不起兴致来。这个珲春就不一样,专门唱江南小调和昆曲,讲究的就是个轻巧柔婉,与众不同。珲春刚进来的时候儿,还有那么一两个腐儒拿腔作调的批判说他们的曲子靡靡不堪,上不得台面,时间一长也就都不提了,怎么回事儿呢,实在是人气太高,市井百姓看过说好,就连官员们也偷偷摸摸的把他们请到家里来唱堂会,一下子就火遍了半边天。也算是个名戏班子了,一般唱一个晚上有两到三个全本,中间穿插着一些武戏闹闹眼睛,这还没开戏,台上就开始演‘泗州城’的戏码了,中间那个一身火红的水母正以一敌十,和那些虾兵蟹将打的不亦乐乎。
万历知道兰若是看戏的行家,就不住的问她些这个那个的,一来是真不大明白,二来也是让她高兴高兴。
“丫头,这武戏还真不错,我听说这个班子是曲唱得好,没想到武生也不赖”
兰若斜眼瞅了他一眼,心想这也算好,您要是晚生个二三百年,没准能赶上乾隆做寿徽班进京,看看人家那三岔口,听听人家那牡丹亭,才叫不枉此生啊。她心想有时候和这些古人还真是没法交流,穿到这好几年了,就想听听《长生殿》《桃花扇》什么的,可人家作者还没出生呢。近一点的说汤显祖,倒是万历朝的人,估摸着现在还苦读圣贤书呢,虽说自自己能把《临川四梦》背的全须全尾儿,可怎么的也不能做盗版的事儿。
又磨蹭了好久,总算是开了戏了,先演的《柳毅传书》,那里面的龙女是个扮相极漂亮的闺门旦,身段好唱腔亮,就是年纪有些大了,看着能有个二十五六岁的年纪,或者更大一些。那个柳毅年纪倒小,大概十三四岁,可是长得高,还没变声儿的嗓子稍稍有些童音,听着倒也可爱。
兰若侧过身子对万历说“我看这个班子有点浪得虚名,不过是欺负我们京里人没听过蛮调儿罢了,那个小生还不错,就是太嫩了些,那个龙女底子应该很好,就是年纪大了,估摸着也很久没开嗓,听着生疏。那几个拉琴打板儿的就更别提了,要我打量着家里肯定是种水仙的,拉出来的调子一股子紫皮洋蒜的辣味儿,也就是糊糊那些外行吧”
万历听着她一如既往的刻薄,突然就出了个促狭念头,附在她耳边小声哼了两句“”把兰若羞得是满脸通红,轻轻地呸了一口,万历哈哈一笑,把她拦在怀里就势亲了好几口。
他们两个正甜哥哥蜜姐姐的打情骂俏呢,台上的丝竹声骤然停了下来,骚乱声像是另一场戏,毫无章法的嗡嗡作响。身边的锦衣卫早就进入了一级戒备状态,手全揣到衣襟儿里面,要是有人敢上来欲行不轨,立马把他砍成筛子。万历连忙把兰若护在怀里,怕她看见什么吓人的场面。
兰若顺着万历的肩膀向下瞄去,不禁觉得这些皇家护卫队还真是拿个芝麻当西瓜,底下也没多大动静。之间一个穿玄色长袍的俊秀书生跑上了台,拽着那个龙女就要走,戏班子肯定是不干,那龙女和那书生应该是一对儿,看样子是闹别扭了,龙女一方面不愿意跟他走,一方面又怕戏班子的人伤了自己的爱人,正是两头为难,眼看着就要哭出来了。
兰若用手肘推了推他,曼声说道“你们瞎紧张什么,人家压根就不是冲咱们来的”
万历定身一看,稍稍松了口气,随即又滋生出些许不满的情绪“这后生真个是没出息的,人家姑娘不愿意何苦强求,着实该叫他好好听听今天的戏,好好修修心性,才能明白什么叫因果轮回顺其自然”
“您可没这个资格说这话,想当初也不知道是谁魔魔怔怔的寻死觅活,怎么一到别人身上,您就这么明白了,哼!”
万历立马满头黑线的闭了嘴。这件事真是丢死人了,让她拿到手里,估计这辈子都翻不过来身了。
那书生是一心想要把人带走,却也害怕力气使大伤了那女子,只能压低了声音劝说,可情绪太过激动,声音竟有些颤抖“璃妹妹,咱们分散了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在找你,好容易又到了一处,咱们的心意也都没变,你何苦还要在这里任人糟践,跟我一同度日肯定是有些清苦,但总能熬出来不是”
女子早就泪如雨下,把脸上厚重的妆容冲刷的一片模糊,不成样子,没了浓脂艳粉的掩盖,女子清丽却有些沧桑的脸庞多多少的暴露在紧张的空气里,兰若没想到,那样一张艳若三春桃李的面具下面,竟然是这样苍白的底色,看那女子的身段,绝对没有超过三十岁,而她眼角犹如金鱼摆尾迤逦开来的纹路,和脸上哀戚却坚韧无比的苍凉,都像是几十岁的年纪,是该有如何的遭遇,才能让这样一朵曾经娇嫩的花朵在貌似的歌舞昇平中被蹉跎至此。
被那书生称为‘璃妹妹’的女人断断续续的说道“二哥哥休要再劝,你要是手头宽裕,就把耀祖领回去,他天分极好,合该不应该和我日日风尘奔波的”说罢把演柳毅的清秀男孩儿叫了过来“快跟你哥哥回去,好好念书博个功名,总比在这里做这下九流的营生好得多,要是以后还惦记你桢璃姐姐,就自己唱两声就是了”
郑兰若在明朝混了这么久,现在的地位也还算显赫,脾气自然而然的也就涨了不少,别的还好说,就是不能容忍别人耽误她看戏,或者跟她抢吃的。底下的人这么一闹,不但把戏给打断了,连送吃食的店伴也都去瞧热闹,收拾局面,把她心心念念的美食给弄没影儿了,可把郑兰若气得够呛,多点事儿啊,看起来不就是小两口闹别扭吗,何苦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不依不饶的,多扰民啊。看那书生的固执样子,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善罢甘休,子时宫门就要上锁,他们若赶不回去指不定出多大事儿呢,要是耽误明天早朝,就万历那个勤快性子肯定再也不带她出来遛弯了。
兰若越想越气,索性就把常江海召唤过来,低声耳语了几句,常江海倒也痛快,答应一声就带着身边的两个锦衣卫下去了,一点废话没说,三下两下就把那书生扭了起来,捂着嘴就给送到楼上来了,常江海又跟那女子耳语几句,她脸上顿时出现万分惊恐的神色,狭长的丹凤眼向万历的方向瞄了几眼,马上就移开了目光,张罗着摆好布景,重新打锣拉琴,开始一幕新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