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红刚走进东宫闼门,就被宫女挡住。宫女告诉怡红,太后吩咐过了,正与吕相国筹划朝政,任何人不能进去惊扰。怡红质问说:“我是堂堂先王之姬,见一见太后也像登天那么难吗?”守门宫女满脸难堪,匍匐在地谢罪说:“这是太后的旨意。”怡红旁若无人地一边往里闯,一边说:“我见太后也是商谈朝政。”宫女并不知道赵姬正与吕不韦在床榻之上纵欲,而且怡红是先王之姬,她们也不敢强加阻拦,就放怡红进去了。
往日在宫门通向赵姬寝室的走廊里,总有许多宫女们来来往往。可今日却空荡无人,怡红觉得很蹊跷。她走到赵姬的寝室前,用手推推门,门闩着。她侧耳听听,里面似乎有响动。她连连唤了几声“太后”,没听见一丝回应。只有空旷的风穿廊过室,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怡红转身刚往回走几步,蓦然间想:“赵姬和吕不韦大概在里面偷情淫乱吧?”这个念头在脑海里出现之后,她面燥心悸,紧张得要命。她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心想:“赵姬和吕不韦如果真是那样,那可是天诛地灭的事!”
好奇心驱使怡红躲在一根廊柱后面目不转睛地盯着赵姬寝室的门扉。时间飞快地流转。怡红站得腰酸背涩,那扇雕花漆门,在她的眼里有时已出现重影。那扇门终于开了,随着门轴“咯吱”一响,怡红看见吕不韦魁伟的身影闪了出来,接着是赵姬探出了那张疲惫而满足的脸。从赵姬那凌乱不堪的发鬓上,怡红想象到了两人云雨放浪的情景。她听见赵姬用一种压抑的语调对吕不韦说:“相国明日再来。”
吕不韦四顾一番,便若无其事地走了出来。怡红忙把身子闪在廊柱后面,在心里暗暗咒骂:“吕相国表面上是一个谦谦君子,背地里却做着低级下流的鬼祟勾当!”怡红获得这个重大发现后,既亢奋又忌妒。亢奋的是她抓住了太后和相国的把柄,这足以要挟他们答应把河间两城作为成蟜的封邑。嫉妒的是庄襄王驾崩之后,自己是寒枕青灯,苦守空房,而人家太后尽管徐娘半老,但心眼和身子都没有闲着,依然品尝着庄襄王在世时的滋味。见吕不韦的身影远去之后,怡红心里空落落地回到了自己的寝宫。
天光暗淡以后,怡红便来找赵姬。一见面没有寒暄几句,怡红便含沙射影地说:“后晌我来找太后,敲了半天门也不开。太后昨夜劳顿什么了,晌午的觉睡得像石头一样沉实。”怡红说完,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端详着赵姬。
赵姬自然能听出怡红的弦外之音,但她佯装不知地说:“我的傻妹子,你这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变得愚拙了?后晌我在御花园的湖中泛舟畅游,不在寝室里,你敲门敲得雷鸣一般,也敲不开呀!”
怡红的心里骂道:“提上裙子就不认账,这个不要脸的女人!我真真切切地看见你和吕不韦厮混之后那披头散发的模样,你还撒谎诓我。”怡红知道不能说破这件事,即使说破了,赵姬也横竖死活不能承认。她怡红又没有把两人按在床上让众人亲眼看见。
怡红模棱两可地说:“太后做梦了吧,湖中泛舟是不是前几天的事?”
“嘁,笑话!大到内务外交,小到起居行卧,事无巨细,我都让太史记录在案,可以查对。”赵姬不愿意与怡红磨牙,单刀直入地说,“妹子,有事请快说,别绕绕扯扯的了。”
于是,怡红向赵姬提出了请求封邑之事。因为吕不韦早有警示,赵姬已想好了搪塞怡红的理由。赵姬假惺惺地说:“甘罗把河间五城划入秦国版图后,我也暗自窃喜,准备拿出一两城作为成蟜公子的封邑。但与相国一商议,难题颇多。我们与燕国结盟,总得利益均沾吧,所以准备拿出两城划归燕国,两城作为赏赐给甘罗,一城作为吕不韦的封邑。”
怡红听罢,知道这是赵姬和吕不韦狼狈为奸,事先设好了圈套让她钻。赵姬说的几条理由,把怡红堵得哑口无言。秦燕两国同心协力,燕国分去两城天经地义;甘罗劳苦功高,分得两城理所应当;相国吕不韦运筹帷幄,得到一城也不为过。
怡红站起身,阴沉沉地说:“如此说来,那就打扰太后了。”怡红回到自己的寝宫,闷气枯坐。她觉得成蟜作为先王的公子,连两城的封邑都得不到,他们实在是欺人太甚。她来自邯郸丛台的宫阙,在咸阳城内举目无亲。但怡红也不甘心逆来顺受、任人欺辱。
怡红想来想去,觉得有一个办法可以报复赵姬与吕不韦。
嬴政初试锋芒
昭清殿内的九曲回廊、舞榭歌台、一枝一叶、淡月疏星,在怡红的眼里,都充满了温情。但自从那天她发现赵姬与吕不韦勾搭成奸后,她觉得这一切都像故事中的景致一样,都是幻影。现在她要实施她的报复计划,昭清殿的风光物态,都罩上了一层恐怖的阴影。
怡红有许久没有到章台宫去了。今天早上她让几名宫女张网捕获了两只小鸟,她把它们装在一个精巧的笼子里,带着去见秦王嬴政。怡红算了一下,大约有几个月没有见过嬴政了,嬴政应该长高长大了。她远远地看见嬴政面部的轮廓,心里咯噔了一下:“秦王的模样太像吕不韦了,两人好似一个模子里出来的。难道说,嬴政是赵姬与吕不韦生的?”
嬴政坐在大殿的漆花龙榻上,见怡红送来了两只灵秀乖巧的小鸟,身子不动不欠地说了句:“谢过。”然后他让赵高接过鸟笼,并不撩逗。怡红问:“大王,不喜欢吗?”
嬴政一脸认真地说:“喜欢。”
怡红说:“喜欢就玩一玩嘛。”
赵高接过话茬儿:“大王快要亲政了,每日攻读典章、思虑国政,对各种游戏已兴趣寡然。”
怡红眼珠转了转说:“相国吕不韦近日学会一种新游戏,妙趣横生。但他不让一般人饱眼福,我见过一两次。更多的是,他经常与太后玩耍。太后总说,吕不韦的游戏令她心旷神怡。”
嬴政感到很新奇,问道:“什么游戏,说与寡人听听。”
怡红说:“这种游戏是种新技艺,三言两语说不清楚。这样吧,请大王问问相国,或者是相国与太后玩耍之时,大王亲自观赏一番就一清二楚了。”
嬴政笑了,这使赵高和怡红都感到一阵轻松。因为嬴政不苟言笑,总绷着脸。章台宫里的宦官与宫女都说,大王的眉眼间总是阴云密布。
怡红见嬴政表情开朗了,说话有点儿随便了:“大王虽然要挂剑加冕了,但在太后面前仍然是个孩子。有什么好玩儿的把戏,她总该让自己的亲儿子开开眼界吧。”
嬴政不以为然地说:“寡人总能看到的。”
怡红临走时说:“吕相国的新游戏大王可别对外人讲是我说的。”
赵高把怡红送到殿外,回来后看见嬴政又满脸阴冷。赵高知道,秦王一天天长大,非常希望亲政。嬴政是个主见极深的人,对朝中的大事宗宗件件他都有自己的看法。但朝中的权柄由吕不韦与太后执掌,嬴政只不过是聋子的耳朵——摆设。每次上朝,嬴政都正襟危坐于御案之后,泥塑木雕般地听凭坐在一旁的吕不韦发号施令。吕不韦那雄浑激越的声音,在嬴政听来犹如利剑一样扎心削肺。什么“秦王诏曰”,还不都是他吕不韦的道道?有些事情,嬴政事先根本不知道,直到颁诏时他才听说。
最近,朝臣们议论纷纷,指责吕不韦任用韩国水工引泾开渠,动用石料和夫役太多,劳民伤财。嬴政派赵高到泾河开渠工地微服查访,赵高回来后向嬴政报告说:“朝臣们反映的问题确凿,请大王定夺。”嬴政让赵高传令给掌管地方工程的都司空节制石料的下拨。都司空忙向吕不韦请示,吕不韦说:“照常下拨运送!”都司空说:“那可是大王的旨意。”吕不韦说:“他一个小孩子懂得什么?垒堰筑坝,不用石料,难道用人堆不成?”
这天早朝之前,在章台宫的偏殿里,嬴政对吕不韦说:“寡人听说泾河开渠工程用料浪费颇巨,相国要查核处置。”
吕不韦说:“那都是些道听途说,请大王不要轻信。”
嬴政说:“寡人已经派人查访过,情况属实。”
吕不韦说:“何人去的,让他说说用石多少,何为浪费?何为节俭?我也去过泾河工地,怎么没发现奢用砖瓦石木?”
君臣之间的对话,虽然言轻语缓,但双方都察觉到了话语里暗含着的强硬。彼此在言来语往的过程中,都用目光捕捉着对方表情的变化。
吕不韦看到,嬴政的眼睛里有一种成年人咄咄逼人的锋芒,嘴唇上的黑胡碴儿已隐约可见,眉宇间的冷漠威严,仿佛冻结般没有变化。吕不韦心中闪电般掠过一个念头:“嬴政快是个大人了,亲政的日子已为期不远。”
嬴政发现,吕不韦和他说话时不像别的臣下那样唯唯诺诺、战战兢兢,而是昂首挺胸、居高临下。嬴政觉得他在吕不韦深邃的目光里不是一位高贵的君王,而是平淡无奇的树木山丘或其他平庸的物件。一场不咸不淡的尴尬谈话结束了,接下来,嬴政走到朝堂之上,坐在御案后,跟文武百官一样听吕不韦洪亮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大王诏曰……”
赵高走路蹑手蹑脚的,似乎怕踩死蚂蚁。他在章台宫内高人一等的本事,就是揣摩嬴政的心理和投其所好。他像飘忽不定的影子,尾随着嬴政进进出出。这段时间,这个“影子”有时却跟着吕不韦移动。嬴政布置给他一项新使命:看看这位相国何时到昭清殿去会见太后。因为自从怡红告诉嬴政说太后和相国有种新游戏后,嬴政便决心要见识见识。嬴政觉得他是一国之君,好吃的东西,他要先吃;好玩的东西,他要先玩。一种绝妙的游戏,他竟浑然不知,这简直是耻辱。
嬴政告诉赵高,他要千方百计地观赏到这种游戏。在一个霞光将逝的傍晚,赵高带着一脸神秘,向嬴政报告说,他已看见吕不韦溜进了昭清殿,大概是做那种游戏去了。嬴政带着赵高大步流星地奔向昭清殿,进了殿内,赵高在门外等候,嬴政一人径直奔向赵姬的寝宫。
嬴政到了门前,一推,门闩着,里面似乎有动静。他怒火顿生:“母后莫非真有绝好的游戏,竟向她的亲生儿子、一国之君隐瞒?”他身子向后一缩,然后猛地向门撞去。门“哐啷”地撞开了。正在亲吻的赵姬和吕不韦受了惊扰,倏忽分开了,不约而同地说:“是你……”
十六七岁的嬴政已通人事,见此情景,勃然大怒地问:“你们这是……”
赵姬忙掩饰住说:“吕相国腮帮上扎根刺,我用牙咬出来。”
嬴政用鼻子哼了一声,怒气冲冲地退了出去。
吕不韦心有余悸地说:“这孩子咋闯到这里来了?以后我们不要这么频繁地见面了,尽量避开那些宫女宦官。”
赵姬拢着自己的头发,不以为然地说:“他小孩子家懂得什么?再说了,子还不查母奸呢!”
吕不韦说:“他已经不是小孩子啦!”
赵姬拉住要退出的吕不韦,重新闩严门……
第二天,吕不韦回忆昨夜与赵姬在床榻上的动作,觉得别别扭扭的,不像以前那样兴趣盎然。他总感到似乎有一双黑亮的眼睛在窥视他的房事……他知道嬴政已经长大了,不知为什么这孩子对他似乎有一种天然的敌意。他提醒自己,以后不论是处理朝政,还是幽会太后,都要更加小心翼翼。有些事情也要抓紧进行,嬴政亲政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吕不韦让人找来司空马,对他说:“陇西郡的太守刚刚亡故,你去接任吧。你不能总在我手下当一个门客,也需要加官晋爵,有自己的一片天地。我这个一国之相,在地方的州郡当中也需要有一批投心对意、才干出众的心腹。”司空马说:“一郡之守,大权在握,生时富贵腾达,死后子孙获荫庇。一个门客与一个郡守相比,薄厚之实有着天壤之别。但我怕自己治郡无方,到年终岁尾朝廷上计考察时,完不成规定的赋税。”吕不韦轻松一笑,说:“你尽力而为吧,如果真完不成规定的赋税,我会替你想办法的。”
司空马辞行后,吕不韦又找来了李斯,询问《吕氏春秋》编纂的进度。李斯告诉吕不韦,门客们正在夜以继日地刻写,现在已近尾声了。吕不韦说:“好,装订成册后马上送到这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