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明,贺兰被公鸡的叫声惊醒。她躺在床上,睡意如山中的雾,一点点散去。窗外飘着朦胧的清光,鸟声渐起,虫声渐息。公鸡的叫声在几米外的院角,“咯咯咯,咯咯咯……”像从嗓子里喷出一串异物。是少年鸡的啼声,不清亮,也不熟练。
“今天一定要杀了它。”贺兰想,在床上翻了个身,“明天必须要走了。”
十天前,贺兰回来,在院门外一群散步的鸡中一眼就看见了它。才五个月大的小公鸡,已长得脚大腿高,丰胸长尾,羽毛浓密又新鲜,目光镇定又凶狠。见贺兰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口,它立刻乜斜着眼,趋到她身边,做出要啄她的样子。见贺兰坦然自若地走进院内,并没有畏畏缩缩,它才振一振翅,领着一群鸡走开。
母亲捧着一杯茶,站在门口等她。现在是七月初,但已是贺兰今年第四次回娘家了。她把所有调休假都用在山里,以便再次和母亲相见,两人唯一的客气,是偷偷在对方脸上寻找自己做不出来的客气感。贺兰走上台阶,把行李放在墙角,直起身问:“妈,上次你在电话里讲牙疼,这几天还疼不疼?”
“疼过一次。前天早上三点钟,给牙疼疼醒了,我就想着起来算了,但是月亮还没下来,我就坐在门口,捧着脸,看着月亮。坐到四点,牙不很疼了,又打起瞌睡来了。回去躺在床上眯了一会儿,到五点,公鸡叫了,天也亮了,又起来了。”母亲倚门而立,边想边说,说到最后,呵呵地笑出了声。她是个很矮小的老太太,头发纯白,在后脑勺扎一个小髻。贺兰比母亲高一些,然而身形相似。她的头发也白得早,但她剪短并经常染发,不太能看得出来。
重逢后,最初的聊天总是从身边的事物中寻找话题,这次就聚焦在那只公鸡身上。此刻,它就在院内,敛紧翅膀,高高立在墙角一块方石上。一轮顶冠鲜红,两片垂冠更为丰满,贴着下颌有近两寸长,是稍暗的红色。雄性的特征,贺兰想。随即,她心中冒出一小股烦恼,并一疼。
“这个公鸡个子不小,我看还没有长到最大。”她说。
“是的,你看它腿多长。”母亲说。
“它会不会啄别的鸡?”
“会,而且它叫声大,要是早上吵了你,我们就把它杀掉吃了,我也没有别的好东西给你吃。”
“行。”贺兰说。
“我会杀。”过了几秒,她又说。
贺兰在母亲这里住了十天,一直没有杀它。其实,她每天都会考虑一下要不要杀鸡,到后来,越来越频繁地想着这件事。但为一种更频繁的犹豫延宕着,她让它多活了一天又一天。
清晨四点五十到五点钟之间,公鸡会在院角的鸡笼里鸣叫。只一声,她便醒了。第一声并不是鸡啼,听上去那只公鸡像是被什么噎住了喉咙,勾着头哐哐地咳嗽,咳了许久,越咳声音越高,终于咳出正式的一声,然后才不断啼下去。啼声虽然粗噶,终因年轻而有力,像一根粗糙的木棍,不断入侵耳膜,直捣心脏,令人不适。
然后,她会听见母亲打开堂屋门的声音,听见她一脚一脚走下台阶,走到鸡笼前,抽开笼门,嘴里发出古老的唤鸡声,把它们引出鸡笼,赶到院外。公鸡便和其他鸡一起,一面小跑,一面喷着咯咯声远去。
贺兰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朦胧地辨认着那只公鸡的脚步。她有一种感觉,公鸡每叫一声,天就亮一点。待这啼声完全听不见时,天就完全亮了,她也再不能睡着了。但她不急于起来,五点到六点这一个钟头,她总是躺在床上,沉思默想。
默想的结果总是一样的。她在天色朦胧时下定了决心,但当日光正式翻过山头时,她发现生活一如既往地千头万绪、不可解释、滴水不漏。
自从山上山下的亲戚或者死去、或者搬到县城,山中的白天便比夜晚安静。晚上,虫声如雷,一座座相连的小山像一只只小鼓,似乎有许多野人在穿山越岭地狂奔。白天,则只有她和母亲简单交谈的声音。从晨至昏,贺兰不停地侍弄菜园、整理房间、洗衣服、晒衣服、打扫院落、拣松毛枝。她希望能为年过八十的老母亲多做一点事,不过母亲的生活中事并不多。贺兰的父亲很早就去世了,母亲不愿意跟着儿子去县城,一个人住已经数年。
每天的早饭是母亲做,贺兰帮忙做午饭与晚饭。这十天里,两人做了许多旧年爱吃的面食。如黄瓜汤泡薄饼、葫芦丝煎饺,还有锅贴馒头、红糖枸杞馒头、咸菜肉丝馒头。她们没有吃什么肉,偶尔去山下小镇买一斤肉回来小炒,就觉得足够了。两人都没有再提杀鸡的事。
每次揉好面饼,准备下锅前,母亲会去院里摘一张芭蕉叶。这是她多年的习惯,用芭蕉叶垫在笼屉上代替蒸布,能令馒头有更新鲜的香味。芭蕉是贺兰父亲在世时种的,种在厨房与院墙相连的角落,如今长得非常高,宽绰的树叶掩去半边墙壁。满头白发的母亲在芭蕉树下踮起脚,费力地选着芭蕉叶。这个情景总会让贺兰觉得心里发酸。
好在,母亲真的是不高,她慢慢摘下叶子再走回屋里的这段时间,已经足够贺兰恢复平静了。
母亲没有表示过对贺兰频繁回来的任何意见。她年纪很大了,虽然还能独立生活,衰老终究表现得很明显,例如,老人特有的规律性:她永远在烧饭时提到大儿子,因为当年是大儿子砌的新灶台;在打开衣橱时总会提到贺兰的父亲,因为这是他们结婚时唯一的新家具;每日午前,她去小解的次数会增加;如果有两天不吃清热片,就会牙疼。生活中的新事物对她来说就像一阵风拂过门口那块老磨盘,磨盘上的小草会随风摇动,但磨盘本身的印痕不会有任何改变。
贺兰觉得母亲是一个幸运的老人,通过混沌保持着内心的清明。例如,父亲去世后,母亲非常思念他,经常哭泣,哪怕到第十个年头,去山上给他烧纸的时候,她还会一边哼着,一边掉眼泪。
“妈,你不要老想着爸爸的好,你就多想想他的不好,就没那么想他了。想想他以前还打你呢!”贺兰和其他兄弟姊妹不止一次这样对她说。
“他打我是因为我确实做错了事情啊!”
母亲说的“做错了事”指的是她的智商跟不上父亲的时刻:打碎了一样可以不打碎的东西;在屋里抖筛子,把灰尘扬在了家具上;父亲做事非常利落,母亲要温吞许多;父亲在山里属于读书人,母亲一个字也不认识。无论从哪个方面说,他们两人都是不匹配的。贺兰在这种时刻总会感到格外难过。
贺兰的父亲死于急性脑出血,在他六十岁那年的春末夏初。按当地的规矩,刚去世的老人,棺材不会立即下葬,家人要盖一间小小的青瓦白墙小屋,将棺材放在里面供奉,若干年后再正式安葬。这间小屋离家很近,就在半山的菜地旁边。五年后,棺木被移出,送去真正的坟地,在后山的深处。下葬那天,来的亲友很多,贺兰和大家一起围着深深的墓坑哭泣。落葬前,棺盖最后一次被打开,让亲友看他如今的面目。贺兰转过身去,不愿意看。然后,有人喊:“盖上吧。”她慌了,难以自禁地转动了一下目光,重重人影下,她恍惚看到了父亲的头发。那头发之灰白,像一束躺在地上燃尽了的麦草,只余一束曲曲折折的白灰,风一吹,就要碎了。
因为这个惊心的细节,贺兰更愿意回想父亲在小屋里的时候。那时,父亲静静地躺在家人的蔬菜旁边,就像和他们还生活在一起。她也正专心地接受着父亲去世的事实,没有想别的,痛苦是完整的,也没有感到孤独。
贺兰是六个兄弟姐妹中的老三,她和父亲真正细腻的交流其实不多。她对他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他要求她杀鸡。那发生在父亲五十八岁的时候,她二十二岁,刚参加工作,和秦伟开始恋爱半年。腊月二十八,她回到山里,和家人一起准备过年的饭食。那只鸡,父亲可以杀、哥哥可以杀、弟弟也可以杀,但是父亲点名要她来杀。
“都是已经工作的大人了,连个鸡也不敢杀,难道以后结了婚、养了小孩,还要次次找别人杀鸡吗?”
贺兰从小就尊重父亲,但这种传统的尊重有时就是畏惧。她没有抗议,模仿别人杀鸡的样子,捋掉一片鸡脖子上的毛,拿起菜刀就一顿一挫地割起来。父亲在旁边喊:“捏它的喉管!不要用蛮力!把气管和血管捋出来,轻轻一划就行了……”她好像完全没有听见。她那不干脆的刀法让鸡遭受了很大的痛苦,她能感到这个生命在把全部力量集中在刀锋处,和她的力量抗衡。她全身的肌肉和鸡一样绷得紧紧的,她差一点就要扔掉刀子,跑到一边——即使被父亲骂也没有关系!但是紧接着,她感到这只鸡妥协了,一切都结束了。
那种电光火石的“差一点”,她后来又体验过两次,一大一小。小的那次是初夜,她在紧张和锐痛中,两条腿都抽起了筋,但是秦伟不肯放弃,就在她快要流出眼泪时,秦伟完成了。大的是生小洁,小洁的颅骨硬,好久也生不出来,她认定自己要死了,但最终还是扛到了那一瞬间,让小洁号哭着离开了她的身体。
父亲去世后的二十年里,老房子断断续续翻修过几遍,样貌比当年有了大改动,菜地的位置倒始终没变,依旧在屋旁的半山腰。小屋在父亲正式下葬之后就废弃了,但也没有人提出把它拆掉,任由它慢慢淹没在草木中。每天早晨,贺兰去摘菜,都能看到它。简单的墓碑还在,周围覆满了尘土和枯叶。屋顶塌了一半,露出长方形的水泥洞,洞里长起草来,伸出细长的叶子。有时侍弄菜地弄到一半,她会拂开碑前的灰,坐在那里歇一会儿。这一片没有大树遮挡,能看见对面山上的公路。那是班车驶抵山下小镇前的最后一段路,看上去像一条细细的灰线,从山那边绕过来,缠过山腰,顺着下山的方向消失于竹林中。大约每隔一两分钟,会有一辆车驶过,传来一阵微弱的马达声。
贺兰觉得,每次回山的过程,仿佛就是回溯自己这半生。从省城到小城,到县城,到山区,再到真正的深山之内,沿途的风景由繁杂变为简单,直至幽静闭塞,她感到自己正渐渐恢复成当年那个年轻的自己。但是,她不可能变成她,只会短暂地成为她的影子。而在回忆中,过去的她又是现在的她的影子。因这种种的错综,中年的她在娘家,比做姑娘时还要沉默。
现在,她知道了,生活比父亲要严厉得多。生活如今催促她和秦伟分手,父亲并没有这样做过,尽管他一直不同意她和秦伟的婚事。在摆结婚酒席的那一天,她很怕父亲会说出什么来,然而他只是喝得大醉,被人抬到了床上。
贺兰出嫁是在二十三岁那年冬天。翌年五月,父亲在外地做生意时去世。他的后事匆促、拥挤、嘈杂,她虽然哭了许多次,却始终没有找到像样的机会表达哀思。两个月后,在和眼下差不多的一个夏日里,她才第一次好好面对死后的父亲。
那天,秦伟跟她一起回娘家,帮她整理了祭拜物品,帮她拎到菜地边上。她将一碗碗饭食摆在墓碑前,在湿漉漉的草叶上点起了黄纸,悄悄地哭泣着。秦伟跪在旁边,一直不作声,最后,就着地上的余火点起一根烟,仔细地放在墓碑前。
“老丈人一直不让我敬烟,今天好歹敬到了。”他说。
随后,他给自己也点起一根,深深地吸了一口,把烟吐了出来。
“老丈人脾气太急躁,是急躁害了他啊。做人最要紧的是不能急,老年人更是,血压禁不起。”他说道。
她非常伤心,但她觉得丈夫说的是对的。丈夫——这是一个意味着多少新事物的词啊!至少,当她身边有了这个词以后,父亲多年来给她的那种压抑感终于消失了。她不拒绝承认,她和秦伟结婚,一个不能忽略的原因就是想逃离这种压抑感。她设想过很多方式,但没有哪一种比建立一个自己的家庭更彻底、更直接,因为她是一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