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什么名字?”妖问。
“你还吃不吃人?”年花花问。
“吃。”妖实话实说,不过为了表示这一次要吃的人有些特别,他决定记住她的名字。
一个字,把年花花的美好幻想打得支离破碎,她道:“反正都要被吃,名字什么的都不重要了。”想到陆向南,如果他发现自己失踪了,会不会找她?会的吧。如果他找不到,怎么办?年花花开始伤感了。
妖挑眉,“我叫桑阳。”
年花花毫无反应,窝到一旁去睡觉,觉得如果要死,在睡梦中死会不会比较幸福?
人在快乐的时候,总觉得时间过得特别快,若是身处痛苦,那便度日如年了。
年花花自以为是地度过了“人生最后两日”,睡梦中恍恍惚惚说了句:“八月十五,月亮圆啊。”
那一夜的月亮确实圆,不止圆,还很亮。
年花花被某妖提着后领在山中飞跃,不过几个起落,已经歪歪斜斜立在了某棵大树的枝干上,旁边是站得稳稳的某妖。
凉风习习,年花花哆嗦着问:“要吃人也不用在树上的吧?”
妖看了看月亮,没理她。
为了防止一会儿有不识相的妖或鸟兽打扰他进食,桑阳站在树上一声长啸,整个森林都被撼动。年花花一抖,差点栽下去,但好在树干够粗,她抖下来的时候紧紧抱住了树干,不过她转而又想其实掉下去更好吧,至少还能逃跑。这种想法不过一秒的时间,年花花在恐惧中放手,拔腿就跑。
听那声音她就明白了,这妖的本体该是个豹子!
桑阳眼中爆射出慑人的光芒,他冷笑地看着年花花跑得飞快,有意让她跑一段路程,这才跳下大树,从树上跳下的过程里已经化身为黑豹,身姿矫健,动作敏捷,他不紧不慢地张开嘴,露出森白的牙齿,一双幽蓝的眼闪烁着野性凶残的光芒。
忽然间,黑豹动了,它开始奔跑,它悄无声息,周围只有落叶被踩得嘎吱的声音。年花花拼命地跑,连方向也顾不上,只知道往前跑。可是当她越跑越快,越跑越远的时候,那种迫人的压力却没有随之消失,而是越来越强大了。年花花知道,他追来了!
她脑袋里紧紧绷着一根弦,那弦已经太紧,经不起一点的撩拨。她除了跑,脑子里已经没了别的念头。
忽然间,她听到不一样的脚步声,无意间目光飘到一边,这一看,她的心都要被吓出来,她身边跟着跑的不是那黑豹又是什么?
密林,黑暗,野兽,奔跑。
就在年花花控制不住心里的恐惧,放声尖叫的时候,黑豹的头狠狠撞上她的腰,她被强大的力量撞飞到树上,摔下来,爬起来还要跑,那黑豹已经扑了过来。年花花逃脱不成,暴起攻击,靠力量,靠速度,可每当她要念咒掐诀,那黑豹总能快她一步阻挠她,最终成了身体的对抗,成了人与豹的肉搏。黑豹似乎很享受这个过程,享受的同时,爪子却没有撕裂这个人类,牙齿也没有咬断她的脖子。于年花花来说,是生死之斗,于黑豹来说,却像是一场擒拿游戏。
年花花满身冷汗,衣服被撕破了,还有几道不算重的伤口,头发也乱了,一张脸苍白如纸,最终被黑豹扑在身下,牢牢锁住,前爪狠狠踩着她的胳膊。黑豹张着嘴低吼着,执意在年花花耳边造成恐惧,它靠近她的脸,胡子触上她的肌肤,脖子上挂着的蓝珠子一荡一荡,幽光暗起。
桑阳不明白,今次的八月十五,为何发作得如此慢,到现在他也没有撕咬人肉生饮人血的冲动。而年花花由于离死亡太近,又是筋疲力尽,很不争气地低声哭喊起来。
桑阳看着年花花,他不是没见过人类哭。实际上,他当年在人间修行,经常偷偷夜入民宅看那些人类如何说话,如何走路,如何表达情绪等等。他看过许多人哭,尤其是许多女人哭,但他从来没有被触动过,顶多只是不解,不理解,也做不到。那段时间,桑阳为了当一个合格的妖,揣摩学习了许多人类的习性,但只有哭这件事,怎么也学不来。
妖天生冷情,这是他一贯的想法。
就像当年许多次看见人哭一样,现在的桑阳看着年花花流泪,也根本没有触动。他突然有点好奇,眼泪是什么味道?
温热的舌头卷上年花花的脸,年花花哭得更凶,本能地开始讨饶。人都有求生的本能,反抗无效被吓怕了的年花花觉得之前几十年的修行都白瞎了,她做不到超然世外,她想活着,为了活着,她可以丢掉理智时的自尊,轻言讨饶。她害怕那锋利的爪牙撕裂她的皮肉,她觉得给她一刀都比这痛快得多。
年花花至此才知道自己是多么多么愚蠢,多么多么做作,原来害怕这种东西,并不是你修了道,就没有了的。当一个人没有信念,恐惧就会轻易将他击败,将他变成一个只有本能的人体躯壳。从本质上讲,年花花没有信念。她至今有的,也不过是苍白空洞的傲气。
能有什么信念?幼时年花花为了不让她娘被年老爷惩罚而刻苦修道,事实证明年老爷爱她娘爱到恨不得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给她,又怎么会真的惩罚她?后来师祖说半仙被东海龙王捉走了,要她好好修行,若有机缘便去救师父。她当然想救师父,可师父神通广大,修道已千年,她年花花几岁?就是把这辈子搭进去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都难以达到师父的高度,飘渺界什么的都是浮云,她连废柴的体质都改变不了,谈什么救师父?
还有什么信念?年家家主?这个也就是她口头上说说,一个不会捉妖的捉妖师统领一群捉妖师,这种事情也太匪夷所思了吧?如果真能这样,那四大长老和年老爷为什么急着要她出嫁?
她想做的事都太遥远太遥远,而她到现在都在做着虽然谈不上很不乐意,但绝对没有那么多兴趣的事情。她让陆向南帮她,表面上说是为了做家主而努力,实际她自己心里清楚,不过是赚钱糊口,若有幸攒下钱,她自然还要想其他生财的门道,有钱才能有更大的自由,才能与年老爷对抗,才能婚姻自主。
年花花一天忙忙叨叨,功法照练,赤练照喂,妖怪照捉,可这些事做得再多,她内心也没有更多的想法,偶尔被触动觉得修道很牛,觉得当神仙很好,那只是偶尔。有句话讲从小看到老,年家人从小看着年花花长大,曾经有人在年老爷面前说:大小姐不是个有大志的人。这话,年花花自己都觉得很对。她一直以为,舒适的生活比追求大志要实际得多。
人生,苦短。
所以从根本上讲,年花花没有信念。碌碌众生,糊涂活着人的多,有信念的人少。糊涂也没什么不好。两种活法而已。
没有信念的年花花在面临死亡的威胁,就像是没有打好地基架好框架的房子,轰然崩溃了。
泪是什么味道?此刻的桑阳想:是咸的。
咸咸的,像是放了劣质粗盐的温水。
到后来,年花花已经说不出话来,她不求饶了,却止不住眼泪。她脸上湿乎乎的,眼睛通红,嗓子干哑。
这一夜,是迷乱。
早上,第一道阳光从轻轻摇曳的树叶间洒下来的时候,奇怪自己为什么没发作的黑豹变作了人,抱起已经昏过去的狼狈人儿向自己的老窝飞跃。
这之后许多年,每当刻意忘记的年花花又很不小心地回忆起这个最惨痛最狼狈最丢脸最孬种最痛不欲生生不如死死也没成的月圆夜,总是又恨又气又羞又怒,那一瞬间造成的破坏力绝对惊人。也是因为这一夜,年花花再没有了八月十五过节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