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员外府今日与昨日并没什么不同。如果一定要说个不同出来,那便是今日黄员外新纳了个小妾,正在那小妾的院中,陪她吃饭。
年花花翻墙走壁,掩藏在一棵大树之上,正好看着下面不远处的小院。
黄员外四五十来岁的年纪,人很稳重,面相和善,长得并不猥琐。他牵着张寡妇的手坐到院中,圆桌上摆着几样精致的糕点,黄员外喂,张寡妇吃,谁也没有说话。
如果再看仔细点,黄员外脸上很平静,平静中仿佛有些喜悦,而张寡妇脸上亦很平静,平静中失了心魂。
年花花不理解自己怎么就一个冲动跑到这里来了。她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暗骂了一声笨,骂过之后,却忍不住还要看。
黄员外喂张寡妇吃完糕点,又拿帕子帮她擦了擦嘴,也不管她有没有反应,对她笑了笑,叫了声:“喜儿。”
张寡妇的闺名叫做张喜儿。
年花花心里老想着那妖魂看向张寡妇的一眼,想着张寡妇疯了般扑过去的一幕,再看这黄员外作为,就分外觉得不如意起来。
黄员外起身,突然抬头,目光竟是射向树上的年花花。
年花花一怔,难道他早发现了自己?
黄员外道:“小丫头,下来坐坐。”
年花花狐疑地看着他,猜想他是不是准备诱捕。
黄员外笑道:“我若要抓你,还会留你在树上看了这小半个时辰?”
年花花眉一挑,跳下树去,“你认识我?”
黄员外又坐了回去,道:“昨夜,我也在。”
年花花坐了过去,张寡妇还是一脸呆滞的模样,似乎对外界毫无感知。
“童家的法师是你请来的,特意等着张德三带回去收妖?”
黄员外看了她一眼,道:“家宅不宁,恐有妖祸,所以请来童法师,张德三碰巧撞见。正好,我也有这个意思。”
年花花奇怪黄员外居然这儿坦白,她年花花不过是个外得不能再外的局外人吧?
“小丫头心性不错,身手也好。昨夜你那一挡,童法师未发现,我却看得仔细。不过到底慢了一步。”
年花花眉梢动了动,道了句好说。
风有点凉,黄员外转身进屋拿了件披风出来,静静地给张喜儿披上,系好带子,又坐了回去。
年花花看得古怪,脑子里有问题,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黄员外道:“有些事,藏在心里藏久了,也忍不住想对人说。信不信都好,我说出来本也不是为了取信什么人。”
年花花看了眼张喜儿,不语。
“我与张喜儿相差十二岁。那年我差人提亲,张老爷看不上,说钱财要赚总是有的,但年岁差得太大,不好。之后不久,张喜儿便成了婚。”
年花花想,十二岁是大了点,不过黄员外显然是懂得保养的人,现在看来精神矍铄,并不老。
“后来,有个捉妖师来了,说张喜儿的丈夫是妖,当晚诱杀,张喜儿便病了。张老爷死后,我也曾动了心思,想收张喜儿进门,可不多久,张喜儿便疯了,整日说些胡话,很少出门,出门便要耍疯,人也慢慢憔悴了。我与张德三有交情,给他钱财和药让他送给他姐姐治病,开始他还肯办,可张喜儿不肯吃药,强灌下去也没什么效果,疯病倒是更甚了。张德三便不再用心做事,拿钱去嫖赌,不顾这个姐姐了。”
年花花想到张德三,又想到小二的话,这事是很有可能。
“我想早日将张喜儿迎进门,可这些年来老母亲一直反对,说怕过妖气,且已经是嫁过人的女人,又疯了,不好。这事便一直拖了下去。直道去年,我老母亲仙去,我守孝期满,可张喜儿的气色越来越差,我便知,那妖还在作怪。”
黄员外脸上没什么情绪,但眼里没有一点伪色,年花花知道他说的是真话。
“那妖我见过,也打过交道,若是个普通人,也算是个出挑的。当年张喜儿嫁给他,我自认为不如他,便收了心思,没想到是个妖。其实,是个妖又如何?两人恩恩爱爱,若不是那道师来收妖,这日子还不是一样过?当年的张喜儿气色可比现在好千倍万倍。”
年花花有些诧异,诧异的是黄员外竟比一般人要通达得多。世间说妖与人相处,便要吸人精元,其实这种说法太过绝对,是不对的。妖要修炼有许多种方法,吸取人的精元是其中一种,但并不是只有这一种。按黄员外的说法,当年那妖并未吸取张喜儿的精元,说不定还把自己的修为分给了张喜儿。
“可妖被收了,张喜儿日渐憔悴,这总不是个办法。我也不能见她被困于往日的纠葛,不能自拔。当然,我是有私心的。现在张喜儿不记得任何人,如此乖巧,我喂她吃饭她便吃饭,我给她穿衣她便穿衣,若是早几年……”黄员外顿了顿,“这话也不提了。张德三以为我贪图他姐姐的美貌,可现在的张喜儿,哪有当年哪怕三分的容姿?他不懂,他以为一碗符水治好了她姐姐,我这里再调养调养,过不了多久张喜儿还能养成当年的模样。”
黄员外低低一笑,“不能再等了,我娶她,要她死后也葬在我黄家的坟地里,兴许……来世还能有缘。”
黄员外看着年花花,“知道我为什么跟你说这些吗?”
年花花摇摇头,她当然不知道。
黄员外笑了笑,“我早年也曾修道,修的虽不是捉妖,但多少知道些门道。后来,发生了一点事,我便弃了道门,转而投商。如今人心纷杂,修道艰难,是非善恶早被庸碌之众扭曲。荒唐,可笑。可更荒唐可笑的是,世人却要靠着这样扭曲的规则活着,谁也跳不出去,跳出去了,便被世人所不容。”
年花花沉默,心里却想原来黄员外早年曾修道,难怪外表气质与人不同,她来之前想象的富得冒油心里黑暗外表猥琐的形象显然错了十万八千里。听他这番话,倒是很有道理。不说童家如何,年家如何,整个修道界风气如此,这不是哪个人,哪一家能够改变的。
“你能告诉我,你在迷茫什么吗?”黄员外问。
年花花定定地看着他,“我并没有迷茫,我只是在调整我的习惯。那些会让我变得冷酷,虚伪,庸碌的习惯。我只是认清了我不如想象中的清醒,不如想象中的强大。不够清醒,不够强大,才会迷茫,因为看不清,也无能为力。可是我不需要迷茫。人总是不够清醒也不够强大,这两样,是没有止境的,能走多远谁也不知道。”说完这些话,年花花有些怅然。
她没说的是,何况她年花花纵然有感慨,却并没有改变世界的能力和野心。她不迷茫,因为那些都太远,远过双臂的距离,是她做不到的程度。她能做的,只是在适当的范围内保有本来的良善,不毁灭自我的生存空间,亦不恶意伤害他人。
黄员外哈哈一笑,道:“小丫头年纪不大,心思不小。若你今日不来,你我便也没这个缘分。你既然来了,说明你心中想着昨夜的事,你的是非判断与那些人不同。”他站起来,回了屋,不一会儿又拿出来一张名帖,递给了年花花。
“小丫头,你有心,我便成全你。我看你连居士也不算,即便会些本领也无法作为。城外山上有座道观,你拿我的名帖去,就说是修道的散人,他们自会考察你,给你居士的牙牌。你是什么人,从哪里来,有什么经历,我也不问。之后如何都是你的造化,与我更无关。今日兴致所至,帮你一帮,不图回报,只望你记得昨晚和今日的冲动,记得你今天的话,心里的想法。”
年花花惊了一下,起身慎重地接过名帖,问道:“你不怕我心术不正,给你带来麻烦?”
黄员外一笑,“我看人十个里九个半是不走眼的。一张名帖举荐你,于我来说可有可无,于你来说,去不去也与我无关。那童家法师号一静,也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你与她不同。”说完,也不解释,只唤人送客。
小院的门打开了,两个仆人走进来,很意外小院中竟多了个姑娘,不免多看两眼。
年花花抱拳道:“多谢前辈,华年来日再来拜访。”
黄员外背对着她,正抚着张喜儿起来往屋里走,没有说话。
年家未来的家主,初入行拿的牙牌领的道服道冠不是年家特制,而是散道最最普通的样式。抛弃了年家的姓和荣誉,不靠年家的庇佑和势力,坚定着清醒的头脑,忐忑着废柴的资质,年花花今后的路无论走了多远,也没有忘记这个小镇,这些人,这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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