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玄碧宫待到酉时,鹞也不曾回来。我本想同他道歉的,最后也只得作罢。
我辞别了绿翘,再三嘱她将我的歉意传达。不想我竟骗过鹞两回,今日又说出那样的话,也难怪他要生那么大的气了。
平白同鹞扯上了关系,我当真是悔不当初。回想从前在水神殿的生活,似乎每日都没什么烦恼。自一千多年前帝君寿辰,种种麻烦却接踵而至。一个个谜团将我压得喘不过气:关于大哥哥,关于娘与神后姑姑,关于神界同魔界……若不是陵谴了兔儿带我避世兔儿山三年,我还不知现在何处!兔儿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魔君薨了,陵才七千多岁,他又能否安然接管魔君之位?——
还有我心心念念的那个青袍男子,一别千年,他竟一直甘于在毓秀山种桃么?他还是那般的瘦削淡然么?
这么想着,却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走到了椿萱河边。
犹记得初遇熏哥哥的情形。他当时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已在我的心中扎了根。如今的椿萱河依旧静悄悄地流淌,两岸繁花似锦,绿草如茵,人面却不知何处。我索性盘腿坐了下来。这九天的夜晚是静谧的。由于方位极高,头顶再无一颗星星,唯有上古传下的一块萤石,悬在上空,恍惚望去竟有些似人界的圆月。我微眯了眼,便有泪不自觉地落下来,熏哥哥,他还好么?
有风拂过,吹动不远处的一丛襄武草,却现出一角青袍。我的心倏地提起来,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熏哥哥!是熏哥哥吗?
今日大殿上的阵势很不寻常——帝君虽胜了魔君,却一直未露面,各上神又在神后的倩碧宫议事——这九天的形势愈发得险峻起来。眼见得便要生变,熏哥哥又如何会一直困在毓秀山?想必今日鹞被神后唤走且许久不曾回来,便同熏哥哥有关吧。
我的心愈发纠结起来,手上竟有些微颤了。这羽哥哥说的委实不假,我若是真见了熏哥哥,怕是要激动到晕过去的。我暗自咬了唇,慢慢地贴近那丛襄武草,脸上不由开始发烧。
“唔……”我一开口,声音却细如蚊蚋,“可是熏……哥哥?”
那身影一动,慢慢调转了头,我对上一双清明的眼睛。淡淡的眉,深邃的眼窝,整个面庞闪耀着柔和的光。萤石的光亮投下来,长睫毛在颧骨处形成两个阴影,那颧骨便显得更高——熏哥哥竟瘦得这样厉害!我愣愣望着他,说不出话。眼泪却恣肆地落下来,只觉心中五味陈杂。
“你是……”他望着我,有些疑惑的样子。那声音似一阵和风拂过,有一种魔力,竟让我仿佛听到了陌上花开的声音。
我忙胡乱擦了擦眼睛,“熏哥哥,我是温玦……唔,一千多年前……”
他却是笑了,笑得极淡,“小丫头,这次不骗我了?”
“玦儿最不愿骗的,便是熏哥哥。”我定定望着他。他的眉眼间闪过一丝讶异,却又很快被那片清明冲淡,
“桃花可还喜欢?”他静静望着椿萱河,只留给我一个侧面。
“喜欢,很美。”我的心竟有些颤动,“熏哥哥,那桃花,唔……”
“羽同我说起你,我便托他带了去,喜欢便好。”
“唔……为何要送……桃花?”
“小丫头,熏毓秀山种桃千年,也只有桃花相赠了呀。”
“仅此……而已?”似从云端坠入了冰窖,我不知为何便红了眼睛。
他转过头来,仍是淡淡地笑着,“你是庄的妹妹,熏自然会好好待你。”
“大哥哥,又是大哥哥……”心中仿佛有什么破裂,整个身子都在微颤,我不甘心地问他,“只是因为——大哥哥?”
他敛了笑容,有些仲怔地望着我,“唔……我可否唤你——玦儿?”
“恩……”我应他,泪水却怎么也止不住了。
他试探地伸过手,犹疑一下,终于替我擦掉眼泪,“不想小丫头长大了还是这般爱哭鼻子,”他轻轻道,“玦儿可是有什么心事?你可将熏视作大哥哥,我会同羽一般待你。”
“不要……”我却一把推开他,“我不要你做我大哥哥。”
“怎么?却是要叫熏叔叔了?”他也不恼,反对我笑。
“不要,不要,绝不要……”我竟变得歇斯底里,“玦儿不要把你当作大哥哥。”
“那便是熏僭越了。”他面色一黯,嘴角却仍不忘带着笑,那抹舒心却一沉不变的笑。
“不,不是……”我慌忙解释,心中却愈发慌乱,“玦儿不要你当大哥哥,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因为玦儿喜欢你,玦儿一直喜欢你的。”
我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微不可闻,他却显然听到了。
他一滞,面上浮起一丝奇异的神色,“玦儿莫要说笑。”他轻轻将头别过去,“天色不早,熏送你回去吧。”说着便要立起来。
“不,”我索性一把扯住了他的袍子,“玦儿要陪着熏哥哥。”
一字一顿。
夜空极静,有风。
……
他终于开口:“傻丫头,你可知熏为何总喜呆在椿萱河边?”
“唔……熏哥哥爱清静。”
他静静望着我,眼神复杂,看不出情绪。良久,他复又凝视了椿萱河,声音似暮鼓晨钟,却夹杂了长长的太息,“我的母妃,便长眠在这椿萱河中。”
通过这一千多年孜孜不倦的探寻,我还是知晓些熏的八卦的。熏的母妃乃是上任帝君年老时纳的一房妾室,号曰青妃。熏出生不久后老帝君便归天了,奇怪的是这之后不久青妃却也撒手而去,紧接着便是帝君皓的继位。熏自幼便寄住在毓秀山,养成了副无欲无求的性子,尤爱种桃树。熏成年后才被帝君皓接回九天,却一直不问政事,也不爱同众神间走动。众神都私下说他性子古怪,好好的老爱往那椿萱河边跑,却原来这里是他母妃长眠的地方。我不由生出些疼惜来,熏这般却过得委实辛苦。
我抬眼望他,他的神色凄惶,瘦削的肩微颤,宽大的青袍随风飘动——我从未想过,那个总是如沐春风的素袍青年,也会如今日这般无助。
我有些胆怯,却仍轻轻靠上他的臂膀,“熏哥哥一个在椿萱河定然孤单,玦儿以后便陪着熏哥哥,好么?”贪恋地吸一口气,他的身上有皂荚的味道,干净清爽。
“玦儿,”他叹一声,“熏注定孤独。熏只求偏居一隅,毓秀山种桃也罢,但求不再过问这三界的是是非非。”
“熏哥哥去哪,玦儿便去哪。熏哥哥爱种桃,玦儿便留在毓秀山。熏哥哥爱看椿萱河,玦儿便坐在椿萱河边看熏哥哥。熏哥哥做什么,玦儿都要陪着。”
“傻丫头……”他的肩抖了抖,那股皂荚的气息又传过来,我竟有些莫名的感动和迷醉。
“玦儿不是丫头,玦儿已经长大了。”我倔强地说。
“我同帝君是同父异母的兄弟,玦儿你却是神后的侄女……”
“玦儿不管。”
“我比玦儿要老近一万岁。”
“玦儿不管。”
“我……”
“玦儿不管。”我索性打断他。
他将头转回来望着我,没有笑,我能从他的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玦儿什么都不管。”我微扬了头,轻轻触上他的右耳,“玦儿要嫁给熏哥哥。”
风更大,他的碎发挠过我的鼻尖,有些痒。
他如玉的面庞竟有些微红,“唔……”他的手臂轻轻滑上我的肩,却又很快垂下,“玦儿,何苦。”他悄悄将头转过去一些,同我拉开距离,“你还太小。熏,不值得。”
有泪缓缓爬上来,湿了我的眼。
他不再出声。夜晚的椿萱河诡秘沉静,波光粼粼。零零碎碎的光映得他面庞如玉。我只觉心中酸涩,泪禁不住地溢出来,温热的,咸咸的,落上他的袍子,很快便浸湿大片。
许久,他轻轻抬手,擦擦我的眼角,“玦儿,我送你回去吧。”
他伸过一只手,拉我起来。他的手很大,可以将我的包裹住,掌心有些老茧,摩挲时会有战栗的感觉。我默默由他拉着,看他用另一只手帮我拍掉身上沾着的襄武草,整个动作淡雅出尘,柔情似水。
我却知道,那柔情,不只为我一个。
夜晚的椿萱河,美得像一场梦。
风却不知何时停了……